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6)
了。”一身紅色宮裝的謝池春半托腮,玉雕一般白皙的指尖按在粉嘟嘟的臉上,擡眼去看替薛老太傅收拾筆墨的周雲,目光漫不經心的在他那青翠欲滴的青色袍服上一掠而過,嘴裏毫不客氣的嘲笑道,“哎呀,人果然還是要活得長一點才好,像薛老太傅,他不是就把那些師長啊、同窗啊的都給熬死了,盛名傳天下......”
周雲生了一張斯文俊秀的臉,神色卻十分認真:“公主請慎言。”
謝池春一雙極動人的黑眸卻輕輕的往上一挑,波光潋滟卻比刀劍更鋒利,仿佛已在一瞬間就把面前的這人都撥皮拆骨的看透了,慢慢的笑起來,璨若明珠:“你和薛老太傅一樣都是老古板!不過,我知道你和薛老太傅又不一樣,你喜歡的是《賀新郎》裏的那一句......”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謝池春挑高了眉梢,擡眼看着周雲,帶了幾分美人和聰明人特有的輕慢。她的目光裏似有幾分笑意、似有幾分挑釁、幾分撩撥。
雖然謝池春方是十歲出頭,生得明眸皓齒,如珠如玉,含笑看人之時卻有一種驚人的美麗。便是聖人怕也不能她這般的目光裏淡定自若。
周雲一貫風輕雲淡的面上終于顯出幾分怔然之色。他那雙永遠猶如古井一般波瀾不起的黑眸子微微的動了動,深深的看了謝池春一眼,然後仍舊認真得低頭整理着那些書冊和筆墨,動作一絲不亂。但是,他的嘴上卻還是意有所指的接着那句詩慢慢念道:“知我者,二三子。”
......
就在謝晚春回憶舊事時,忽而聽到窗口處傳來喧雜的人聲,令她忽而醒過神來,擡步往窗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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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走到窗口,往下一看,眼睛一亮便不由抿了抿唇,微微笑起來。
原來,下面有兩輛馬車面對面的差點撞上了,京城達官貴族的馬車一般都是有暗紋以表身份的,一輛是晉陽王府的,想必是晉陽王妃帶人來看首飾;一輛則是陸平川的,看樣子陸平川也是剛回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碰巧了,這兩輛馬車,一輛剛剛掉頭往左,另一輛也往左,反倒湊得更近了些,前頭的馬險些碰到了頭,“得得得”的擡起馬蹄,震得馬車一晃,駕馬的車夫險些都給滑下來了。
大熙開國不久,皇室子嗣更是不多,故而京城裏如今也只有兩個王府,一是晉陽王府、一是蜀王府。故而,這麽多年來,晉陽王府的馬車當真算得上是橫行京中,無人能攔。還從未似今日一般,被另一輛馬車正面堵着。
最是不巧的是,晉陽王妃如今就正坐在馬車裏面,她今日其實也是帶侄女阮麗娘來珠光閣挑首飾的,此時馬車被人堵着,面上不免顯得有些難看起來。
自經了安樂公主府上那一場宴會,阮麗娘和晉陽王妃的名聲算是毀了一半,晉陽王妃到底是王妃之尊,沒人敢當着她的面兒說什麽狠話,臉皮厚些到底能照舊把日子過下去。可阮麗娘卻不同,她如今已經再無半點後路可退,只能把緊緊的抓着晉陽王妃不放,只盼着能靠晉陽王妃這個姑姑再找一門好親事。
所以,阮麗娘如今也能瞧些臉色,很能在晉陽王妃這個姑姑跟前擺出一些低眉順眼的模樣。她見晉陽王妃神色有變,不免就開口勸道:“姑姑身份尊貴,何必與那些渾人計較?索性也不急,讓一讓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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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王妃聽到侄女兒這話反倒被激起一番子的意氣來——她是寒門出身,好不容易靠着肚子嫁入晉陽王妃做身份,最是個自傲自卑的,哪裏願意在阮麗娘這個娘家人面前丢臉?她咬了咬牙,柳眉微蹙,一張絕豔的面龐上浮出薄怒來,開口道:“哪裏有這樣的道理!要讓,合該他們讓開才是!”說罷,她微微垂首,隔着車簾子吩咐了一句。
阮麗娘只得閉了嘴,安靜坐在一邊,悄悄透過車窗隐約露出的一角看着外頭,心中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一絲不安來。
應有晉陽王妃這麽一聲吩咐,晉陽王府的管事立刻便上前去,厲聲呵斥道:“王妃出行,閑人避退!”
