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指下肌肉一繃緊,薛嘉禾自然察覺得到,她頓了一頓,恍若未察覺到地将動作繼續了下去,放輕了幾分力道。

容決當然不可能是怕痛,更不會是因為警戒。

……他在緊張?

将傷口附近都抹上藥不過片刻的事情,而後薛嘉禾将瓷瓶擰起放到桌上,淡定地去淨了手,便安靜地和容決用了飯。

容決偶有開口搭話,薛嘉禾都一一應了,仍有些冷淡,但态度還是比之前半個來月有所緩和。

容決只當是這一趟小甜水巷之行有所幫助,薛嘉禾自己卻知道,她自己心中還是多少有些糾結。

打死不相信幼帝說容決喜歡她時,她怎麽反感容決是一回事;可一旦确定容決确實對她有那份心思,薛嘉禾又有那麽點兒下不了手。

雖然容決幾度用幼帝威脅于她,實質上卻沒真的做出過對幼帝不利的舉動來。

是拿箭指過藍東亭,但最後也沒離弦。

她如今要做的,卻有些像是利用之舉。

但若是幼帝真能一舉奪回實權親政,薛嘉禾就能放下責任離開汴京,那時幼帝替她掩蓋行蹤,容決便不容易發覺她的去向,那縛在她身上的繩索便都一同解開。

也就是說,她可以回到一直想回的陝南去了。

幼帝所叮囑的事,薛嘉禾做是一定會做的,只是一時間有些下不了手。

薛嘉禾輕輕出了口氣,她看向搭着她脈搏許久沒有說話的蕭禦醫,“怎麽了?”

蕭禦醫遲疑片刻,收手沉吟半晌,突而将聲音壓得極低地開口問道,“關于殿下腹中胎兒……您仍沒改變主意?”

“不曾。”薛嘉禾淡淡答道,“有什麽變故?”

蕭禦醫皺緊了眉,他道,“不知殿下察覺沒有,您顯懷雖晚,但最近的速度卻非常之快。”

薛嘉禾垂眼打量,确實,肚子在這最近的半個來月時大得尤其快,這還是她吃得都不多的情況之下。

“殿下仍舊心意不變的話,恐怕會十分兇險……”蕭禦醫無奈道,“因為殿下懷的是雙子。”

薛嘉禾怔在原地,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摒棄一個孩子就已經讓她十分難過,她肚子裏現在竟有兩個未成形的胎兒?

綠盈險些發出驚呼之聲,咬着舌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屋中一時寂靜無比,沒有人開口說話。

良久良久,薛嘉禾才整理完自己的思緒,她慢慢道,“怎麽兇險?”

蕭禦醫頭疼地想了想,道,“落胎本就需要服藥後将……”他看了眼薛嘉禾,将中間兩個字囫囵帶了過去,“……排出體外,但殿下的情況與常人不同,常人落胎原是越早越容易,您因為早先不适合,臣才建議您多等了三個月。普通的胎兒如今應該已有這麽大,”他比了個長短,“而殿下腹中,卻有兩個這麽大的胎兒,藥的劑量需加大不說,即便真服下去,恐怕殿下屆時也很容易大量失血……”

薛嘉禾仔細聽罷,思索了片刻,道,“越拖,便越兇險?”

“正是如此,”蕭禦醫重重點頭,“胎兒一日比一日長得快。”

薛嘉禾嘆了口氣:她原先那一兩分糾結是不得不抛卻了,時間不等人,“我知道了。”

蕭禦醫走時十分無奈,邊收拾藥箱邊有些遺憾道,“不想先帝子嗣那等單薄,殿下卻與先帝不同,一下子便險些兒女雙全了。”

薛嘉禾正低頭沉思如何對付容決,慢了半拍才聽見這句,愕然擡頭,“兒女雙全?”

蕭禦醫被她盯得一愣,點頭道,“先前看不出來,臣也是今日才瞧得明白……殿下腹中一男一女,懷的是龍鳳胎。”

“你怎麽不早說!”薛嘉禾一時連音量都沒能控制住,她撫着肚子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千真萬确?”

“不是千真萬确的事,臣不敢在殿下面前開口。”蕭禦醫連忙低頭行禮,“因而先問了殿下是否仍不變決定,尋思殿下說了是,便不需要聽更多別的了。”

薛嘉禾咬緊嘴唇,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将滿腔的怒火發洩到什麽地方去。

是男是女都好,偏偏是雙子,還偏偏又是龍鳳胎!

