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薛嘉禾将給幼帝的回信送出去後不過兩日,攝政王府就收到了一封拜帖,薛嘉禾自己都有些新奇——這拜帖不是給容決的,而是藍家的當家主母送來給她的。

也正是收到這封藍夫人的拜帖,薛嘉禾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圍場時對藍家姐妹倆許諾過的事情到現在還沒做,頗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摩挲了兩下拜帖,道,“我不在攝政王府見客,過幾日去宮中時,讓藍夫人到我宮裏等我吧。”

立在一旁過來送拜帖的管家詫異道,“長公主為何不在攝政王府見客?主子并不常用正廳……”

“這是攝政王府,”薛嘉禾讓綠盈去拿筆,淡淡道,“不是我的地方。”

她自己都算是個客人,有什麽立場待客?上次藍東亭來了一遭,就惹得容決勃然大怒,藍夫人同藍東亭又是一家人,薛嘉禾不想在這三個月裏上趕着觸容決的黴頭。

管家撓了撓頭,總覺得薛嘉禾這話有些疏離得過分了,“長公主不必擔心,我既将這請帖帶來西棠院,您自然是可以在府裏見客的。”他想了想,覺得這理由還不夠有力,便又加了一句,“再者,太後的病一直沒見好轉,長公主回皇宮恐怕……”

他不能直言“過了病氣”,便半路停了下來,用目光示意綠盈幫忙接話。

拿着筆回來的綠盈稍稍擰眉,但還是低頭跟着勸道,“殿下,藍夫人都将拜帖直接送到攝政王府了。”

薛嘉禾垂下眸去,動作停了片刻,蒼白的面頰上只帶着一點幾不可見的血色,“……好吧,那便明日見。”

她說着,在拜帖上回了一行字,便将筆交還給了綠盈。

管家動作飛快地接過尚未合上的拜帖,笑眯眯道,“我這就送回門口去,長公主放心。”

看着管家大步離去,薛嘉禾又靠回軟椅裏将自己的眼合上了。

夏日午後暖洋洋的風熏得她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原因,她雖然吃食嗜好沒太多變化,卻比從前更愛困嗜睡,恨不得一天能打三個盹兒。

綠盈取了在一旁的薄毯,輕手輕腳地蓋到了薛嘉禾的身上。

“綠盈。”薛嘉禾眼也不睜地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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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我從前覺得,八年十年也不算很長。”薛嘉禾輕聲道,“現在卻覺得,三個月都很長、很長……”

綠盈将薄毯的一角掖平,柔聲安撫,“殿下十幾個月都等了,怎麽會怕三個月呢?”

薛嘉禾用手掌蓋住自己小腹,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以往她在攝政王府裏,雖然是被折了翅膀,但到底沒做虧心事,在容決面前也無需真正隐瞞什麽,可如今卻要時時刻刻擔心自己隐瞞的秘密在容決面前露餡,這當然不是一回事。

得了薛嘉禾的回帖,藍夫人第二日一早便帶着藍家兩姐妹來攝政王府拜訪。

薛嘉禾按照在宮中時的規格換了正裝梳妝打扮接見三人,剛打了個照面,就被藍五姑娘抱在懷裏的貓仔吸引了目光。

藍家兩個小姑娘笑吟吟行了禮便一左一右上前,藍五姑娘直接将從圍場帶回的小橘貓往薛嘉禾腿上一放,“殿下,我帶它來看您啦!”

薛嘉禾熟稔地伸手捏住小橘貓的後頸摸了摸它圓滾滾的肚皮,失笑起來,“才這麽一點兒時間的功夫,就叫你們喂得胖了這麽多。”

藍夫人笑着道,“可不是,還不知道長大以後會是什麽樣。”

“藍夫人,坐吧。”薛嘉禾趕緊将貓放下,伸手示意,“前次圍場時夫人為我費心準備不少,我還未曾道過謝。”

“殿下能用得上就最好了,有什麽需要道謝的?”藍夫人擺手笑道,“臣婦還要多謝殿下忍耐這兩個不聽話的丫頭,在圍場時定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不會,”薛嘉禾低頭笑了笑,“有她們在,我才難得能開懷一笑。”

她說着,探身從一旁的盆景上直接掐了一節下來,權當做羽毛來逗弄膝蓋上的橘貓,小家夥果然中招,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伸出雙爪就去撲帶着花的枝條,撲了兩下就一腳踩空落到地上,而後毫不洩氣地回頭繼續追着薛嘉禾手裏的花枝跑來跑去玩上了瘾。

