第11章

薛嘉禾聞言擡起了臉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進了容決的眼底,“我知道這是攝政王殿下的畫,因此我才在你的地方等你。”

容決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将畫卷從薛嘉禾面前抽走,“這畫也并與你無關。”

薛嘉禾的動作比他還要快上了一步,幾乎就像是早就料到了容決的動作似的,她按住了那幅畫,細白的手指就按在畫中女子的臉旁。

她輕聲細語、聽起來非常好脾氣地問,“畫中人和我這般相似,攝政王殿下也要睜着眼睛說瞎話當做看不出來嗎?”

畫中的女子和薛嘉禾幾乎近似到了乍一眼看過去時都分不清的程度。

就連薛嘉禾自己看畫像時都恍惚了一會兒,像是看到了一面鏡子。

“偷畫的下人還暗自猜測,這是不是就是傳聞中攝政王殿下的紅顏知己。”薛嘉禾道,“他們這麽一說,我不免好奇就多看了一眼……真是湊了個巧。我認為,攝政王殿下絕對欠我一個解釋。”

“畫裏的人不是你,更不是我的什麽紅顏知己。”容決冷着臉試圖吓住薛嘉禾。

但薛嘉禾全然不為所動。她用手指穩穩地按着畫卷站了起來,雖然矮了容決一頭但卻理直氣壯、毫不輸陣地撞進了容決眼底,“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什麽紅顏知己的替身,也知道畫裏的人不是我,但那不代表我認不出這畫的是誰,攝政王殿下。”

容決盯着她沒說話,兩人四目對視,像要用視線厮殺出個勝負。

“我一場大病後許多事情不記得了。”薛嘉禾接着說,“但我母親那時年輕的相貌,我還是記得一清二楚的——攝政王殿下為何在書房中藏匿了一幅我已逝母親的畫像?”

“這是我的畫。”容決再度強調,他扣住薛嘉禾的手腕擡起,另一手将畫卷從她手底下迅速抽走,草草卷起後放到了一旁,“是你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母親的後事還是我看着操辦的,竟不知道她留下這樣一件遺物。”薛嘉禾針鋒相對。

“不是她的真正死亡,是她假死的那一次。”

容決突然出口的話叫薛嘉禾微微睜大了雙眼,她不自覺地前傾身體盯着容決,“什麽意思?”

“先帝沒告訴你,是因為他不敢。”容決冷硬道,“你以為你母親懷了先帝的孩子後為什麽要跑?”

“她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怕定親的夫家——”

“她早就成婚了。”容決打斷了薛嘉禾的話,他幾乎是刻意不想留給薛嘉禾思考的時間一般,一股腦地将事實倒了出來,“先帝愛慕她多年求而不得,她夫君一過世便想盡辦法強占了她,這才是她假死逃離汴京城,在澗西隐姓埋名的原因!”

薛嘉禾是屏着一口氣将容決這段話聽完的。等到他停下來,她才輕輕将那口氣呼了出來。

她腦中迅速地翻過仍舊記得住的所有陳年往事,尋找其中的蛛絲馬跡——如果母親對她說了謊,如果容決說的是真的,真相一定曾經在什麽時候從她眼前閃現過。

例如,總是愁眉不展的母親望着汴京方向時的悲戚神情;又或者是母親總在某個日子做好飯買紙元寶去給人上墳;再或者,為什麽母親一直不願意親近她……

薛嘉禾閉了閉眼,将繁雜的思緒按下,“她是你的什麽人?”

容決沉默着并未開口。

薛嘉禾輕輕笑了,她甚至略顯悠然地撫了撫自己耳畔的鬓發,“你都說了這麽多了,還差這一兩句嗎?既然她的畫像被放在你的書房裏,必然和你關系不淺——怎麽,你心中愛慕的人是我母親,才看在她的份上沒讓人暗中弄死我?”

容決眯着眼睛盯她半晌,直到薛嘉禾的渾身又冰冷起來,他才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道,“她的夫婿姓容。”

薛嘉禾不由得笑了起來,她将自己的手腕從容決手中抽了出來,“我母親是你的嫂嫂?”

“……他們夫婦照顧我良多,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不會傷害你,這也是先帝将你嫁給我的原因之一。”

“我終于明白了。”薛嘉禾搖了搖頭,她像是覺得有些冷地撫了撫自己的手臂,而後如同第一次見到容決那樣地端詳他的面孔,“原來我同你的孽緣那麽早便開始了。”

“若是先帝不将你找回來,你我根本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薛嘉禾只是用力搖頭,無窮無盡的冷意卷了上來,喉嚨癢得出奇,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也沒能将其壓制下去。

世事當真好笑。

難怪容決一直對她不假辭色,但又讓管家照看着她的病情種種,原來是母親的熟人,他是為了報恩。

“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攝政王府能讓你平平安安留一輩子。”

“我不打算留那麽久,攝政王殿下。”薛嘉禾壓低聲音道,“等陛下能——”

一陣血腥氣從喉嚨裏湧了上來,薛嘉禾下意識打住話頭,用力将這口鮮血給咽了下去,面上湧現兩團病态的紅暈。

“陛下親政不親政,在我的掌握之下。”容決不悅,“你想離開,那也是……薛嘉禾?”