對面的馬車車簾被一只猶如玉雕般修長白皙的手掌掀開,只見一個身量極高的男子從車上跳了下來,正是陸平川。
陸平川挑眉看了看對面的馬車,目光輕蔑,朗聲一笑:“原來是晉陽王妃!”他一身紅衣,神容極美,端的是一副絕好的姿儀,只是神色冷冷的,言語之間也含了幾分冷淡,“早聞自晉陽王過世之後,王妃便青燈古佛,深入簡出,怎地今日倒是碰上了。看樣子,傳言卻是不實啊......”
這話聽着到好似諷刺晉陽王妃裏外不符,不安于室。
晉陽王妃在車中聽着便不禁一怒,只是也知道這說話的人乃是陸平川,不是個好欺負——王妃這頭銜是陸平川這這個靖平侯顯得尊貴些,可陸平川乃是帝王心腹、錦衣衛都指揮使,手下鷹犬甚多,這般的狠人,還是不惹為妙。晉陽王妃素是個欺軟怕硬的,早時候便專門撿着孝順軟弱的女兒欺負,現今見着陸平川這般的兇人狠人反倒先怵了,不由得擡眼看了看邊上的阮麗娘。
阮麗娘只好帶上帷帽,掀開車簾一角,輕聲應道:“姑姑一貫喜佛,今日也是為了陪我買首飾,方才特意出門的。她老人家一片慈心,還望陸都督莫要胡言。”
她雖帶着帷帽,但抓着車簾的手看上去纖細白皙,言語溫柔,我見猶憐,倒是叫邊上圍觀的人好感大生。車廂裏坐着的晉陽王妃也不由得暗暗含笑,覺得侄女兒說話果是周道仔細,比自家那不孝的女兒要好百倍,要不怎地這般惹人疼?
陸平川卻不吃這一套,他直接揚了聲,叫破對方的身份,語聲幾近于輕慢道:“原來是阮姑娘啊......”他一頓,鳳眸輕擡,譏诮至極,“也是,晉陽王妃待你确是一片慈心,早年還從嘉樂郡主這個親女兒手上替你讨要首飾呢。”
阮麗娘被人當着面提起過去之事,不又覺得面紅,好在有帷帽遮住,便也只好含羞泣聲道:“不過是我幼時不知事,一時兒與表姐起了些争執罷了......陸都督這般人物,怎的也管起這小女兒間的芝麻小事了?”
陸平川冷笑一聲,動作輕快的跳回了自己的馬車,放下車簾子,嘴裏冷聲道:“幼時不知事卻懂得讨要郡主表姐的貴重首飾,如今大了也知道向王妃姑媽讨要首飾?依我看,阮姑娘這麽多年來還是有些長進的嘛。”
說罷,陸平川再無半點廢話,直接令車夫讓路,一派從容自若的模樣,仿佛連話也不想與阮麗娘說。
底下旁觀之人卻又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哎,別說,着晉陽王妃還真是對侄女比對女兒還親呢,我在這兒看她帶着嫂子或是侄女常來常往,卻沒見過她帶郡主來過......”
邊上的老人便壓低了聲音接口道:“......這事你不知道呢!當初嘉樂郡主出生不久就克死了同胞兄弟,後來晉陽王也被克死了。晉陽王妃年紀輕輕的守着活寡,你說她能喜歡這種克親的女兒嗎?”
“哎呀,你這話就不對啦。”年輕些的婦人消息靈通,見解上倒是更獨特些,“聽說嘉樂郡主一出生也是病歪歪的,險些養不活,後來才給接到宮裏,被皇宮裏頭的龍氣兒沖了沖,這才養好了身子。你說說,哪有克親差點把自己克死了的?”
“是啊是啊,要我說,說不得就是晉陽王妃命硬呢,克夫克子克女,好在嘉樂郡主自小養在宮裏,這才撿了一條命!”
