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偷生

晚飯時候,文氏沒有露面。

當天夜裏,倚水閣得到消息,說是文氏染了病需要閉門休養,府裏一應事宜交由明氏處理。

楚晴很為明氏高興,“府裏本該就是伯娘主持中饋,哪裏有放着長媳不用,把家交給二兒媳管的?”

上次周琳也婉轉地提起,先前她以為明氏出身商戶定然滿身市儈,沒想到看着卻很端莊大方,衣飾也得體,很讓人心生好感。

可見,伯娘不當家,外頭并非沒有傳聞。

徐嬷嬷卻不然,“其實大夫人不當家未必不是好事,就好比以前,老夫人姑侄倆把持着家事,縱然大夫人當家也被掣肘,倒不如落得個眼前清淨。當然,當家也有當家的好處,至少以後姑娘出門就方便多了。”

楚晴深以為然,她想親自去趟米面胡同。

平白無故地,那人為何寫下自個兒娘親的名諱?

關于娘親的死,楚晴曾問過明氏。明氏很直接地告訴她,确實是病故。

趙蓉的父親也即楚晴的外祖父趙珵曾經是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那時候的五城兵馬司口碑尚好,常常會幹些抓賊救火尋找被拐兒童等好事。

趙珵祖籍登州,有着山東人特有的直爽豪邁,在衙門裏聲名頗佳。

衛國公曾與他打過兩回交道,看中了他的品行才做主替楚澍求娶了趙蓉。

趙蓉嫁到楚家不到一年,京都連接出了幾起搶劫案,趙珵在追拿兇手的過程中不幸身亡。

趙蓉上頭有兩個兄長,長兄是個同進士,正托人四處活動,打算到外地謀個一官半職,二哥已取得秀才的功名,正準備加把勁考個舉人。

趙珵一過世,家中再無進項,兩個兒子要守孝三年自不能入仕及科考。家裏人一商量,覺得京都米貴生活不易,且要送趙珵棺椁歸鄉,索性将家中房屋家什俱都變賣,仆人也遣散了大半,準備回登州老家。

豈知走到德州附近,遇上了劫匪,金銀細軟都被搶走不說,一家十餘口也都死在劫匪刀下,無一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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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傳到京都,當時趙蓉生下楚晴不過三四個月,身子本就未曾恢複,悲痛之餘,病情急轉直下,勉強捱過半年也撒手人寰。

趙家在登州雖然仍有族人,但關系并不親近,久而久之,楚家跟趙家就斷了往來。

誰知,八~九年過去了,竟有人再度提起趙蓉,也不知有何用意。

徐嬷嬷是絕對不肯讓楚晴去的,“怕是登州那邊來打秋風的,多少年沒聯系過了,不敢貿然上門就找到姑娘頭上。依我看,真要有事姑娘也幫不上忙,倒不如讓他直接斷了這個念頭。實在走投無路,到門上求見國公爺便是,沒得這樣拿姑娘聲名不當回事的。”

米面胡同在正陽門外,離鮮魚巷跟豆腐巷不遠,周遭都是窮苦百姓,也多外來客商和街頭販子。楚晴一個千金小姐萬萬不可能到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去。

問秋道:“我替姑娘跑一趟,看他有什麽事情,如果只是要點銀錢,許他十兩銀子便是,若是再有其它,我回頭報給姑娘知道。”

徐嬷嬷笑道:“問秋也是個姑娘家……不如我也跟着跑一趟,兩人做伴能互相照應着。”

楚晴點頭許了,自衣櫃底下的抽屜裏找出兩張十兩的銀票交給徐嬷嬷。

第二天一早,徐嬷嬷跟問秋尋個借口出了門,直到中午快吃晌飯時才回來。

問秋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得虧姑娘沒去,那裏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滿大街的污水穢物……”那些粗野漢子也不管旁邊有人,解開腰帶就對着牆邊小解。

