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窗外蟲鳴聲似乎都消失了。

容決定定看着薛嘉禾半晌,啞聲道,“是又如何?”他按捺着胸口翻湧陳雜五味,極為克制地反問,“他已經死了,你要替誰将我鎖起來?”

答案是兩人都心知肚明。

容決只覺得他再留下去恐怕即将要控制不住自己情緒,扔下這句後便移開視線大步離開了內屋。

不久後綠盈便帶着水和軟布進屋,服侍薛嘉禾将身上濕冷衣裳換了下來。

“殿下一切安好麽?”綠盈低聲詢問。

“沒事。”薛嘉禾輕輕搖頭,将還沒幹透頭發梳開,有些心不在焉,“容決若要進來卻不被人發現,你便察覺不到,是不是?”

綠盈垂臉,“是。”

——那想來,容決恐怕确實不是第一次半夜進她房中了。

薛嘉禾放下梳子,将容決說最後一句話在腦中反複想了幾遍,低低嘆息:這也勉強算是将那句話從容決口中逼了出來吧?

看來是該給幼帝寫信時候了。

“好了,被褥便明日再換。”薛嘉禾道。

綠盈應是,拿起燭臺時候又道,“殿下,我在屋門口守着?”

“不必了,”薛嘉禾搖頭,“容決又不會真對我做什麽不利之事。”

一晚上進來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容決總不會跑都跑了,一會兒又再巴巴回來一趟。

“是我疏忽了,”綠盈有些慚愧,“秋狩那時我便知道,如今攝政王宿在殿下外間,我竟沒想到……”

薛嘉禾喝水動作一頓,“秋狩時?”

綠盈道,“雖不是十足把握,但如今養在藍家那貓兒應當是攝政王趁夜送到殿下帳中。”

薛嘉禾垂了眼輕抿一口茶水,沒有再作聲。

細細想來,那時容決确實有稍稍放下架子同她和好意思,只是現在姿态遠比那時來得低。

連“是又如何”都說出了口,想必容決內心也是懊惱不已。他恨了先帝半輩子,但到底還是栽在了先帝遺計裏。

那這等要與恨相互拉鋸消磨喜歡想必也不會持續太久。

薛嘉禾想着,重新躺回床上,一夜過去,再沒做什麽亂七八糟夢,再度睜眼時天已經大亮了。

“攝政王天蒙蒙亮時就走了,”綠盈道,“近來因為西北一事,攝政王一系也忙得焦頭爛額,陛下此番未必贏不了。”

薛嘉禾含着酸棗邊提筆寫信,邊落筆邊含糊地道,“一會兒你去宮裏給陛下送個信,回來将蕭大人開方子熬了。”

綠盈一怔,旋即笑了,“是,殿下。”

盡管昨日讓蕭禦醫留下了藥方,但薛嘉禾真正下定決心,還是在昨夜舊夢和容決那一句“是又如何”之後。

與前幾次一樣,薛嘉禾信中內容平平無奇,真正緊要訊息是讓綠盈口頭傳達。

這次,薛嘉禾想從幼帝口中得知計劃大致形狀。

幼帝打算如何,究竟準備如何對付容決,她又會去往何方等等。

若是能兵不血刃,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平衡,那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沖突無法避免,又恐有人會丢掉性命,薛嘉禾便要再三思量,免得傷了無辜之人。

因而,在綠盈出發之前,薛嘉禾斟酌再三,還是沒将昨夜對話告訴綠盈。

那暫時只有她和容決兩人知道——最多,再加上個趙白。

綠盈離開送信時間裏,薛嘉禾在屋裏看書,卻不知道怎麽心浮氣躁,一頁也看不進去,翻上一翻便又擱置回桌上,最後還是叫宮人拉了躺椅出去,半靠在椅子裏曬起了太陽。

她不自覺地将手掌搭在自己腹部,心情複雜無比。

前幾個月乃至昨天為止,她一直堅定地想着如何讓腹中孩子消失,不想讓那孩子出生便走上和她相同道路;而今日,她卻已變幻了個想法,思考着如何才能在生下一對孩子時,避免這一情況發生。

其實在幼帝第一次讓綠盈傳口訊回來時,薛嘉禾就已經隐隐約約察覺到少年皇帝意思了。

幼帝登基兩年多,還未曾真從容決手裏讨到過好處。

這次陳禮作亂,容決雖說雷霆鎮壓了內亂苗頭,卻多少有包庇和隐瞞之罪,是難得罪狀,幼帝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大做文章,以後未必還會有這麽好機會。

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幼帝目便昭然欲揭:他要借此良機,從容決手中奪回自己權力。

薛嘉禾即便不理朝事,只從皇家角度稍稍思量便猜得出來,幼帝這次大張旗鼓又準備多時,恐怕是要逼容決退步、放權讓他親政。

在容決仍舊如日中天、黨羽滿朝當下,這本就是件困難事,幼帝自然得用上所有能用力量。

譬如,急于脫身薛嘉禾也是其中一員。

幼帝縱然不會逼她,但若是兩人目一致,當然也可同心協力。

想來,容決感情也是其中一環。

若是幼帝真能一舉親政,哪怕之後他只是稍稍壓過容決一頭也無妨,薛嘉禾就能放下心離開汴京了。

最開始她來到汴京,就是為了見見自己身上另一半血脈家人,随後又因為先帝囑托、幼帝弱勢而留了下來,可若是這一切令她放心不下瑣事都能得到妥善解決,就像曾經和容決說過那樣,薛嘉禾仍舊是希望回到自己從小生長地方去。

她便沒有再留在這個陌生又熙攘汴京城裏任何理由了。

薛嘉禾合上眼睛,長長出了一口氣。

——怪哉,怎麽反倒這會兒像是她虧欠容決了?

