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在這日回到攝政王府之前,容決在早朝上聽說了一個他從未想過會出現在朝堂之上的名字。
據說是國子監裏有人大犯欺淩學生之事,險些鬧出人命來,而官員上報的鬧事學生名字中,就有一人姓陳,那是才剛進國子監沒多久、陳富商的兒子。
容決在第一次去陳家之前就将陳家的底細摸了幹淨,乍一聽名字覺得有些耳熟,回想片刻才記起來。
鬧事的學生眼看着就要被國子監除名,容決退朝後便走了一趟陳家。
陳富商的兒子果然稱是卧病在床,陳夫人和陳富商一道出來迎接容決,聽他所言,兩人都有些驚惶失措。
“是怎麽回事?”看在陳夫人的份上,容決耐着性子問。
陳富商擦了擦汗,小心賠笑道,“王爺也知道,我只是個商人,官位是捐的,即便家中有幾個錢,在汴京城也不會被真正的大戶人家看在眼裏,我兒初來乍到,在國子監裏與別人起了口角,進而打了起來,才被人打傷卧病在床,回春堂的大夫說,許要養上半個月才能見人了。”
國子監裏的學生雖大多是少年,但也有年紀較大和較小的,陳富商的兒子算是最小的那一批了。
若真是打起來,他年紀又小、又孤立無援,看着更不像是個能打架的,不占上風也是自然的。
陳夫人在旁補充,“他一直以來都性子忠厚,在生人面前連話都不敢說,常常是被人欺負的……”
容決看了她一眼,見她滿面憂愁憐愛,沒有多說什麽,而是道,“在養傷?我去看看。”
陳夫人一愣,“犬子這幾日高熱,方才剛睡下不久,王爺若有什麽要問的,問我二人便是。”
“陛下已派了人去國子監查訪,不多久必然也會到陳家來。”容決皺了皺眉,“将你們知道的如實相告,若他沒錯,自然不會被除名。”
陳夫人松了口氣,“那國子監那邊,就麻煩王爺多多關照了。”
陳富商聽這話覺得有些奇怪,但不及細想,容決就站了起來,他趕緊也打斷自己的思緒站了起來,“王爺?”
容決沒看陳夫人,“我去見一見陳執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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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富商立刻低頭應是,沒見到陳夫人在旁試圖阻攔的手眼,“王爺請随我來。”
陳夫人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腳,但在容決威嚴的逼視下到底不敢出聲打斷,絞了絞手指後快步跟上了兩人。
容決一言不發地随着陳富商去到陳執銳的院子,裏頭飄出淺淺的藥香,下人們在院中悄不做聲地走來行去,同常年熬藥的西棠院有些相似。
陳富商揮退了下人,沒敢多說廢話,将容決請進了屋中。
屋內的床上,男孩躺着緊閉雙目,面色嘴唇都是慘白,額頭上還全都是汗水,确實是一幅高熱的模樣。
容決走進床邊,瞅見男孩的嘴角手臂都帶着淤青,低頭多看了一眼。
陳夫人心中怦怦直跳,她上前幾步越過容決身邊,掏出手帕替陳執銳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勉強笑道,“恐怕這孩子是起不了身給王爺請安了。”
“昏睡了自然不必行禮。”容決深深看了陳夫人一眼,伸手将男孩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舉起觀察那上頭的大塊淤青,“這都是和別的學生打架時受的傷?”
陳夫人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富商便在後面道,“正是,我趕回府時這孩子就已經傷成這樣,我都不知道何處讨理,怎麽國子監那頭,我兒還成了鬧事的人呢?王爺明鑒啊!”
容決松了手,“都察院自會有人查個水落石出,清者自清不必擔憂。”
他說完,不再多看陳夫人的臉,轉身便往外走去。
才走了一截,陳夫人就從後頭追了上來,她追得氣喘籲籲,在後頭喊他,“王爺請留步!”
容決多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回頭果然見到陳夫人是孤身一人追上來的。
婦人好容易跑到他身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國子監……我兒子會沒事的,是不是?”
容決看着她,“若事情誠如你們二人所說。”
“……”陳夫人撫着胸口,神情頗為無奈,“我們一家人剛來汴京城,是我沒想到國子監裏的勾心鬥角,還以為都是小孩子打打鬧鬧,不想事情鬧得這麽大……等這次風波過去之後,定會好好教導告誡,不再讓這次的事情發生第二次的。”
她說完之後,停頓片刻,沒等到容決的回複,只好又接着說下去。
“容決,上次你來尋我要那玉牌,我也不問你想做什麽就給你了,只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小忙,好嗎?”