藍五姑娘拍着手在旁看熱鬧,藍四姑娘倒是回頭有些可惜地瞧了一眼那被薛嘉禾掐禿了的花,“這花挺好看的……”

“這個?”薛嘉禾揚了揚手,勾得貓兒跟着往上一蹦,“我來時就種在院子裏的,問了攝政王,他說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最近瞧着花開了,綠盈就讓人搬到屋裏來了,還挺香。”

藍夫人聞言有些奇怪:什麽蘭花大夏日裏的還開得這樣好?

她有些在意,便盯着被貓仔撓了幾巴掌的蘭花看了會兒,而後嘴角一抽:這不是千金難求的名種“清逸素荷”麽!皇家園林裏也不過區區兩三株被當成珍寶供起來的,怎麽在這攝政王府裏就成了不值錢的東西?

藍夫人倒是知道薛嘉禾的,她自小長在外面,鑒賞這方面自然是不精通的,容決怎麽也這般不算數,價值千萬金的名花就這麽扔在薛嘉禾的院子裏讓她随手掐了逗貓玩兒?

藍五姑娘聞言動動鼻子,嘆道,“難怪剛才一進屋就聞到什麽香味,我還當是殿下的熏香呢。”

“可惜摘了之後,不幾日就不會再有香味了……”藍四姑娘道。

“我屋裏還有兩盆,你們喜歡便帶回去。”薛嘉禾大方道,“左右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就是聞着香罷了。”

薛嘉禾理所當然地想着送出去之後,她之後再從自己賬上支錢買別的頂上便是。

藍夫人立刻咳嗽兩聲打斷了三人的對話,“這兩個丫頭随口說說,殿下不必縱着她們。真要養花,還不叫這小東西全禍害死?”

薛嘉禾和容決都能面不改色地禍害名花,藍夫人自诩是個愛花之人,怎麽也做不到将那花直接掐下來逗貓的。

更何況,容決既然将這花送到西棠院裏,多多少少存的是取悅薛嘉禾的心思,藍夫人不敢貿然承這份禮。

不動聲色地将話題岔開後,藍夫人的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驚訝地發現所用無一不是名品珍藏,可當薛嘉禾嫁到攝政王府時,可是沒帶上這些家具擺設物件一道的。

也就是說,這都是攝政王府安排好的。

藍夫人噙着笑将視線落在仍舊略顯蒼白的薛嘉禾身上,心中思索道:或許外界人都猜錯了攝政王和長公主之間的關系也未可知?

想到自家兒子那點藏得死死的心思,再看看面色顯出了兩分紅潤的薛嘉禾,藍夫人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

若是日後幼帝親政,薛家和容決之間能将一切平平安安揭過,薛嘉禾也能悄然和離,那時如果藍東亭仍鐘意薛嘉禾,薛嘉禾又願意,藍家是不會從中阻撓作梗的。

可怕就怕的是這些前提完不成,譬如,若是容決根本并不想和薛家善了,也不想放薛嘉禾走呢?

藍家遞了拜帖的事情,容決當然是知道的。

只不過藍東亭不是拜訪者其中之一,容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

可聽到藍家兩個姑娘是抱着那只貓一道來的時候,容決就放下了手裏的筆:他送給薛嘉禾的東西,倒成了藍家人借花獻佛用的了?

他越想越不得勁,坐在桌前思慮半晌,筆走龍蛇地将公文三兩月批閱好,把狼毫往硯臺旁一扔,起身就往書房外走,“公文送走。”

立在桌旁不遠處的管家應了一聲,停了片刻後掉頭往書房門看了眼,容決早沒影了。

管家慢吞吞上前給公文上的墨跡扇風,自言自語道,“長公主見客,主子總不至于直接走進去……”

容決當然不至于直接闖進西棠院裏,但等他到了西棠院門外時,藍夫人已經帶着藍家的兩個小姑娘從裏面出來了,其中一個小姑娘的懷裏還抱着一只圓滾滾的橘貓,小家夥像是玩得累睡着了,兩只前腳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藍夫人先瞧見院門外的容決,心中微微一驚,立刻停步行禮,“王爺。”