早夭幼弟的音容笑貌瞬時像是走馬燈似的從薛嘉禾面前一一閃過,她失力地長出了一口氣,扶着桌子慢慢坐下,邊揉額角邊思索了好一會兒。

蕭禦醫和綠盈許久不見薛嘉禾這般情緒外露,具都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待。

薛嘉禾頭疼欲裂,只覺得自己的計劃被全盤打亂,這三個來月的等待間,她從未迷茫動搖過一次,明明早就狠透了的心此刻卻前所未有地彷徨起來。

許久,薛嘉禾才輕聲開口,“蕭大人留個方子。”

蕭禦醫愕然擡頭,“殿下,會叫人發現的。”

綠盈在剛才的片刻沉默間早就想明白了薛嘉禾為何失态,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一下蕭禦醫,道,“蕭大人,借一步外間說話?”

薛嘉禾擺擺手讓他們二人出去,等屋中只剩她一人,才抱着手臂趴到桌面上,逃避似的将臉埋在了臂彎裏。

等綠盈拿着藥方再度進屋時,她有些忐忑地詢問道,“殿下,今日便煎藥麽?”

綠盈讓蕭禦醫留下的自然并不是落胎的藥方,而是養胎用的,也讓趙白取走給別的藥師仔細檢查了一遍,才又回到綠盈的手裏。

薛嘉禾臉也不擡,甕聲甕氣地道,“先放着,不吃。”

綠盈不敢多話,将藥方折起放到一旁,給薛嘉禾沏了杯茶。

薛嘉禾又趴了會兒,方才緩慢地直起腰身,她将茶盞攏到掌心裏,幽幽道,“綠盈,我這時候若是真的再改變主意,是不是相當于前功盡棄了?”

綠盈想了想,十分巧妙地答道,“陛下不是曾對殿下說過,只要殿下拿定了主意,他定然是會幫殿下實現的嗎?在我看來,殿下曾經的打算,陛下會幫;如今的打算,陛下也會幫的。”

更何況,薛嘉禾若是願意留下孩子,于情于理确實都對幼帝有利,他不會拒絕。

薛嘉禾仍舊頭疼又惱火,這一肚子冤枉氣卻不知道能朝着誰發。

堅決地要落胎時,她又怎麽會知道自己肚子裏醞釀的是和自己當年一樣的孩子?

若是只有一個也就罷了,可龍鳳胎三個字卻叫薛嘉禾滿腦子都是自己的親弟弟。

阿雲病逝時才三四歲,薛嘉禾記不得許多細節,但弟弟是她照顧大的,陳夫人并不太上心,一方面是情感淡漠,一方面也是她要讨生計賺錢,大多時候不在家中。

薛嘉禾恍惚覺得自己若是落了這對龍鳳胎,便如同剝奪了弟弟再一次出生的機會一般。

這念頭來得荒謬,卻揮之不去,讓薛嘉禾少見地心浮氣躁起來。

容決回到西棠院的時候,就見到薛嘉禾正立在院中池畔,面色不虞地往池塘裏扔着小石子,那架勢好像要砸死池子裏的誰似的。

見到容決步入院中,薛嘉禾擡眼看看他,一言不發地将小石頭照着容決腦門扔了過去。

準頭自然是不如何,力道也輕飄飄,容決一伸手就撈在了掌心裏,有點稀奇:薛嘉禾當了長公主之後,這等小孩子行徑被她自己有意識地按了下去,極少再見到。

難不成真同別人所說,女子有了身孕,脾氣就會自然而然地難以捉摸和反複起來?

容決随手将石頭扔到一邊,朝薛嘉禾走去。

一直到停在薛嘉禾身邊,她都沒有再度朝他丢去第二塊石頭。

容決瞧了眼一旁小太監懷中成捧的石頭,有點想笑,“精衛填海?”

薛嘉禾像在跟什麽人怄氣似的,既不搭容決的話,又繼續目不斜視地往池子裏扔石頭,也不打水票,就是掄起手臂往水面砸,一幅要洩憤的架勢。

容決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薛嘉禾一個一個地将石塊扔完,也不覺得無趣,心中想着一會兒便找趙白問問發生什麽事讓她這麽氣。

……讓她氣到連飯都沒給他留下。

“我今日餓得早,已經用過飯了。”薛嘉禾道,“攝政王殿下若是還沒用,便送去書房吧。”

容決頗有自知之明地出了西棠院,二話不說召出趙白。

趙白道,“蕭大人來過,臨走時留了張養胎的方子,是長公主要求留的。”

容決一怔。

自打從長公主府回來之後,薛嘉禾便堅定地不再喝任何養胎固本的湯藥,他才不得不暗中準備藥膳。

難道真是小甜水巷這一趟走,讓薛嘉禾改變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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