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富商也不知是心大還是怎麽,在聽了夫人三言兩語後便放心地揮退下人,自己也識趣地走到一旁,将園中偌大空地讓給了容決和陳夫人二人對話,誰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坐吧。”陳夫人柔和地做了個手勢,又倒了茶推到容決面前,笑道,“我沒想到,同你再次見面,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容決伸手握住茶杯卻沒舉起,他銳利的眼神盯着陳夫人那添了幾分歲月氣息的臉,從中找到了童年少年時熟悉的倒影,“……你沒死。”
“但也同死過一回差不多。”陳夫人幽幽嘆道,“我當年匆匆趕回汴京,是怕你也遭遇不測,想着若是他也要對你動手,我便親自去求他讓你活下來……誰料容家被抄家時,你居然不在汴京。也好,你算是逃過一劫。”
容決神情莫測地轉動着茶杯,“我同容家本就沒什麽血緣關系,自然不會牽扯。”
“但我早就知道你會出人頭地的,”陳夫人溫溫柔柔地望着容決笑道,“從你小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身上有股狠勁兒,不達目的定然不會罷休,聽說攝政王的名字叫容決,又是軍中出身,我立刻就猜到那一定是你了。”
容決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理當是欣喜的,見到自己的恩人仍然健在也确實令他放下胸口一塊大石,可同陳夫人來往說了幾句後,他心中的疑惑反倒越累越多。
“……我這幾年過得也是風風雨雨,可這般平淡的小日子也沒什麽不好的,只要如今能守着我的一家人好好地過一輩子,我便心滿意足,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令我高興的事情了。”陳夫人開開心心地說着,好似要将自己如今的喜悅美滿都分享給容決聽似的。
容決認真聽她說了許久,待她停下來喝水的時候才開口道,“你知道我活着,為什麽不尋人傳信給我?”
陳夫人一怔,目光閃爍,“你是一人之下的攝政王,誰都知道……你同真正的皇帝沒什麽分別,而我如今只是個商婦,不好貿然同你搭關系,先前離得遠,手中也沒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便熄了和你聯絡的心思。這次進京……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許多人肯定還記得我,若是傳出去,定會讓我相公面上無光,因而原本是想隐瞞一輩子的,卻不知你從何聽說了我的存在?”
容決垂了眼,沒有回答陳夫人的話,而是道,“你和陳啓說,你原先的夫家姓陳,而不是姓容。”
陳夫人愣了愣,輕笑道,“容決,我遇見我相公時,正是容家剛剛被抄家的時候,我當時擔心若是說了實話,他會顧忌我和容家有關不救我離開,只得編了個謊話,誰想這謊一撒便是這麽多年,心中也頗覺愧疚……”她嘆息起來,“你要知道,一個婦道人家在亂世中求生,實在是不容易。我也是費了許多心思,才能有如今安穩的生活。”
“陳啓确實對你不錯。”容決點頭。
雖是續弦的妻子,但容決看得出陳啓對陳夫人頗為喜愛,将她當做了真正的正妻對待,對她的孩子也是一視同仁。
陳夫人笑開了顏,“是,我的運氣很好,在那時遇見了他,又能同他兩情相悅。想必容……他要是泉下有知,也會為我寬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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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決聞言頓了頓,“遠哥許是會為你開心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會。”
陳夫人面上神情僵了僵,澀聲道,“先帝是已經去了的人,他如何想,我并不在意。”
“……我也成親了。”容決冷不丁道,“是先帝親自下旨指的婚。”
陳夫人的笑容變得十分不自在起來,她提起茶壺轉移話題,“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再倒一杯過。”
“我的妻子是薛钊從宮外尋回的親生女兒,名叫薛嘉禾,今年十七歲。”容決定定看着陳夫人,“……你知道她是誰。”
“……”陳夫人執意給容決續了茶,将茶壺放下後,沉默着将十指絞在一起,“容決,我如今過得很好。我那時被生活所迫,唯一牽挂的你又下落不明,再被山賊擄去……當時萬念俱灰,見到一絲希望時,便抓住了那絲希望。我或許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可要是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的。”
那薛嘉禾就活該一個人過十年嗎?