容決的視線從藍夫人和她兩個女兒身上一掃而過,腳步不停,低低嗯了一聲便從她們旁邊擦肩而過,直接向薛嘉禾的屋子走去。

藍夫人屏氣凝神地等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輕輕地出了口氣。

都說容決是殺神,靠近見了他才知道,真是一個字的誇張也沒有,光是被他掃上一眼,便覺得從背脊底下竄上來一陣涼意。

可薛嘉禾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家,卻要跟這樣一尊殺神住在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

“攝政王看起來真吓人……”藍五姑娘在後頭小聲嘀咕道,“還是阿兄好。”

藍家姐妹自然是知道藍東亭心思的,拿藍東亭和容決兩相比較之下,自然為兄長打抱不平,也為薛嘉禾義憤填膺。

即便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畢竟是大戶人家裏養出來的,再不谙世事也能将家人的心思看懂一二。

“不要多話。”藍夫人心中一顫,輕斥一聲便帶着兩個女兒離開了西棠院。

她身為人母,雖然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娶到最中意的姑娘,然而想要跟容決搶人,畢竟還是……太難了。

更何況如今的薛嘉禾已經在容決的手掌心裏叫他握住了?

藍夫人等人前腳剛被宮人送走,後腳容決就到了,薛嘉禾眼皮一跳,擡臉看向邁步進了外屋的容決,見他面上神色并無波動,才将手中把玩的一枚水潤透亮的玉镯放下了,道,“攝政王殿下。”

她盡可能地忘卻自己要隐瞞容決的事,面上表情處變不驚。

不是一日兩日,在能将腹中胎兒取走之前,她必須得騙過容決三個月。

不過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許将來反倒熟能生巧,在容決面前無論怎麽滿口胡言亂語都面不改色了。

“我進來時見到藍家夫人正好離去。”容決對西棠院的擺設已很熟悉,他走到薛嘉禾身旁看了看大約是藍夫人剛送來的一小盒珍奇珠寶,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難得有人來訪,不多留她們說說話?”

薛嘉禾心道對藍家十萬個不喜歡的人不是你自己麽?“該說的都說了。”

容決聞言掃了薛嘉禾一眼。

剛進到皇宮裏時,薛嘉禾還不是這樣的。

先帝找到薛嘉禾時,容決就已經知道了薛嘉禾的身份——或者說,他比先帝知道得還早上一線,派去将薛嘉禾護送回京的軍隊中,也安插着他的眼線。

那時的薛嘉禾雖然沒有現在好看舒展,卻整個人身上滿溢着林間小鹿似的靈動,一颦一笑好似都能說話,和現在眉梢一壓帶着三分威嚴的長公主模樣差了十萬八千裏。

容決回憶往昔不過一瞬,而後微微彎腰伸手,從薛嘉禾的肩膀上取下一根橘色白色相間的長毛,“這是什麽?”

薛嘉禾的身體下意識在容決靠近時繃緊,看清他撿起什麽後才稍稍放松,“藍家姑娘帶的貓兒,是秋狩時帶回的。”

容決這是明知故問,他頓了頓,将貓毛往旁一扔,似不經意道,“你喜歡貓?”

薛嘉禾低頭又從自己身上拈起幾根貓毛,口中淡淡應道,“是挺可愛的。”

容決握拳輕咳了一聲,繃着臉道,“喜歡怎麽不留下來?”

“我沒心思照顧它,在藍家尚有人陪着它玩。”薛嘉禾也不驚訝容決是怎麽知道那貓是她轉送給藍家姑娘們的,“攝政王殿下看我像是有心思養貓貓狗狗的人嗎?”

“你沒養過?”容決問。

薛嘉禾的動作一頓,而後擡起頭來看了容決一眼,“攝政王殿下何出此言?”

她剛到宮中時,曾經偷偷和膳房的小宮女一起養過一只兔子,就連藍東亭、先帝、幼帝也不知道的事情,容決怎麽會出言試探?