薛嘉禾緊閉雙唇看了容決一眼,一言不發地繞開桌子和他往外走去,但發覺不對的容決上前一步就拽住了薛嘉禾手腕,往她脈搏一捏便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往她背心拍了一下。

薛嘉禾應聲彎腰吐出一口壓抑了半晌的鮮血,頓時口中滿是鮮血的甜腥味。

“你——”容決臉上浮現怒容,但看着薛嘉禾染血的嘴唇到底沒能說下去,單手将她扛起便大步往外走去。

就守在書房外的管家被吓了一跳,反應極快道,“我這就去太醫院!”

“我沒事。”薛嘉禾一口血吐出去,反倒覺得胸口苦悶輕松了不少,她抗拒地抵着容決的肩膀,肚子被他肩頭頂得作嘔,“放我下來。”

容決一言不發地在她後腰不知道什麽地方按了一下,薛嘉禾就悶哼一聲軟下了腰去,也不知道究竟被戳了哪個穴位。

等一路進了西棠院,容決才将薛嘉禾放到床上。

他站直身子盯了薛嘉禾兩眼,抱着手臂往床旁邊一站,高大的身影将下床的路線都給堵住了。

薛嘉禾和容決對峙了不過兩息時間便主動妥協,她不知怎麽的冷得牙齒都在打架,沒工夫和容決大眼瞪小眼,往床裏面一縮,将被子蓋在了身上。

“……冷?”容決問。

薛嘉禾裹緊被子不想搭理他的話。

盛夏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灑進屋子鋪了一地,方才從書房走到西棠院的容決更是覺得空氣發燙,可眼前實打實地發着抖的薛嘉禾卻像是活在另一個季節裏。

容決遲疑了不過一瞬便上前半步,強硬地将薛嘉禾的手從被子裏抽了出來。

她的手落在他手心裏,幾乎就像是一塊冰。

若不是薛嘉禾還睜着眼睛看着他,容決恐怕會将這當成就是一具屍體。

他皺着眉将薛嘉禾按回床上躺着,扯起被子将她脖子以下都蓋上——十分不熟練地差點将她的口鼻全部遮住——而後才神情十分凝重地雙手交疊着緊握住了薛嘉禾的手。

而對此時的薛嘉禾來說,容決燙得就像個打鐵的熔爐,叫她的手都痛了起來。

薛嘉禾哆哆嗦嗦地将手往外抽,但力氣哪裏比得過容決,男人只要半蹲在那裏紋絲不動便能抵抗她微不足道的全部力氣了。

“別動。”容決輕斥,“你需要取暖。”

薛嘉禾扯了扯嘴角,臉上看不出喜怒,“攝政王殿下若是覺得冷,難道會一頭将自己投入火堆裏嗎?”

這比方打得容決不悅地皺起了眉,但看在薛嘉禾剛剛吐了血的份上,他自覺十分耐心地不予計較,沉默地将她冰涼的手焐在掌心裏,一點點将熱度傳了過去。

薛嘉禾被熨得昏昏欲睡,等蕭禦醫匆匆趕來時已經真的睡了過去,蕭禦醫輕手輕腳地檢查了一番,眉頭越皺越緊,連連嘆息後,在床邊反複踱步苦思冥想,似乎陷入了難題。

容決握着薛嘉禾的手冷眼旁觀,在蕭禦醫一次轉向他的時候倏地開口,“她得的病,我至今還不曾聽說過叫什麽。你留下的藥方,也多像是補養身體,而非治愈疾病。”

蕭禦醫從沉思中停下腳步,擡頭看了容決一眼,老者沉重的眼神幾乎像是一種無言的指責,叫容決恍惚都覺得薛嘉禾的舊疾仿佛是該怪到他身上的了。

可薛嘉禾的病已跟了她許多年,而容決第一次見薛嘉禾,也不過是兩年之前,她剛回宮的時候。

那時的薛嘉禾又瘦又黑,手臂細得容決覺得他一碰就能斷,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像她母親的。

……直到現在,薛嘉禾也只有一張臉是随了她母親的,其餘什麽也不像,性格簡直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

“長公主殿下并沒有得病。”蕭禦醫慢慢地說道,“她得的是心病。”

容決握着薛嘉禾的手猛然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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