容決想這麽問,但對着陳夫人略帶祈求的眼神,終究是沒問出口。
見容決沉默下來不再追究,陳夫人松了口氣,她擡眼往遠處掃去,視線鎖定在一個男孩的身上,遠遠朝他招了招手。
看起來才七八歲的童子穩步到了容決和陳夫人面前,拱手規規矩矩地行禮,“母親。”
“來見過攝政王。”陳夫人慈祥道,“王爺,這是我的獨子,明年就要參加會試了。”
看着朝自己行禮的男孩,容決寡言地嗯了一聲,興趣缺缺。
容遠和容夫人——如今的陳夫人——曾經也是有個孩子的,但天生體弱,出生沒兩年就夭折了,可容決還記得,容遠夫妻倆對那個孩子百般寵愛照顧,幾乎是捧在掌心裏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那孩子走後,容遠接受不了打擊,很快也病倒在床,不久便撒手人寰。
在聽薛嘉禾說她的母親對她向來冷淡時,容決一開始是不信的。
容決所知道的容夫人十分溫柔可親,哪怕對下人的孩子也從不說一句重話,既然選擇生下了薛嘉禾,又怎麽會對她一點也不親近?
後來知道得更多了點,容決也仍不自覺地替容夫人找理由:或許是見到薛嘉禾,便令她想起薛钊和被強迫一事,才會顯得格外冷淡。
但眼前的陳夫人和兒子的相處又是那般地平和親切,如同容決記憶中的容夫人一般。
唯獨一個薛嘉禾……和她其餘的兄弟們不同。
“幾歲了?”容決突然問道。
陳夫人笑道,“今年九歲,去會試還早了些,不過叫他試試,三年後再去考也不礙事的。”
她說着,伸手撫摸着兒子的頭頂,顯然對他十分滿意自豪。
“薛嘉禾九歲的時候,已經幾次差點死在外面了。”容決說。
陳夫人嘴角的弧度再次僵硬,她輕咳一聲,拍拍男孩的腦袋,輕聲道,“去找你爹,我還有話和王爺說。”
男孩恭恭敬敬稱是,轉身離開,沒多看容決一眼,确實少年老成有幾分容決當年的模樣。
“那孩子……阿禾她,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陳夫人這才轉向容決,目光閃爍着道,“她嫁給了你,我知道你一定會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對她,她現在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錦衣玉食前呼後擁,還談過去的事情做什麽?”
“十年前她被人推入水中,時至今日仍然時不時高熱卧病,一點風也受不得,簡直就是根病秧子。”容決毫不留情面地道。
陳夫人怔了怔,下意識道,“那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容決終于将茶杯舉起,抿了一口杯中水,将胸口不知名的怒火蓋了下去,“若你想見她,我能安排。”
“不!”陳夫人立刻擡高了聲音拒絕,她略帶驚慌地往陳富商和兒子那邊看了一眼,見他們沒有注意到此間動靜,才壓低聲音道,“我不能讓人知道我還有一個孩子,我會被趕出去的!”
“她不會同你相認。”薛嘉禾是長公主,她太清楚不過自己的身份了。
“那也不行,”陳夫人咬了咬嘴唇,“我若是想同她一起生活,那當年就會回去找她了!”
容決盯着她為難焦急的神情,知道她絕不是在為薛嘉禾擔心,“……我知道了。”
他覺得胸口難以言說地沉重,好似原本欠了薛嘉禾的那些,又變得沉重了三分。
見到容決放下茶盞便站起身來,陳夫人跟着站了起來,下意識追上他的腳步,“容決,你會替我保密的,對不對?”她快步跟在已經比她高了一頭多的男人身後,追問,“你不會告訴阿禾你找到了我的,是嗎?”
容決停下腳步,複雜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是。”
昔日恩人這般懇求抗拒,容決無法逆着她的意思去做。
陳夫人長出一口氣,站定步子朝容決一禮,又平靜了下來,笑吟吟道,“那便讓我相公送王爺一程吧。”
“不必了。”容決轉頭就走,無法再在陳家多留一刻鐘。
等離開陳家回到攝政王府後,容決交代管家往陳家高調送一份禮,沉吟再三,又出府跑了一趟,拿着個紙盒直奔薛嘉禾的西棠院。
薛嘉禾剛讓小太監捉了知了回來捏在手裏玩,容決嘩啦一下就打了珠簾進來,叫她連個藏東西的時間也沒有,愣愣地捧着黑漆漆的知了和容決大眼瞪小眼。
容決盯着占了薛嘉禾半個手掌大的知了,心想全汴京城也就她一個姑娘家會拿知了當玩具,誰家千金見了不是尖叫一聲跑走的?
薛嘉禾不自在地咳嗽一聲,将還在叫個不停的知了交給綠盈,才起身淨手,邊道,“攝政王殿下何事?”