容決在旁給自己倒水,眼也不擡,“小姑娘不都喜歡這些毛茸茸的。”

他說得平淡,薛嘉禾卻忍不住暗自提起戒心,“幼時的事情,我都有些忘了。”

容決也不再問,好似真是這麽随口一提似的。

只是他走後不久,管家又送了一盒切好的玉石原石來,看着雖然粗糙,卻塊塊都是上好的籽料,放在個大箱子裏,氣勢就瞬間将藍夫人送的首飾盒壓了下去。

薛嘉禾眉毛也不擡一下地收了禮——也不知道容決是怎麽想的,自從那日她摔了母親的遺物玉牌之後,容決不但接連不斷地給她送東西,而且還絕口不提容家的玉牌,好像根本不在乎薛嘉禾摔的是不是他救命恩人視若性命的寶貝似的。

薛嘉禾本就因為懷胎一事有些煩躁,管家又幾乎每日一兩次地來西棠院打擾,頗叫她有些不耐。

容決送的東西再好,到了西棠院裏也就是到角落積灰的份,只是民間尚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薛嘉禾自然更不可能對容決拉下臉來,只不鹹不淡地和他每日話話家常,若不是兩人貌合神離,看起來倒有幾分平常夫妻的模樣。

只是薛嘉禾這會兒卻恨不得容決能再度離開汴京城,去邊關打上一兩年仗的;如此,她便不用每日都對着容決的臉心中七上八下了。

“這日子是越發難熬了。”薛嘉禾起身時頗覺得腰酸背痛,皺着眉揉了揉後腰,不滿道,“入秋了也沒見着涼快下來,知了叫得人心煩。”

綠盈手腳輕快地取來水盆,跪在床邊替薛嘉禾揉着腰間酸痛的肌肉,柔聲道,“殿下莫急,至多再個把月就能涼爽了,那時天氣乍涼,您還得多注意別着涼呢。”

薛嘉禾挺了挺腰,細眉蹙緊,“今日……”

“今日似乎朝堂上出了些事,往日這個時候,攝政王都該下朝回府了。”綠盈說道,“殿下若是想知道,可寫信詢問陛下。”

“需要我知道的,陛下自然會告訴我的。”而且幼帝這會兒恐怕還在懷疑容決要對他們姐弟不利。

說實在的,薛嘉禾心中也隐隐有些這麽懷疑。

容決頻頻到訪西棠院的行為實在太可疑了,他要麽是有所求,要麽就是有所愧疚,無論哪一項都叫薛嘉禾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日,薛嘉禾用過早膳沒多久,容決果然又來了,身上穿着那一身攝政王的蟒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

薛嘉禾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盒子,心中思索那一隅是不是眼看着很快就要堆不下容決的禮了。

嗯,恐怕還得再尋一個。

容決将那盒子放到薛嘉禾面前,咣當一聲,顯然裏頭的東西分量不輕,“這已經是你的東西了。”

薛嘉禾多看了幾眼,這才反應過來:這正是容決秋狩時送她的弓,後來兩人争執起來時,薛嘉禾一時生氣直接塞還給了容決,不想他又給送來了。

別的禮能收,這件薛嘉禾卻一見就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下意識皺皺眉,“這是攝政王少年時随身之物,有諸多意義,我就不奪人所愛了。”

“交給你最好。”容決沒打算接受拒絕的答案,他直接坐在了薛嘉禾旁邊,濃眉也蹙得很緊,“我将我曾用過的弓給你,日後……”他頓了頓,像是在糾結如何将接下來的話組織成具有說服力的句子,“你若是需要,随時可以用它。”

薛嘉禾笑了笑,“我身周護衛随從這麽多就,恐怕不會有用得上的時候。”

“但你若想用,我的弓任你差遣。”容決沉聲道。

薛嘉禾偏頭看看容決,不太明白他這一出又是為了什麽,只半開玩笑道,“弓箭若是用起來,自然是要利箭離弦、傷人傷物的,攝政王不怕我拿去為非作歹?”

容決的目光落在她嘴角陷進去的梨渦上,答得平淡,“所以我才将它交到你手裏。”

薛嘉禾終于有些愕然:容決這是叫她去演武場裏射靶子,還是別的什麽意思?

堂堂大慶的長公主,難道還能淪落到抄起弓親自上陣殺敵的地步?

“……別放到角落裏去了。”容決又道,“要用時,怕你找不到。”

他說是這麽說,薛嘉禾看着眼前顯然不應該出現在女孩子家家房間裏的東西有些犯愁——這弓,其實比珠寶玉石難收多了。

“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容決忍不住又問。

薛嘉禾正對着長弓木盒犯愁,一時沒反應過來,隔了兩息才恍然擡頭,“什麽?”

容決正托着下巴看她,眼神焦躁得像是找不到出路的困獸,“你想要的東西。她給不了你的,我都補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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