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蕭禦醫例常到訪,在綠盈緊張忐忑的注視中給不明就裏的薛嘉禾把了脈,眉頭緊皺細心辨別了半晌後,他松了手慢吞吞道,“殿下仍需多進補。”

薛嘉禾頗有些愁眉苦臉,“雞腿呢?”

“殿下的雞腿吃得還少嗎?”蕭禦醫語重心長,“殿下,這您愛吃的,您不愛吃的,多少都要用一些,藥補哪有食補來得有用?”

薛嘉禾連着嗯嗯兩聲,顯然沉浸在仍然能吃雞腿的喜悅之中,沒将蕭禦醫的話聽進去。

蕭禦醫頭疼不已,朝綠盈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心照不宣地一道走出了內屋。

一離開薛嘉禾的視線範圍,綠盈便迫不及待小聲道,“怎麽樣?”

蕭禦醫揪了揪下巴底下的山羊胡子,神色凝重,“你說說,殿下這幾日胃口心情如何?”

“胃口仍是時好時壞,便是油膩的也偶爾十分喜愛,我拿酸梅試了殿下,她倒是不愛吃。”綠盈搖着頭,“前些日子攝政王府裏出了些事,也不知殿下的心情受影響了沒有……”

她将陳禮的事情簡略地告訴了蕭禦醫,後者為難地往內屋張望一眼,“殿下的月信……西棠院裏除了你,還有誰會知道?”

“只有我。”綠盈肯定地說,“自從有所懷疑,我更是仔細注意了這方面,絕不會讓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觀殿下血氣運行尚算通暢,月信不拜訪确實有所蹊跷。”蕭禦醫算了算日子,道,“若是七日後還是沒有消息,你便讓人去太醫院尋我,我再來一次,那時應當能探得出來了。”

綠盈有些失望,“現在還不行?”

“不是不行,”蕭禦醫搖頭,“只是我怕……我探得不準,虛虛實實,這時候不好判斷。”

綠盈聽蕭禦醫這話,心裏頓時咯噔一下,“蕭大人既然這麽說,那就是此刻看起來……”

蕭禦醫擡手阻止了她後面的話,低聲道,“殿下身子比常人弱,你要好好叮囑殿下服藥,一劑也不能少。”

“好。”綠盈點點頭,深吸了口氣,将蕭禦醫送出門去,再回頭看薛嘉禾正擺弄容決送來的小面人,心情晦澀難明,“殿下這般喜歡面人,和個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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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嘉禾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大義凜然地将面人盒子蓋了起來,“那你尋個涼爽的地方将他它們放起來。”

她說放就放,将蓋子合上之後,竟真的再沒有多看盒子一眼,便取了書卷去翻看了。

綠盈小心收拾着紙盒,思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您說這攝政王幾番對您示好,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薛嘉禾眼睛也沒擡,道,“宮裏回信了嗎?”

“尚未。”

“那就暫時不用擔心。”薛嘉禾早将陳禮的事告知幼帝,想必藍東亭自然也會得知,若他們需要從她這裏得知什麽,自然會送信到攝政王府;既然沒有,那便是不必多操心。

綠盈想問的卻不是這個意思,她想了想又拐着彎兒道,“攝政王能找到這些面人也不容易,我出門幾趟都沒見着路邊有人還賣這個的。”

這話倒是吸引了薛嘉禾兩分注意,她将書卷放下,擡臉想了想,無所謂道,“大約是他就那麽巧正好遇見了吧。”

“這也太巧了。”

薛嘉禾擰眉,“那就是……他說的那個老人家盯上他這個出手大方的主顧了?”

綠盈:“……”她扭頭看看薛嘉禾的神情,見薛嘉禾真不是在插科打诨,才嘆氣道,“或許是攝政王特地去買的呢。”

薛嘉禾的眉宇舒展開來,她含笑看了綠盈一眼,“那我才真要擔心了。”

“為什麽擔心?”

