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鮮少聽見藍東亭這麽直白拿話刺人的薛嘉禾怔了怔,她略略斂起了臉上笑容,輕拍藍五姑娘的背将她往藍東亭的方向推了過去,“好了,回家去吧,這些你帶着路上吃。”
藍五姑娘有些發愣,呆呆地接過綠盈遞來的小吃謝過恩後,磨磨蹭蹭地站到了藍東亭身旁。
藍東亭意味深長地向薛嘉禾行禮告退,眼神沒有再往容決那邊看過一眼。
薛嘉禾卻仿佛從藍東亭最後的目光裏明白了什麽。
幼帝對她做出的指令,多少是有藍東亭的授意在內的。
換句話說,藍東亭方才的行為是變相地推了她一把。
想到這裏,薛嘉禾扭頭看了看身旁一聲不吭的容決。
容決把一小碟切好的甜瓜拿到她面前,薛嘉禾下意識地接過便叉了一塊送到嘴裏,軟綿綿的甜瓜跟蜜似的,她的眉眼不自覺地放松了兩分。
小甜水巷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薛嘉禾這一路吃下來,到尾的時候,已經覺得肚裏有些撐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幾乎是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容決便開口問,“不舒服?”
“飽了。”薛嘉禾搖搖頭,“再逛也吃不下了,今日便這樣吧。”
馬車早在小甜水巷的盡頭外等待,薛嘉禾臨上馬車前,似有所感地回頭望了一眼就站在一步之外的容決。
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比兩年前時軟化柔和了許多。
兩人之間的距離只要容決一伸手就能碰得到,就算薛嘉禾一不小心腳下打滑,他也能第一時間救人。
薛嘉禾和容決對視了兩息,才扭頭進了馬車裏。
馬車悠悠重新動起來的時候,薛嘉禾也聽見了車廂側邊的另一匹馬的蹄聲——容決就在一旁的近處。
薛嘉禾下意識地拈了新買的酸棗往嘴裏送了一個,垂眼思考了一會兒今日的小甜水巷之行。
雖然跟預想的不一樣,但也不是全無收獲。
綠盈見薛嘉禾閉目沉思,便沒有打擾她,安安靜靜了一路,等臨到了攝政王府門前馬車停下的時候,綠盈正要起身,就被睜開眼睛的薛嘉禾叫住了。
“你別動。”薛嘉禾越過綠盈身邊,道,“等我下車,你再出來。”
綠盈有些不明所以地把剛擡起一半的屁股放了回去,在薛嘉禾經過時不放心地扶了她一把。
薛嘉禾彎着腰在門簾邊上等了一會兒,估摸着容決應當下馬了,才伸手掀開了車簾,往外一瞥,果然容決就站在車廂口子旁邊。
見到先探頭出來的人是薛嘉禾而不是綠盈,容決下意識地擰了眉上前一步。
他的步子一動,薛嘉禾便順理成章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是理所當然要人扶着下車的姿勢。
薛嘉禾猜想容決是不會拒絕她的。
——果然,容決只是抿緊嘴角,雙唇扯成一條緊繃的直線,握住薛嘉禾的手支撐住了她的重量。
薛嘉禾微微一笑,垂目鑽出車廂的同時擡足下車,這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動作卻不知道怎麽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朝着地面跌了下去。
容決瞳仁一縮,手上用勁将薛嘉禾向自己方向帶,另一只手扶到她的腰間牢牢護住,顧不上調整自己的位置,向後重重跌在地上給薛嘉禾當了墊子。
薛嘉禾這一下摔得有驚無險,只腦門在容決胸膛上磕了一下有些痛,其餘都被容決給護得密不透風。
倒是原本能輕松避開的容決因為不能随意改變位置而摔得不輕,薛嘉禾撐起身體時見到他的手肘因為撞在地上而磨破了衣服,似乎還滲出了點血跡。
她下意識道,“你——”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容決皺眉,雙手仍然穩穩扶着她,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傷口,“撞到哪裏了?”
薛嘉禾目不轉睛地同那雙寒星似的眼睛對視了半晌,莞爾一笑,“我沒事,也沒吓到。”
容決的眉沒松開,他用松開的一只手在薛嘉禾被撞紅的額角按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滿意。
薛嘉禾說不請自己這會兒是什麽心情,她順着自己的心意垂臉掰開了容決的手,舉着他的手臂仔細看了看傷口位置,“攝政王殿下倒是傷了。”
兩人的距離本就很近,這一下幾乎就是臉貼着臉了。
薛嘉禾輕緩的吐息打着旋兒從容決小臂上經過,他卻是從背後開始将渾身的肌肉都繃了個緊,左胸口跟失了魂似的狂跳起來,叫他都有些懷疑近在咫尺的薛嘉禾是不是也能聽得見。
容決還沒有哪一次像此刻一樣意識到蕭禦醫那些話中所蘊含的深意。
他或許早有朦朦胧胧的預料,只是此刻那些預料才像被風吹散了迷霧一般地露出了真面目。
“你果然是……”
恍惚間,容決聽見薛嘉禾低低地說了什麽,不及細聽,薛嘉禾已經松開了他的手臂,牽着綠盈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攝政王殿下的傷應當不礙事,讓府中管家處理吧。”
容決幾乎是直覺地知道薛嘉禾那句飄散在瘋子中的話語十分重要,但薛嘉禾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帶着綠盈便往攝政王府內走去。
臨到了門檻處時,薛嘉禾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容決笑了笑。
“今日很好,多謝攝政王殿下招待。”她說。
容決愣了半晌才站了起來,他渾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自己手肘上那點輕微得不值一提的傷,腦子裏回想的全是薛嘉禾這一日的變化。
——藍東亭?他算個什麽?