流裏流氣哼着小曲兒的男人,懶懶地站在牆根,目光邪惡地盯着每一個經過的女子,恨不得用視線扒開她們的衣衫。

想起這種種情形,問秋惡心得幾乎要吐。

徐嬷嬷皺着眉頭止住問秋,慢條斯理地說:“見到那人了,果然是從山東來的,姓趙,說有要緊的事找姑娘,問他什麽事,說要當面告訴姑娘。給他銀票他沒接,說他四處打零工能養活自己……看着不太像壞人,我說姑娘不可能到那種地方去,他真有要事,就後天巳正在四海酒樓等着,若姑娘願意去的話就見一面,若不願意,讓他以後別跟着姑娘了,國公府的護院也不是白吃飯的。他倒是應了,說後天一準兒在四海酒樓等。”

四海酒樓在南薰坊,距離楚晴新購置的鋪子不遠,據說菜品口味不錯價格也公道,每天客來客往生意很興隆。

身在鬧市,想必那人也不敢有何不軌之心。

而且之前那人盯着自己瞧的目光,雖然無禮,卻并不讓人覺得可憎或者厭惡。

會不會是真的有緊要之事?

想起楚曉莫名其妙地翻騰娘親的嫁妝,楚晴毫不猶豫地開口,“我去!”

明氏很爽快地允了楚晴出門,只再三叮囑她,“不方便帶護院那就多帶幾個下人,辦完事情早點回來,路上要是遇到沒事找事或者故意找茬的,盡管把國公府的名頭亮出來。”

楚晴一一應着。

她置辦鋪子的事情還瞞着府裏,故而沒帶護院,倒是聽從明氏的話,帶了徐嬷嬷、問秋、春喜和暮夏四人,車夫則用了跟徐嬷嬷相熟的石頭。

國公府的馬車是有定制的,車門兩旁綴着素色獅頭繡帶,車身嵌只青銅獅子頭,旁邊還有國公府獨有的徽章,一看就知道是名門望族。

稍有眼力的就不會貿然沖撞。

饒是如此,楚晴仍然有幾分緊張,說起來,這還是她頭一次獨自出門。

為防萬一,她還帶了護身武器——一把淬過鼠藥的銀針。原本她是想帶把短匕的,徐嬷嬷說楚晴人小力氣小,通常不會讓人警戒,如果亮出匕首來反而更讓人防備,不如銀針更能出其不意。

楚晴頗以為然,她六歲學繡花,拿針最是得心應手。

一路平安無事,馬車先到了鋪子,楚晴帶幾人進去看了看又往四海酒樓走。

四海酒樓門頭高約八尺,黑漆木門大開,挂了佛頭青的夾棉簾子,門前蹲一公一母兩只貔貅。行人經過,有不少會順手摸摸貔貅的頭。

時辰尚早,還不到午飯時候,可酒樓的人卻不少,大都是穿長袍的男人要了茶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處說話。也有年輕婦人與相公坐在一桌吃點心,甚至還有兩個很年輕的女子,沒戴帷帽,露着鮮藕般水靈的臉龐在低聲談笑。

看到有女子在,楚晴暗中松口氣,扶住問秋的臂,慢慢地上了樓。

約定之處在二樓最西頭的雅間。

透過半開的門扇,恰可以看到裏面的少年。他仍穿着頭先那件灰褐色裋褐,站在窗前,身子繃得緊緊的,手指順着窗棂上的雕花一寸寸撫過去。

聽到腳步聲,少年迅捷地轉過身,及至看到走在前面的徐嬷嬷,目光轉瞬由戒備變成松懈。

楚晴走進屋子,清清冷冷地問:“你找我何事?”