“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沒安好心。”薛嘉禾嘀嘀咕咕地壓低聲音道,“你也聽他親口說了,我在他府裏性命無憂便已足夠,他送什麽禮不要緊,送禮只是個表面的行為。禮到意到,我看八成都是管家去買的,你也別想這麽多。”

綠盈沉重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會兒自己該是個什麽心情。

若是薛嘉禾真的懷了孕,綠盈為她考慮,自然是希望薛嘉禾能将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只要容決知道這是他的孩子,自然多了一層牽制在他身上,也無形加強夫妻之間的聯系,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除非……這孩子對薛嘉禾的身體來說是個傷害,那綠盈自然是以薛嘉禾的性命安危為先考慮的。

于是綠盈便想着能稍稍讓容決和薛嘉禾之間的關系緩和上兩三分,那到時候兩人将話說開便更容易些,可看來看去,薛嘉禾對容決的防備過重,是全然沒往歪心思想過。

綠盈生怕多說多錯,只得将心底的話都按了下去,預備在接下來七天裏尋到合适的時機再開口。

這令綠盈和蕭禦醫都暗中忐忑不已的七天時間……卻是一眨眼就過的。

薛嘉禾自己什麽也沒察覺到,只覺得容決這幾日裏往西棠院跑的次數又多了起來,每次帶給她的都是些小孩子愛玩耍的,要麽是糖葫蘆,要麽是蛐蛐兒,連陀螺都給買來了一回。

……私底下薛嘉禾還是偷偷抽過那個看起來特別貴的陀螺玩兒的。

“你說他是不是在報複我?”薛嘉禾盯着在地上滴溜溜飛速旋轉的陀螺,口中問道,“我送了他那些哄小孩用的東西,他也就回給我這些?”

綠盈:“……”她想了想,婉轉道,“殿下,我問了管家,這些都是攝政王親自買回來的。”

薛嘉禾瞅準角度又抽了陀螺一鞭,扭頭笑道,“容決?去買這些上不了臺面的小玩意兒?”她不以為然道,“那早就滿京城都聽說了。”

綠盈:“……”

滿京城不敢說,這消息還是傳出去了一部分的。

幼帝拿着薛嘉禾前幾日寄回宮中的信,緊皺着眉,“老師覺得如何?容決可是動了謀反之心?”

“便是有,明面上也查不出一絲蛛絲馬跡。”藍東亭道,“即便有長公主信中所說證詞,但陳禮已被容決送走,只怕陛下還要耐心等待些時日才能定論。”

幼帝嘆着氣将信紙壓在桌上,手指不安地扭了一下,“這容決到底在想什麽?就前些日子從圍場回來,他還在百般刁難你我,還是皇姐好不容易對他低聲下氣才叫他收斂了幾分,怎麽才這麽會兒功夫,他又變了張臉,成了朕的左膀右臂、幫朕解決起數月未曾攻克的難題來了?”

幼帝煩惱了近半年的一樁事,原本卡着無法推行,容決也不知道動的什麽腦筋,三兩句派個人過去,竟将幼帝的難事就這麽解決了。

——幼帝能相信容決這麽好心嗎?他當然不能啊!

藍東亭倒是平和道,“無論容決想什麽、做什麽,他這一手總是于陛下有利,陛下不如笑納;既沒有他謀反的确鑿證據,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急躁不得。”

幼帝自然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但他年紀小,對着容決這樣的敵手多少沉不住氣,閉眼深吸了口氣才道,“朕也就罷了,有你們在旁幫扶,可皇姐在攝政王府裏,卻是孤零零一個人,若是容決要對她不利,朕連施救的機會都沒有!”

藍東亭暗了暗眼神,聲音卻十分冷靜,“臣同陛下一樣擔憂長公主,但此時此刻……也只好信任長公主。更何況,或許殿下和臣的眼光都不如先帝,長公主在攝政王府裏起到的作用,已遠遠超過臣的預想。”

“什麽預想?”幼帝問道。

“臣以為……長公主或許已經以自身為餌,将容決牢牢牽制住了。”藍東亭靜靜道,“若是利用得當、時機适宜,陛下甚至能借用這一點優勢從容決手中将攝政的權力收回、并且将長公主從攝政王府中帶出。”