同平日裏所見的雖然多少有些不同,但今日在小甜水巷遇見藍家兄妹,應當确實是意外。
畢竟藍家兄妹來了就走,薛嘉禾也只同藍東亭說了一兩句話。
倒是最後攝政王府門口那場有驚無險的意外……
容決搭弓射箭,穩穩命中八十步外的靶心,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他教薛嘉禾射箭那時腦子裏便想着“一箭穿心”,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自己才是那被穿了心的靶子。
……
薛嘉禾回到西棠院後,換了衣裳又坐了許久,才從攝政王府前突然得到的認知裏回過了神來。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會相信容決還有那副微微紅了耳根的模樣。
一直以來,薛嘉禾堅信容決厭惡着和“薛”之一字有關的任何人,走了誤區,因而對容決的判斷也自然而然地走了偏路。
而今日,幼帝藍東亭綠盈等等多方提醒,薛嘉禾又自己親身試探過容決的反應,這時候她要是再反應不過來,那就不是鑽了牛角尖,而是蠢得不識人心了。
“原來陛下和你說得沒錯,”薛嘉禾低低嘆道,“是我自己迷了自己的眼。”
綠盈正輕手輕腳給薛嘉禾蓋毯子,聽見她開口便笑道,“我當殿下睡了呢。”
薛嘉禾睜開眼睛,将落在自己腿上的毯子掖了掖,神色清明,“既然有了确信,陛下吩咐的事我會做的。”
綠盈轉而給薛嘉禾倒水,她道,“還有好幾日的時間,殿下不必焦急。”
薛嘉禾嗯了一聲,兩人耳語般的交流再次告一段落。
将這杯消食的茶慢悠悠喝了見底後,薛嘉禾才像是突然想起來地道,“明日蕭大人來?”
“正是。”綠盈颔首,“殿下若有什麽要吩咐蕭大人帶的,我今日便去太醫院讓他準備好。”
“沒什麽需要的,”薛嘉禾緩緩搖頭,“用得上的,我都已經有了。”
薛嘉禾在小甜水巷吃了一上午,回府之後自然略過了午飯,等到晚飯時分,容決果然如同前幾日一樣趕到了西棠院。
薛嘉禾将早讓綠盈取出來的傷藥放到桌上,掃了一眼容決已經更換過的衣服,“攝政王殿下的傷口處理過了?”
“上過藥了。”容決眼也不眨地道。
其實當然沒有。
容決在軍營裏待了那麽多年,這點擦傷實在什麽也算不上,他根本沒看在眼裏,自然也沒怎麽在意,演武場出來後換衣服時随意擦了擦罷了。
薛嘉禾擡臉看他,“那攝政王殿下也不介意我看上一眼吧。”
容決的視線在桌上那小罐膏藥上停了停,認出那是他在秋狩時讓趙白送去給薛嘉禾的傷藥,沒解手甲,“傷口不好看,馬上要用飯,不必看了。”
薛嘉禾淡然道,“我就要看。”
這幅今天剛剛從小甜水巷得到啓發的任性模樣,她用得還挺順手。
容決:“……”他當然沒能拗過薛嘉禾,只能道,“我去外屋上藥。”
他說着,正要伸手抄起桌上傷藥,薛嘉禾卻先一步将藥拿了起來,她道,“解開我看看。”見容決遲疑着沒動作,她又補充,“好歹是為救我受的傷,不看一眼我過意不去。”
容決沒了辦法,他想着傷口也不大,便解開手甲捋起衣袖給薛嘉禾看了一眼,道,“一兩天的功夫就能結痂了。”
薛嘉禾微微俯身看向那片擦傷。
類似的傷薛嘉禾自己也受過不少,面積雖大,但确實往往傷口都不會太深,只是疤通常零零散散的,愈合起來也不好看——更何況容決臂上這傷明顯只是水裏沖了沖的處理罷了。
想到從馬車跌落是自己有意為之,薛嘉禾抿了嘴唇,“你将手臂伸過來。”
容決只當她看不清,依言照做,但謹慎地只探了一小截——畢竟擦傷的面積之大,血紅一片,看起來确實有些吓人。
但薛嘉禾卻擰開小罐,指尖蘸了膏藥,垂眼小心地塗到了容決剛剛洗過的傷口上。
明槍暗箭裏都走過十八遭的容決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戰栗從尾椎骨一路竄到天靈蓋,渾身都繃緊燥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