兩人本就是表面夫妻,彼此心裏都明明白白亮堂着,也互相擲地有聲地朝對方扔過“絕不會喜歡你”狠話,容決怎麽就變了心思?

即便有了昨夜交談——應當說,正是因為從容決口中确認了他心意,薛嘉禾才更想離開了。

容決對她感情一天不消散,薛嘉禾又留在攝政王府中一天,這反倒是對于容決更沉重打壓。

她對容決沒有那份情意,也無法回以同樣愛意,不如揮刀斬斷,各走各獨木橋。

薛嘉禾自己将個中關節想了個七七八八,等綠盈回來時再聽了遍幼帝打算,果然相去不遠。

縱然薛嘉禾不知道除了她自身之外,幼帝手中究竟還有多少籌碼可用,但這些也不是她需要去一一過問,幼帝既然準備這時候發難,就必定已經做好了準備。

将綠盈傳話仔細逐字逐句地推敲過後,薛嘉禾道,“只這些?”只親政,容決攝政王名頭卻不削去,這至多只能将雙方差距拉到五五之分罷了。

綠盈點頭,小聲道,“意思是,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薛嘉禾恍然:也是。才兩年時間,幼帝能以十歲出頭年紀和容決周旋到這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能成為真真正正“皇帝”,這第一步才是最重要。幼帝還那般年輕,以後踏踏實實走下去,定然能建立起自己盛世來。

另一方面,知道這番奪權對容決影響并不太大,薛嘉禾心中多少也好受了一些。

她把玩着手中剛從宮中取回信,道,“我明日便給陛下回信。”再将昨日夜裏發生時候也告訴綠盈,一并轉達。

薛嘉禾知道,她這句口信一旦傳出去,就是向幼帝表示她同意加入這計劃中,成為一環意思了。

若是一切順利,她便能從汴京一切當中抽身離開,回到她來時地方去。

唯獨不同是……離開時,她還會帶着兩個尚未出生孩子。

綠盈應是,道,“殿下,我去煎藥?”

“去吧。”薛嘉禾拈着酸梅道,“這快個把月不聞藥味,我竟還真有點不習慣。”

綠盈笑了起來,她調侃說,“殿下上次喝藥時,還險些都吐了呢。”

薛嘉禾想想也是,“且看看蕭大人這次留方子好不好喝。”

話是這麽說,薛嘉禾又不是個會挑嘴性子,湯藥送到面前時,她自然眉頭也沒皺一下。

容決走到內屋門邊時候,正好見到薛嘉禾端起藥碗将湯藥飲下。

即便早就知道那是養胎藥,容決也還是呼吸一滞,想起那日他匆匆入京,滿腦子只想着阻止薛嘉禾将落胎藥服下——那日實在兇險,只差那麽一點點就趕不上,容決哪怕在路上多休憩半個時辰都會錯過,至今仍叫他想起來有些後怕。

綠盈捧着盤和碗往外走時才見到容決悄無聲息立在門邊,立刻道,“見過王爺。”

正喝着水薛嘉禾聞聲也将視線轉了過來。

容決和薛嘉禾眼睛一對上,就下意識地想起了昨夜自己說過話。

饒是容決再聰明,也沒想到自己才剛剛認清心意,隔了一天就猝不及防地被薛嘉禾給用話套了出來。

大概是夜黑風高時看不清人臉,容決那時又火氣不小,扭頭就走時尚不覺得怎麽,這會兒青天白日地和薛嘉禾面對面,他竟一時之間連手腳放哪裏合适都想不好了。

——他現在臉上是什麽表情?薛嘉禾是不是能看出來他在緊張?聽過昨天話後,薛嘉禾對他是怎麽想?……

一連串問題從容決腦中争先恐後地湧了過去,幾乎只用了一眨眼時間。

“攝政王殿下。”薛嘉禾見容決立着不動,淡淡喊他一聲,“聽陛下說最近政務繁忙?”

容決回過了神,他輕輕吸了口氣,步入屋內,道,“西北軍務尚未處理妥當,仍有許多細節要考量定奪。”

薛嘉禾道,“西北不是你地方麽?”

容決抿直嘴唇,有些不悅,“薛式讓你來說情?”

“陛下給我信裏寫了什麽,沒寫什麽,你會不知道?”薛嘉禾不吃他這套,“再者,陛下和你之間,我向來偏袒誰,你自己心裏不清楚?”

容決氣結,他這會兒是真拿薛嘉禾沒辦法,好似行軍打仗時被敵軍堵入絕境,卻連個能絕地反擊機會也想不出來。

“瞞着陛下去西北,不是攝政王殿下自己?”薛嘉禾慢悠悠地說着,提壺給容決倒了杯很是敷衍白水,“陛下動怒也是理所當然結果,不必陛下在信中一一贅述我也能猜得到。”

容決喝了口水,仍沒氣消,他冷着臉争辯道,“不是朝堂之事你不關心麽?”

“朝堂之事我确實不關心。”薛嘉禾答得坦然,“我只關心陛下過得好不好、睡得夠不夠、是否又為政務頭疼。”

容決臉色更沉了,他将空了一半杯子推到薛嘉禾面前,“想給他說情,至少也倒杯正經茶來,我再考慮。”

薛嘉禾垂眼瞧瞧他杯中白水,沉吟片刻,又給他續滿水,道,“我今日開始服藥了。”

容決從鼻子裏擠出個“嗯”。

“用藥自然就不能喝茶,”薛嘉禾用手指将杯子推到容決面前,一本正經,“西棠院裏沒有茶,攝政王殿下還是将就将就。”

容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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