“這麽一說,還真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端出恍然大悟的模樣,一拍手,連連點頭。
底下交頭接耳的比比皆是,不一會兒就把晉陽王妃“克夫克子克女”的名聲給傳播出去了,順帶着議論起“愛讨首飾”的阮麗娘來。
阮麗娘與晉陽王妃雖是沒聽到下面的話,可心裏卻是隐隐的覺出幾分難堪來,面上更是極難看的。晉陽王妃憋了口氣,卻又不能與陸平川發作,最後只好恨恨的伸手打了面前的侄女阮麗娘一個耳光,遷怒道:“我只不過讓你出去和人說場面話緩和一二,你倒好,反倒惹出這麽多閑話來!”
阮麗娘面上一痛,心中加倍的委屈,不禁發惱恨起晉陽王妃的欺軟怕硬來,暗暗咒罵道:克夫克子的惡婆娘,怪道如今邊上連個人都沒有。阮麗娘伏着身,手指握成拳,指甲險些嵌入肉裏,低了頭,額發垂落掩住了她面上的恨色。只聽她柔聲泣聲道:“是侄女不好,姑姑別氣了,氣壞了身子便不好了......”
事已至此,晉陽王妃餘怒未消,也沒了買首飾的心情,直接就要馬車夫轉道回府去了。
謝晚春在珠光閣上看了這麽一出好戲,暗自生笑,不免又覺得陸平川這般替她出氣很是痛快,想着下回要送些東西以表感謝才好。
不過這般一鬧怕也早在陸平川的意料之中——他素來便是個激烈的性子,既是回來了,總也要鬧一場,然後在皇帝面前表一表自己做“孤臣”的忠心。
還是那句話,人皆有機心,哪怕是陸平川這樣常常喊打喊殺的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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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胡三通方才入了周府。
周雲乃是周家庶子,周家不過是小世家,面上最重尊卑顏面,私底下的龌龊事卻也不少。至少,周雲幼時便受了不少的苛待與委屈,若非有胡三通這個舅舅時常接濟,周雲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了,所以,他們兩個的甥舅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只是,周雲從來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江南鹽務那事一出,他便不再見胡三通或是胡家的人。胡三通今日還真就是靠着謝晚春随手寫的一幅字入的府門。
不過,胡三通也是個能耐人,咽下肚子裏的不安,倒也溫聲與引路的小厮寒暄起來:“你家老爺近來身子如何了?年初就大病了一場,如今天氣涼了,可得更仔細些才是。”
要胡三通說,這鎮國長公主謝池春還真是個女人裏頭的英雄人物,她活着的時候弄死了掌權一邊的西南王和手握三軍的宋天河,垂簾攝政。她死了,皇帝、周雲、陸平川等等一群的人都跟着大病了一場。這般的人物,怕真是百年難出啊。
因着胡三通往日裏與周家關系親厚,那小厮也能與他說幾句親近話,嘆息道:“可不是嘛,老爺年初大病傷了身子又日夜忙着那些朝事,總也好不了。夫人那頭勸了不知多少回,也沒法子......”說到這裏,小厮又是仰慕又是嘆氣,不免絮叨了些。
胡三通嘴裏随意應着,不一會兒便把目光投向前面的青瓦白牆的書房。
那書房的簾子忽而被人輕輕的閑了開來,只見裏頭走出一個素衣薄妝的婦人以及兩三個年輕的小丫頭提着食盒從裏頭出來。那婦人遙遙見着往此處走來的胡三通便斂了面上神色,擡步也迎上來,對着胡三通盈盈一拜:“舅舅一向可好?”
“好好好,勞外甥媳婦你惦記了。”胡三通笑了笑,虛虛的扶了一把,嘴裏關切道,“你一貫體弱,受不得寒,這樣的天氣何必在外頭走動?”