她戴着帷帽,素白的面紗遮擋了臉龐,只露出少許小巧的下巴。

少年俯視着她,忽而擡頭掃視一眼門口簇擁的衆人,“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聲音不大,卻有種不容人忽視的力量。

兩人離得近,楚晴透過面紗下緣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年的衣衫,是普通的棉布做的,原先的灰褐色已洗得有些發白,膝蓋處的棉布也磨得起了毛。

很顯然他生活得并不順遂。

楚晴想起上次他因為無禮被真彩樓辭退的事,突然就松了口,輕聲對問秋道:“你們先出去。”

徐嬷嬷狐疑地打量少年幾眼,走到門口,卻将木門開大了少許。

這樣,她們能看到屋裏的情形,卻聽不真切所說的話。

少年拉過把椅子坐下,淡淡地開口,“我叫趙睿,家父趙芃,論起來你該稱我表哥。”

楚晴靜靜地站着,并不說話。

少年唇角微啓,帶着幾分嘲弄,“想必你不知道趙芃是誰,那麽趙珵你知道吧?趙珵是你外祖父,趙芃是你娘親趙蓉的長兄。”

楚晴身子一震,不由地摘下帷帽看過去。

少年生得濃眉大眼,寬鼻闊口,肌膚略黑,面相很忠厚老實,只除了那雙過于靈活的眼眸。

楚晴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我聽說外祖父一家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滿門十二口,無一生還。”

“他們怕主子責罰故意這麽說,”趙芃“哼”一聲,神情卻暗淡下來,“不過事實也相差無幾,要不是我突然腹痛要解手,恐怕也早死了。”

時隔九年有餘,趙芃還清晰地記着那天的情形。

剛過完二月二沒兩天,天仍然冷着。當時已近黃昏,他們一行五輛馬車急匆匆地趕路準備在天完全落黑之前尋到投宿之處。

他不知吃了什麽不合适的東西突然鬧起肚子來,奶娘急急忙忙地帶他下車去解手。那年他七歲,已經懂得害羞了,為怕被人瞧見,特地往稍遠處找了個僻靜背人的地方。

剛提上褲子準備沿着原路回馬車,就看到四個黑衣人騎着高頭大馬從遠處疾馳而來,話也不說一句,掄起刀劍就砍。

他聽到馬的嘶鳴聲,聽到父親的怒喝聲,聽到祖母的喊叫聲,還聽到妹妹的哭泣聲,他想跑過去,卻被奶娘死死地箍在懷裏,嘴也被她緊緊地捂住,掙也掙不脫,喊也喊不出聲。

不過片刻工夫,一家老小盡都倒在了血泊裏。

黑衣人一具具數着屍體,“少了個小孩兒。”

領頭的挨個馬車搜了搜,渾不在意地說:“少了就少了,一個孩子肯定不知道那事兒。不過回去見了國公爺,知道該怎麽說?”

黑衣人笑呵呵地說:“明白。”

夕陽的餘晖裏,趙芃清楚地看見那人雪白整齊的牙齒——就在滿地血腥裏,那人竟笑得露出了白牙。

他們之所以沒想到乳娘,是因為祖母心善,半路上遇到個婦人,說搭一程車往濟南去。

黑衣人殺完人,就開始翻檢東西,衣服綢緞毛皮全不放過,又把金銀首飾湊到一堆,細細地扒拉着。

又過了一陣子,天色漸漸暗下來,黑衣人道:“頭兒,四處都找遍了沒看到那封信,回去怎麽跟國公爺和娘娘交代?”

領頭那人轉一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狠厲地說:“首飾大家夥分了,其餘東西都燒掉。”

黑衣人應一聲,打燃火折子扔到那堆綢緞上,沖天的火苗幾乎映紅了半邊天。

趙芃與奶娘趴在糞便附近的地上,一動不敢動,直到黑衣人離開許久才掙紮着站起來,卻不敢往近前去,遠遠地磕了三個頭。

兩人沒再回登州,一路跋涉着到了奶娘的老家青州。

事隔多年,趙芃仍然記着那天的事兒,記着黑衣人說過的話,“回去怎麽跟國公爺和娘娘交代?”

萬晉朝國公有四位,而國公府裏還出了位娘娘的卻只有安國公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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