少年皇帝定定看着他,突而道,“只是時機還沒有到。”

藍東亭颔首,“是。因而陛下和臣……都還需耐心等待東風。”

七日過去,蕭禦醫果然在太醫院接到了綠盈讓人送來的牌子,他深吸口氣,提起藥箱便匆匆往攝政王府而去,被帶進西棠院時,卻見到管家就站在院中,不由得一愣。

“蕭大人來了。”管家倒是自在地向蕭禦醫一禮,伸手引道,“主子也在裏頭,蕭大人是替長公主看診,耽擱不得,請進。”

既然來了,蕭禦醫自然不可能掉頭就走,他硬着頭皮拱手稱是,跟在管家身後進了屋子,悄悄擡頭和綠盈對視了一眼。

綠盈讓人去太醫院的時候,哪裏想到昨日剛到過西棠院的容決今日還會再來,還讓蕭禦醫給撞了個正着,面上強裝鎮定,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

“蕭大人。”見到蕭禦醫進來,薛嘉禾放下了手中的物什,詫異道,“來得這麽快?”

蕭禦醫給薛嘉禾和容決行了禮,趁這短暫的功夫冷靜下來,道,“若是殿下同王爺有事相談,不如我改日再來?”

“不必,”皺眉開口的卻是容決,“來都來了,看了再走。”

若不是知道秘密保存得極好,容決不可能知道,蕭禦醫聽他的話都要膝蓋一軟當場跪下了。

老禦醫咬了咬自己的舌頭,慢吞吞上前請了罪,望聞問切一番,心中頓時就沉了下去。

七天的日子是他往長裏說的,實則七天前薛嘉禾的脈象裏就隐隐約約有了預兆,只是他抱了僥幸之心拖了七天,結果卻仍是一致的。

和先帝的子嗣單薄不同,只一個晚上,薛嘉禾便懷了容決的孩子。

但有容決在旁,蕭禦醫也不敢随意表露出來,垂眼松手,語重心長道,“殿下,眼看着要入秋,民間說春捂秋凍,您可不能聽那些。”

薛嘉禾點點頭,“有勞了。”

蕭禦醫低頭煞有介事地在容決的注視下寫了藥方,面不改色地交給綠盈,“殿下已有所好轉,此後難喝的湯藥也能少服用些了。”

薛嘉禾頓時想起了近幾日喝的藥味道都同以前不同,疑惑道,“所以近日來的湯藥都帶了股怪異的甜味?”

蕭禦醫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雖說良藥苦口,太醫院還是想方設法改進了一番口感,叫殿下不必每次都喝那苦澀的藥味。”

他總不能說,藥換成養胎固本了的,省得薛嘉禾懷胎體虛身子垮了,所以才變成甜味的了吧?

薛嘉禾倒是不怎麽在意,“苦的也喝慣了,不必這般麻煩的。”

容決在旁皺眉,“藥還是能少喝便少喝。”

蕭禦醫倒是贊同容決這句,可薛嘉禾該喝的還是得喝。

眼看着容決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蕭禦醫站了一會兒不得不告罪請退。

綠盈立刻道,“我送蕭大人出去。”

兩人隐晦地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蕭禦醫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綠盈頓時心中有數,心情也凝重了三分。

有容決在場,這消息恐怕暫時是不能告訴薛嘉禾了。

畢竟留下孩子還是不留下孩子,又告不告知容決,終究還是得由薛嘉禾自己來下決定。

到了西棠院門外時,蕭禦醫朝綠盈點了點頭,“好好照顧殿下,太醫院新制一種安神香,我今日來時忘了,明日取了送來給殿下。”

綠盈心領神會,行禮送走蕭禦醫,在院門口深吸了口氣,方才面無異色地回過頭去,緩步從管家面前經過回了內屋。

她甫一進門,就看見蕭禦醫留下的藥方被容決拿在手中,頓時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容決在軍中待過那麽多年,大大小小受傷諸多,麾下更有無數軍醫,興許對草藥也有所了解,若是蕭禦醫的藥方裏有什麽端倪叫他看了出來……