這婦人正是周雲的發妻薛氏,她是薛老太傅的愛女,因此才嫁了周雲為妻。薛氏生得不過清秀卻生了一對極秀美的峨眉,自有一番書卷清華之氣,雖是一身素衣但也甚是端莊得體,行止之間猶如弱柳扶風,極美極動人。此時,她卻柳眉含愁,語聲輕輕與胡三通道:“我是來給相公送湯藥,若不親自來,我是怎麽也不放心的。舅舅今日既是來了,還請替我也勸相公一句,身子要緊,萬萬保重才是。”
胡三通連忙應下又與薛氏說了些話,恰好入內通報的小厮掀了簾子出來,他便急急的入了書房。
如今正是十月裏,京裏頭刮得冷風又幹又寒,好似剮在骨頭上的寒刀一般的刀刀見血。尋常人家,屋內大多都已燒了炭,偏偏周雲的書房裏卻一點炭火味都沒有,反倒木窗被打開了一半透風,整個兒書房當真好似寒潭一般冷徹骨髓。
胡三通走了幾步也不免凍得一哆嗦,手往袖子一縮,心裏暗道:要說周雲性子怪,還真是!哪有大冷天不少炭還開窗吹風的。別說是身子不好,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真真是自個兒找罪受!
胡三通繞過繡着西山楓林的屏風,果是看見周雲正獨自一人站在書案前。
只見周雲穿了一身尋常布袍,正坐在書案前怔怔的看着那副字,許久方才自語一般的長長一嘆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他神色頗有幾分悵然——雖說他方才三十有餘,可鬓角卻已染了白霜,但那位故人怕是青春依舊。
相逢應不識啊。
胡三通正小步往裏走,聽到這話卻是一驚——這可是蘇轼悼念亡妻的詩作啊,就算不是夫妻之情,可能念出這般詩句來,怕也是情意深厚。嘉樂郡主與周雲,究竟是如何的交情啊!?只是,依着胡三通的城府自然也不敢胡言亂語,他稍稍把步子放得重了一些以提醒周雲自己的到來,面上卻已經帶上了和煦又親昵的微笑:“雲哥兒,可是好久沒見了啊......”
周雲收起書桌上的紙,面上神色淡淡,只是輕輕的叫了一聲:“舅舅。”
胡三通熱臉碰上冷屁股卻也不覺得臉紅,厚着臉皮又接了一句:“聽說你近來身子不好?我進門時遇見了外甥媳婦,她也擔心得很呢。要我說,雲哥兒你雖是年紀還輕但也很該注意注意身子才是。”娓娓道來,仿佛長輩的一番慈和之心。
周雲卻沒有與舅舅寒暄周旋的想法,他看了胡三通一眼,眼神清淩淩的,仿佛把胡三通整個兒人都看透了:“我先前不讓舅舅你上門,原因舅舅心裏也因清楚——舅舅與胡家到了如今的地步,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貪’字罷了。”
究根結底,商人本性便是一個貪字,一個貪欲便壓下了所有的*,以至極的貪婪與絕頂的聰明方才能壓下千千萬萬的人,成為巨富。
胡三通到底也是個長輩,如今被自己的外甥指着鼻子這般一通罵,臉上一白一青,嘴唇顫了顫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周雲對胡三通心裏不滿心知肚明,可他的聲調卻依舊是慢條斯理,猶如挑揀魚刺,又猶如在金殿上與皇帝或是百官徐徐道來一般:“我早與舅舅說過‘天底下的錢多得是,可有些錢能賺,有些錢卻是萬萬不能賺’。胡家號稱天下首富,手底下的銀錢加在一起怕是都要比皇帝私庫裏的都要多,按理也該知足了。可舅舅你卻偏還要自作聰明,去與蜀王府做你那一本萬利的買賣,仍舊想要更多銀錢,想着要胡家子子孫孫無窮匮,胡家銀根千年萬年皆不斷。何其的愚蠢,何其的短視,何其的貪婪?”
周雲每一句話都好似抽打在胡三通面上的鞭子,抽的他臉色難看。好一會兒,胡三通才艱難的開口道:“是舅舅鬼迷心竅了......”他雪白的鬓角輕輕顫了顫,挺直的脊背仿佛也彎了下去,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可,可此事與胡家其餘人無關啊,舅舅我一把年紀,死不足惜了。倘胡家百年基業敗落在我手上,那我便是死了也無顏面對胡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雲極輕的嗤笑了一聲。
胡三通卻撲通一聲掀了袍角跪了下去,聲嘶力竭:“雲哥兒,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看在你我舅甥幾十年的情分上,拉胡家一把吧。”
周雲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把胡三通扯了起來:“舅舅還是起來說話吧,此事事關重大,絕非我一人能夠決定。”他沒有一口應下也沒有一口回絕,反倒是慢慢的轉開話捎,“還請舅舅告訴我,寫那幅字的人呢?”