容決終于擡了手,他的指腹上印着一截灰黑色的塗料,“陳執銳的傷是假的。”
他受過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傷口,假造的淤傷當然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只用力一抹,果然就蹭了顏料下來。
陳夫人的視線飛速地從容決手上掠過,咬了咬牙,道,“不是!我只是……讓他的傷勢看起來嚴重些,他确實受了驚吓,這并不全是空穴來風!”
容決有些失望,他印象中的容夫人是從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那為何要這麽做?”
“你忘了嗎!”陳夫人急急地道,“遠哥當年也是因為被卷入國子監的打架鬥毆中,因受傷被夫子關注賞識,在先帝心中也留了印象,最後殿試才一舉奪了榜眼!”
容決确實記得這一遭,可當年的容遠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真真是無辜被卷入其中摔斷了手臂,此後還帶傷上課,文采又确實斐然,種種加在一起,才奪了那年的殿試榜眼。
“我兒八歲還不到,若是他能在殿試上一展風采,又有你在背後暗中幫扶的話,以後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陳夫人深吸口氣,想要說服容決,“況且,此次鬥毆他确實也不是主使之人,我最多是借題發揮愛子心切,并不是無中生有。”
容決垂眼看着溫婉急切的陳夫人,腦中浮現的卻是薛嘉禾安安靜靜坐在西棠院裏,接過黑漆漆的湯藥眼也不眨一口喝完的模樣。
偏生薛嘉禾是不被愛的那一個。
“容決!”陳夫人見容決不說話,愈發焦躁起來,“我只是請你幫個小忙,你不會置之不理的吧?”
“……陳夫人,”容決突而道,“再過二十來日,就是薛嘉禾生母的忌日了。”
陳夫人被他這話題的一轉換帶得一愣,而後下意識地撇開視線,“那是……”
“都是你的孩子,為什麽她不一樣?”
“她不是我的……!”陳夫人一瞬間露出像是被觸怒了的表情,但迅速反應過來壓低了嗓音,“我從來沒想要這個孩子過!”
“那為何懷着孩子,假死離開汴京?”
“若是我留在汴京城裏,我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陳夫人低聲喝道,“薛钊不會讓我将孩子拿掉,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生下的是誰的孩子!”
容決面無表情道,“他們現在也知道。”
陳夫人用力咬住嘴唇,“容決,你以為我不後悔、不愧疚嗎?我雖然不喜歡他……不喜歡阿禾,但到底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後來也想盡方法帶着她活下去了!我生她養她,難道這還都是我的錯了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着。
“可看到阿禾、想到阿禾,我的心中就都是薛钊的影子,讓我恨得咬牙切齒的薛钊!再不逃,我就活不下去了!阿禾現在有你看顧——”
“她運氣夠好,才能活到遇見我。”容決冷淡道,“你隐瞞她、抛下她時,沒想過她可能會就那麽死了嗎?”
陳夫人瞪大眼睛倒抽了一聲冷氣,“我當年來汴京是為了找你,你現在是在怪我?”
容決沉默了片刻,才道,“她都不怪你,我有什麽資格。”
薛嘉禾顯然是将這份怨都施加到了容決和她自己的身上。
陳夫人也跟着安靜下來,她的呼吸緩慢平複,片刻後開口道,“她現在過得好嗎?”
“夫人真的想知道嗎?”容決反問。
陳夫人的目光閃爍起來,她的嘴唇抖了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有你在身邊,又是尊貴的皇家長公主,想必日子應該過得比我好多了,哪裏用得着我的關心,更不欠我一句抱歉,于她而言,我還是不要出現更好。”
容決思慮這個問題已有數日,聽到陳夫人這麽說也并不驚訝,而是閉了閉眼,贊同了她的話,“于薛嘉禾而言,你不要死而複生更好。”
他說完便要轉身,陳夫人立刻喊住他,忐忑不安道,“國子監的事……”
容決那雙比兵器還冷還銳的眸子往她身上掃了一下,“……我會派人看着。”
陳夫人得了容決的承諾,這才不去追趕,停在原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顫巍巍地長出了一口氣。
容決還沒出陳家便覺得心浮氣躁,策馬回到攝政王府之後直奔演武場發洩了一通,出了一身汗,胸中郁結之氣卻沒有絲毫散去。
越是見到陳夫人,他心中對薛嘉禾的愧疚便越是要從胸口滿溢出來。
說是打抱不平又不像,說是同情憐憫又太過高高在上。
容決将練劍時用的制式木劍往旁随手一扔,三步并作兩步去了書房,提出薛嘉禾退還給他的細弓便去了西棠院,将木盒推給薛嘉禾之後,他煩悶地問道,“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薛嘉禾一臉納悶地擡頭看他,一雙清澈的眼睛裏好似能看見溪澗之水潺潺流過,讓容決愈發覺得被倒映出的自己龌龊渾濁起來。
她問,“什麽?”