“吃來吃去還是這些,太醫院也沒什麽新花樣。”容決掃了一遍方子上的各類中藥名,皺着眉将紙壓在桌上。

薛嘉禾雖然吃藥吃得多了,但對醫理是一竅不通,将藥方抽走遞給綠盈,淡淡道,“總好過每況愈下。”

容決聞言盯了她一眼,視線從那淺淡得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上停留片刻,不由自主地想到薛嘉禾有的其實不過是心病,而這心病的因,一個是容決自己,一個是如今的陳夫人。

本是一半一半的,可容決既要替陳夫人隐瞞薛嘉禾,那自然就全是他的錯了。

換言之,薛嘉禾這幅病恹恹的模樣,說來說去竟是他的錯,叫蕭禦醫給說對了。

“我前幾日對你提過的事,”容決似不經意地道,“你還記得嗎?”

薛嘉禾想了想,“攝政王殿下提過的多了,是哪一件?”

“陳禮特意來攝政王府告訴我的那一件。”

容決說完,緊盯着薛嘉禾的眼睛,果然見她眼睫一顫後擡向了他的方位。

“攝政王殿下現在知道逝者已矣不可追了?”她帶着幾不可聞的嘲諷問道。

“你難道不想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想。”薛嘉禾答得斬釘截鐵,容決跟着皺起眉,室中空氣頓時有些僵持不下。

好半晌,薛嘉禾才妥協似的嘆了口氣,她耐心地對容決緩聲解釋,“我知道,你心中将我母親當成是你的恩人,但你我認識的她是不一樣的。再往回七八年時,我也會想,她究竟怎麽了?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麽?她會不會沒有死,終有一日會來找我?”

容決悶聲不響,腦中閃過陳夫人滿臉幸福的笑容。

“可後來我就想通了。”薛嘉禾平靜地道,“沒必要非知道一個結果,我想她一定是想過回來找我,但最終沒辦法實現。或許是路上遭受意外身亡,又或許……無論如何,她沒有回來,這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十歲的薛嘉禾想要一個答案,十七歲的薛嘉禾卻不想得到答案。

“若是她心中還念着你……”容決說了一半,後頭的話梗在喉嚨裏,自己也說不出口。

“那可真好,我夢裏也沒想過這麽好的事情。”薛嘉禾笑了笑,她将面前的參茶往前推了推,道,“攝政王殿下今日這麽得空嗎?”

這話一出,容決就知道這是薛嘉禾婉言送客的意思。

他合該惱怒的,但陳夫人的請求就那麽杵在他喉嚨口,叫容決連發怒的資格都沒有。

“……好好休養,我過幾日給你帶東西回來。”他只得悶悶地丢下這一句,便起身離開了。

——陳夫人只是讓他不要告訴薛嘉禾她還活着,他想個辦法叫薛嘉禾死心、放下過往的心病,這總可以吧?

容決離了,薛嘉禾的興致仍然也不高。

她将冷了的參茶一口喝掉,對綠盈道,“我給陛下回個信。”

綠盈應了一聲,上前鋪紙磨墨,卻十分心不在焉,視線一下一下地往坐在桌面沉思的薛嘉禾身上瞟,心中七上八下把不定主意要不要提前一日将蕭禦醫方才暗示她的消息告訴薛嘉禾。

“怎麽?”薛嘉禾怎麽看不出綠盈這點不自在,眼也不擡地道,“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綠盈手腕一抖,咬了半晌嘴唇,才小聲道,“殿下許是……”

薛嘉禾等了她半晌也沒等到後頭的話,訝然擡眼,“吞吞吐吐的做什麽,我又怎麽了?”

綠盈到底顧忌隔牆有耳沒說出口,和薛嘉禾對視了一眼,視線滑落到了她平坦的小腹上。

薛嘉禾好笑地将手掌貼上自己的腰腹,半開玩笑,“總不是……我胖得都顯腰身了?”

綠盈輕輕搖了搖頭,沒跟着笑起來,眼神裏帶了分歉疚。

薛嘉禾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她同綠盈對視了半晌,手掌輕輕合攏成拳頭壓在腹前,低低道,“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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