胡三通被他說得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周雲說的是什麽事,嘴裏已是忙不疊的應了下來:“嘉樂郡主正在珠光閣等你了。”
“嘉樂郡主......珠光閣......”周雲輕輕的重複了一遍,古井一般波瀾不起的眸子似是閃過了什麽,随即便直接道,“既如此,我便與舅舅去一趟珠光閣吧。”
話雖如此,周雲卻也沒有直接擡步往門外去,反倒先是小心的将那張胡三通送來的字放入木匣子裏,貼身收置着,然後才起身擡步出去。
胡三通已被周雲發作過一通,正是心驚膽跳的時候,渾身骨頭都是軟的,哪裏敢揣什麽小心思,問也不敢問一句,閉緊了嘴巴緊跟着周雲出了門。
好在馬車就等在那裏,周雲既有吩咐,車夫便很快拾掇好了,直接便往珠光閣去。等周雲乘着馬車到了珠光閣,直接推開竹字間的雅間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臨窗坐着,一面喝茶一面看着窗外景致的謝晚春。
有那麽一瞬間,過往時光的塵土迎面而來,将他整個淹沒。縱是周雲這般鐵石的心腸,堅毅果決從不後看的人也不由有一絲恍惚,依稀想起舊日時光,生出一絲的悵惘。
她如今方才十八歲,正是容色最盛的時候,哪怕是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裏,一派的漫不經心,也依舊美得猶如一道令人不忍錯目的美景,更勝了初生的春水、初盛的春林以及十裏的春風。
窗外的暖陽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越發顯得她眉目精致,眉睫如墨,膚如細雪,乃是真正的雪堆玉砌,靈秀天生。她的那雙眼睛最似鎮國長公主謝池春,眼睫纖長濃密好似蝶翼,一對眸子盈盈然,猶如浸在水銀裏的兩丸黑水銀,藏着萬頃春波,看人時無情似有情。
上天永遠都是如此的厚愛與她,賜她最顯赫的姓氏,最美麗的容顏,最肆意的性格。哪怕一切結束,也依舊給予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周雲擡手合上門,步子微微頓了頓,随即便輕聲開口道:“公主果然還是公主,一如往昔。”
謝晚春這才回過頭來,她細細的打量了一下周雲,見他已然花白的鬓角,眼神微微一頓,随即柔聲道:“你倒是老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她聲調極軟極柔,似一團棉花一般的輕,“是因為你愧疚?”
周雲聞言神色微微一變,整張臉都僵住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晚春卻更加輕柔的接着問道:“你在愧疚,愧疚你借朱寒的手遞給我那杯毒酒?”她說話的時候仿佛與情人喁喁私語,柔情蜜意,溫柔纏綿,可她的眼神卻好似淩厲的刀劍直接落在了周雲身上。
周雲猶如一尊不動的雕像,死死的矗立在原地,神色乃是極度的複雜。
謝晚春面色不變,心裏卻忍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早在稻縣的時候,知道齊天樂不是兇手後,她便大致猜到了幕後之人會是誰。能夠洞悉朱寒對齊天樂的心思,能夠在宮中布下連陸平川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都查不出的局,除了周雲還有誰呢?
猜到是周雲之後,謝晚春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得太過吃驚——她早該明白,周雲便是這樣一個人。
謝晚春跟着沉默了一會兒,随即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盞,輕聲問道:“是他讓你布局動手的?浮色春這味毒也是他告訴你的?”
這個“他”,指的是誰,周雲與謝晚春都心知肚明。
周雲的喉結微微動了動,他的眼簾跟着顫了顫,随即才緩緩道:“是。”
謝晚春笑了一聲:“原來如此。”她擡起那雙極美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住了周雲,緊接着問道,“這麽說,我的那個蠢弟弟知道我弑母的事情了?”
周雲顏色極淡的唇輕輕動了動,慢慢的阖上眼睛,許久才擠出一句來:“陛下與我說,公主你為了重奪先皇的寵信,不惜親手毒殺親母,他害怕,害怕你會對他下手.......”
周雲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猶如一柄刀刃,一刀又一刀,深深的割在謝晚春的心頭。她仿佛能看見胸膛裏那顆血肉模糊的心髒仍舊掙紮着跳動着,忽而覺得有些好笑: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到底又有什麽可期待的?難不成還指望周雲講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苦衷來?