于是容決躁動不安地動了動自己的手指,“你想要的東西。”他想将她錯過的、得不到的、遲來的,統統送到她面前,“她給不了你的,我都補給你。”
他問完方才覺得自己誇了個海口。
這世間珍貴之物,只要是能用錢財買來的,容決都不會多眨一下眼睛買來送她;可偏偏薛嘉禾想要的,都不是什麽能用錢買得到的東西。
讓幼帝親政,容決不會點頭;她要搬離攝政王府去住,容決也不想同意。
然而被迎頭問了這麽個沒頭沒腦問題的薛嘉禾只是輕輕撫了撫面前的木盒,笑道,“攝政王殿下回京第二日我就說了,我想要的只有一件東西。”
薛嘉禾也不問容決所說“她給不了你的”是在指誰,停頓片刻才接了下去。
“此時此刻,若是攝政王殿下真有此意,還請許我一個承諾吧。”
容決繃緊下颚,“什麽承諾?”
“将某事忘記、當作從未發生過的承諾。”薛嘉禾輕描淡寫地說,“若是我做了什麽不妥當的事、說了不能說的話,屆時希望攝政王殿下能将其揭過不作計較。”
這話聽起來幾乎像是她已經做了不妥當的事、不該說的話似的。
容決眯起眼睛盯着薛嘉禾,“你做了什麽?”
“那要等我做了才知道。”薛嘉禾心平氣和道,“若是這承諾攝政王殿下不能給的話……”
“能。”容決哪裏容得自己誇的海口圓不上,立刻一口截斷薛嘉禾的話。
薛嘉禾彎起嘴角笑了笑,她舉起裝着參茶的杯子朝容決示意,“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容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才覺得胸中從陳家歸來後的郁結之氣稍稍緩解了兩分,不像剛才那般壓抑沉重了。
薛嘉禾确實是不知道陳夫人仍舊在世的好,或許這也正是雙方都希望的局面。
“摔碎的玉牌呢?”容決喝了口茶,不經意地問道,“扔了?”
他當然知道薛嘉禾讓人将碎掉的玉牌去埋在了容家的舊址,只是仍想當面問一句聽聽她的答案。
“嗯。”薛嘉禾無意多講。
容決抵着下巴,意味深長地看了薛嘉禾一會兒,“你同陛下只認識短短半載的時間就樂意為他跳火坑,是不是因為你的弟弟?你另有一個親生的同胞弟弟?”
“有。”薛嘉禾的眉梢終于柔化兩分,帶出些微的笑意來,她輕輕轉着手中的空杯,道,“只比我晚了半刻鐘落地,小名是個雲字。我小時身體健壯得很,從不染風寒,和現在不同。阿雲卻……自我記得開始,他便一直是病恹恹的。”
容決不置可否地掃過薛嘉禾弱不禁風的小身板。
“他四歲生辰還不到時,就病得去了。”薛嘉禾提壺倒茶,沉甸甸的壺在她手中顫巍巍的,“……原先我也不太記得了,等見到陛下時才倏地發現,他們長得很是相似,都有幾分像先帝。”
薛嘉禾自己卻是幾乎沒有遺傳到先帝長相的地方,五官都類同母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薛嘉禾記得母親尤為不待見弟弟,比對待她時更為不聞不問。
“薛式不是你的弟弟。”容決一針見血地道。
“他是,”薛嘉禾輕聲反駁道,“只是……另一個弟弟。”她再怎麽憐愛幼帝,也是能分清少年皇帝和自己才活到三歲多的親生弟弟之間差別的。
容決皺了皺眉,見薛嘉禾眉梢眼角露出的那一點笑意又斂了下去,啧了一聲,“那想去的地方呢?想吃的東西?”
薛嘉禾訝然擡眼,這會兒是真覺得容決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可一瞬又将這念頭給壓了下去。
容決即便做了什麽對她不利的事情,又何須覺得心中有愧不得安寧呢?
她垂眼平淡地笑了笑,禮貌十足道,“西棠院裏就很好。”這三個月間,她是盡量連外出也不要有的好。
容決盯着她看了半晌,突而道,“八仙樓有一道名菜,杜康醉雞,出菜時能飄香三裏。”
話一落地,他果然就見到薛嘉禾的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