容決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他跟着薛嘉禾一道不自在起來,清清喉嚨上前兩步将紙盒放在桌上,“給你的。”
薛嘉禾好奇地回頭瞧了眼,心中并不覺得有什麽能比剛才的知了更有趣的,但既然容決親自登門送禮,她還是很給面子地掉頭去桌邊親自打開了。
掀開盒蓋見到裏面插着的一排十二個生肖小面人,薛嘉禾愣了愣便失笑起來。
容決正盯着她的神情,立刻皺眉,“怎麽?”
薛嘉禾搖搖頭,小心地拈出其中一支小面人,笑道,“有勞攝政王殿下還記得我喜歡面人兒了。”
只是誰送禮是連着送一樣東西的?投其所好,也不是這麽個投其所好的法子啊。
不過也好,這等不值錢的東西,她收了也就收了。
就是容決這一根筋的想法叫薛嘉禾掩不住嘴角笑意,想起了她還沒回汴京城時那些前赴後繼獻殷勤、卻又十分笨拙的毛頭小子了。
見薛嘉禾沒有要拒收的意思,容決心中放松幾分,他坐到薛嘉禾對面看她的動作,強行解釋道,“還是上次那個老人家,我正好再次路過又見到他,便将他攤子上所有的面人都買了,讓他早些回家休息。”
他說了一長串早在進西棠院之前想好的說辭,心中這會兒莫名其妙想的卻是:原來薛嘉禾真笑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銀河倒映在鄉間溪澗一般,比捏碎了的星屑還閃。
薛嘉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挨個擺弄那些色彩鮮豔、活靈活現的小動物們,“天氣炎熱,面人在外曬得太久也容易化。”
容決垂眼瞧着她的眼睫和淺色唇瓣,心中微微一動,想到上次他借氣鬼使神差親了薛嘉禾的那一日。
她的嘴唇軟得好似從來沒被人采撷過似的……
“不過回禮,攝政王殿下已經送過我一份了,這次又是為何?”薛嘉禾看夠了面人,便擡頭問容決道。
陳禮出現之後,薛嘉禾可就再沒往容決那兒送過任何小玩意了,容決何必今日上趕着買面人給她做禮物?
攝政王這等大忙人,難道沒事在朱雀步道上閑逛?
——需知,朱雀步道既是步道,容決這等愛騎馬的人可是只能将馬留在外頭走進去又走出來的。
薛嘉禾不問還好,一問,容決頓時又想起了在陳家發生的事情。
他已經答應了陳夫人不将她仍活着的事情透露出去,尤其是對着薛嘉禾時要保密,自然不能說出口;可迎着薛嘉禾清亮的眼瞳,容決又難言罪惡自責,下意識地撇開目光道,“見到就買了,不為了什麽。”
薛嘉禾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将盒子合上,臉上又重新挂起了淡淡的笑,“攝政王殿下有心了。”她頓了頓,又禮貌地道,“只是攝政王殿下政務纏身,想必每日極為繁忙,這等小事以後便不必挂在心上,浪費你的時間了。”
容決聽到後半句,眉梢就壓了下來。
可對着薛嘉禾面帶笑意十足疏離的模樣,心中有些歉疚的容決也說不出狠話來,碰了一鼻子灰便黑着臉起身走了。
綠盈小聲在後頭問道,“殿下不喜歡嗎?”
還走出沒多遠的容決豎起耳朵,下意識放慢了步子。
薛嘉禾擺弄着精致的小面人,懶懶道,“喜歡啊。”若不是容決送的,她是确實很喜歡的。
容決側臉往後用餘光一掃,已經看不清珠簾後倩影了,他不悅地啧了一聲,幾步離開了西棠院。
——怎麽就這麽難讨好?
容決是這麽想的,可等他進了書房站在沙盤前預備推演軍隊糧草辎重行軍移動的路線時,腦海裏卻一點計劃數字日期都跳不出來,想來想去竟都是薛嘉禾看着一盒子面人忍俊不禁時的神情。
容決從頭往後捋了一次,這還真是薛嘉禾第一次在他面前沒戴着長公主的面具展露笑顏。
不是那麽淡淡地,禮貌疏離地朝他一點頭稱“攝政王殿下”,而是噗嗤一下咧開嘴角笑得露出皓齒,好似下一刻就能笑盈盈擡頭喊他“容決”。
容決手上一個用勁,咔吧一聲,将手中拿着一枚木制戰棋攔腰捏成了兩半。
他皺眉低頭将碎掉的戰棋扔到一旁,雙手撐着沙盤旁的桌面深吸了口氣。
若是一直要隐瞞陳夫人的事,他恐怕會因為這份愧疚之情一直忍不住對薛嘉禾好下去了,這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