先皇後到底還是不甘就那樣死了,到底還是留了一手,把仇恨的火苗埋到她的兒子心底。“慈母之心”一至于此。
原來,皇帝他早已知道了當年的事,倒也難為他當年能忍下那些事情,抱着從西南回來的謝池春哭得那樣可憐;難為他能那樣自然而親昵的與自己這個“可怕”的人說話......可憐謝池春還以為自己多麽偉大,多麽忍辱負重,死死的瞞着他那些龌龊的事情,只盼着他能把父母恩愛的故事記一輩子。
謝晚春按在茶盞上的手繃得緊緊的,猶如一段極透徹的青玉,要寸寸的碎去。她胸口的心一下一下的跳着,一股一股的熱血湧上腦門,使得腦中一片滾熱,可她的聲音卻依舊是冷凝的,似打磨過的冰淩,尖銳而鋒利:“我的弟弟可能會因為一個可能的威脅而恐懼、而生殺心。但是周雲,你不是這樣的人,你絕不會屈從于庸人之命,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慮,都有自己的理由。”
她端坐在木椅上,擡起眼去看站在那裏的周雲,一字一句的道:“你曾跪在我面前,對我發誓‘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所以,周雲,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麽,就這樣把昔日之諾抛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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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年少,得見公主這般主君,确實激動難言,字字發自肺腑。”也正因如此,他才會日日夜夜的愧疚,寒冬臘月的開窗吹風來折磨自己,他已令自己活在人間的地獄。
周雲蒼白的額角劇烈的跳動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情緒在他心底翻騰,有什麽東西即将破口而出。他阖上眼然後又睜開,揚起唇角對着謝池春輕輕一笑,那笑容裏帶着太多無法言喻的複雜意味,輕而淺:“孟子曾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聖人之言,大善。”他頓了頓,言語之間已可見當朝首輔的威勢,“《尚書》有雲,‘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聖天子理應垂拱而治。”
這兩句話極輕極淡,可是卻有一種令人振聾發聩的力量。
哪怕是謝晚春亦不由的睜大了眼睛,認真的打量着周雲的神色——他用前一句話直接就将自封為“天之子”的皇帝與庶民相提并論,第二句話雖是委婉了一點但是其內約束皇權的意思卻是直截了當。
天下讀書人讀書大多都是為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可周雲卻不一樣。他将天下的百姓放在最前面,視皇帝如象征皇權的擺設。
謝晚春慢慢的垂下眼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盞,輕輕的抿了一口茶,茶水清淡,她的語氣也跟着淡了下去:“好個垂拱而治,你是覺得我管得太多了?”
“公主當初打壓世家、籌款建海軍,提倡立女學,為的是什麽?”周雲面色蒼白,尤顯得他一雙黑眸深不見底。他目光犀利,猶如刀劍一般直接落在謝晚春的面上,字字直戳心肺,“或許您自己也沒有想得那麽遠,只是憑着本能去做罷了。打壓世家,就可以集中自己的勢力,把一部分的輿論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籌建海軍,江南一地便能收入掌中;提倡女學......”
周雲說到最後,忽而笑了一聲,說不出是冷意和複雜,目光如電一般破開面前所有:“天下不知多少女人要謝你,那些依靠女學而出仕的女人倘要往上,怕是都要依着長公主你;再者,女子能讀書、能為官,為何獨獨不能為君?”
周雲看住謝晚春,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便都猶如雪白刀刃一般的簡單明白:“長此以往,公主獨掌大權,世人怕是只知有長公主而不知有皇上。”
“那又如何,這也該是我皇弟要擔心的事,與你何幹?”謝晚春不為所動,坦然而從容,“我自認攝政以來,兢兢業業,從未有過未危害百姓之舉。”
“公主英明,可真能英明一世?縱如此,又如何能保證繼任之人英明如舊?”談及自己的理念,周雲眼中好似燒着火,寸步不讓,“縱觀史冊,英明之君何其罕有,反倒是庸君、暴君比比皆是,興亡交替,百姓何辜......”
“所以,就不該任由君王獨掌大權,就該讓內閣和世家分權制衡,就該讓每一個皇帝都如我那個不管事的蠢弟弟一樣當一個純粹好看的擺設?哦,用你的話說,應是——聖天子垂拱而天下治。”謝晚春不似周雲那般的聖人胸懷,反倒譏诮的挑高了唇角,淡淡一笑。
周雲眼簾輕輕的顫了顫,鴉色的眼睫跟着一顫,神色複雜。
謝晚春卻緊接着道:“好,就當你是對的,可你殺了一個我難不成就能保證接下來各個皇帝都好似我那個蠢弟弟一般只管花前月下?能保證內閣或是世家之中的人皆如你一般一心為民?倘內閣權勢淩駕于君主之上,恐怕又要出一奸相矣。”
“皇上一貫體弱,若是幼子登基,自然可以好好教導。至于...”周雲說到一半忽而頓住口,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反而正色沉聲道:“我欠公主一條命,既然公主得天命而不死,那我......”
“不用你賠命。”謝晚春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直接道,“只要這一次你幫我把蜀王解決了,那便一筆勾銷。”周雲的确是幕後布局之人,可首先起殺心的是她那個弟弟,這仇,自然是要分開來報。
周雲一怔,随即接口道:“蜀王之事,本是我分內之事。”
謝晚春卻蹙了蹙眉,斟酌着道:“我以往看錯了蜀王,現今想來蜀王或許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說到這裏,謝晚春纖長濃密的眼睫徐徐的垂落下來,猶如蝶翼一般的輕盈而美麗,她語聲極輕極輕,“我是希望你能直接把蜀王下獄,看管好,別讓他有機會進宮,也別讓他傳出一些胡話來。自然,死人才是最能保密的......”
不告君上,不過三司,直接把當朝親王下獄,簡直荒唐!這種事哪怕是有證據也是要被朝中禦史當面彈劾的,這種事就和直接把自己的把柄遞給政敵沒有兩樣。
謝晚春卻說得風輕雲淡,說罷便擡了眼笑盈盈的去看周雲,神色自若。
周雲沉默片刻,随即點頭應下:“就依公主之言。”
謝晚春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沒再多說,反倒轉頭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起了身笑道:“不能多留了,我得回去了......”她說到這,對着一臉詫異沒回過神來的周雲眨了眨眼睛,笑着道,“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在外頭呆的太久。”
周雲前一刻還沉浸在對于自身的拷問之中,下一刻就被謝晚春的話給驚到,險些嗆到口水。可周雲到底是周雲,至少他表現的比陸平川要來得冷靜地多:“恭喜。”
謝晚春只是笑笑卻也沒理他,擡步便往外去,直接下樓回去了。
只剩下周雲獨自一人站在竹字間裏,所有的溫度、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仿佛都随着謝晚春離開了,只餘下周雲神色怔怔站着。
适才那一番對話實在短的很,可卻不禁令人生出恍然隔世的感覺。周雲沉默的站了許久,幾乎要成了一座雕像,許久許久方才不經意的垂下眼,呆呆的看着謝晚春随手擱在案上的那一盞還未喝完的冷茶,鼻尖似還能嗅到那隐隐的香氣,若有若無,抓不到,摸不着。他那空蕩蕩的心口如舊日一般,隐隐的作痛着。
周雲冷寂的面上忽然浮起一絲極淡的苦笑,随即一拂袖,仿佛要拂開那纏繞着他的香氣又或者是雜念,起身便往外去。
下子無悔,從來如是。
周雲推開門,正好看見等在門外的胡三通便微微垂首,輕聲道:“舅舅果真想好了要用自己的性命來保胡家?”
胡三通心知周雲必不會無端而言,渾身一顫,面如金紙,竟是一時應不得聲。
周雲也不逼他現下就回答,挺拔如翠竹的身子輕輕一晃,便已往樓下去,嘴裏聲音極輕:“舅舅不必着急,想清楚了再與我說。”
周雲緩緩然擡步而去,只留下胡三通一人失魂落魄站着,神色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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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今日回去的時候已是傍晚,先去王望舒的院子,見王望舒人不在便順道便去了王若蓉的院子裏,把自己新買的幾支寶石簪子遞給她:“今日去朱光閣看首飾,順道就給你買了幾支,算是賀你訂婚的吧。”
自王舟之被看管起來之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