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5)
色底繡蓮花荷葉蓮蓬的枕頭上,頰邊蹭到光滑的綢面一下子就醒過了神。她先是來回瞧了一眼,知道王恒之已經走了,這才又松了口氣,頗為随意的伸着手在枕頭上胡亂抓了一下,倒是抓到幾根斷發,都是細長漆黑,猶如墨染的。
發質較硬的應是王恒之的,柔軟的應是她自己的。
謝晚春仰着頭,就着透過床帳照進來的晨光看着被舉到眼前的幾根烏發,忽而心念一動,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出一個鵝黃色的香囊來,把那幾縷交結在一起的頭發一起塞了進去,然後重又把香囊塞回自己的枕頭底下。
直到這些事情都做好了,謝晚春方才揚聲喚了人進來伺候換衣洗漱。
等她吃完早膳,趕去宋氏那裏的時候,一群人倒是都已到了。李氏擡起眼去瞧謝晚春,笑盈盈的掩唇打趣道:“嫂子今日倒是來遲了......”說罷,目光在謝晚春的面上掠過,一雙妙目好似含着幾分揶揄,“不過也是,聽說便是大爺這般自律的,早上也險些遲了呢。”
謝晚春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知道了王恒之搬回來與她同住的事情。
只是,她卻也不好說什麽,總不能大咧咧與這些人說:啊呀,其實我們中間還隔着一條紅線呢,又或是其實我昨晚上來葵水了......
自己屋裏丢丢臉就好了,用不着跑到別人面前重複。
所以,謝晚春只好垂着頭默認了,一臉羞紅的坐了下來,輕聲道:“二弟妹就會拿我打趣。”
上頭的宋氏怕是最高興的一個,她和藹可親的瞧着謝晚春就像是瞧着自己未來的長子長孫,揮了揮手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我這兒剛好叫人炖了烏雞紅棗湯,你們都喝了一肚子茶水想必喝不下了,倒是都便宜了晚春了......”
宋氏話聲落下,後頭站着的一個穿着青色長襖和素色棉裙的丫頭小心翼翼的上前來,手裏正好端着一盅烏雞紅棗湯,嘴裏笑盈盈的與謝晚春道:“這一盅湯可是從早上起就熬着了,夫人令奴婢親自瞧着,就這麽一點兒了呢。要不怎麽說夫人最疼大少奶奶呢......”
謝晚春肚子裏正疼着,有熱湯送上了自然是妥帖的。她連忙伸手接了過來,含笑對着宋氏道謝道:“那多謝娘了。我這個做兒媳的,老是來您這兒讨吃的,真是臉都要紅了。”
“就等着你來吃呢。”宋氏自端了一杯熱茶慢慢喝着,笑着催她道,“快喝吧,涼了就不好了。”
王望舒頗為嬌俏的眨了眨眼,在旁插了一句:“是啊,嫂子趕緊喝吧,要不然娘都要忍不住端着湯灌到你嘴裏了。”
話聲落下,邊上的人都跟着笑起來,宋氏頭上插着的大鳳釵更是顫顫的,珠光爍爍。她險些笑岔了氣兒,拿手指了指女兒,笑嗔她道:“就你猴精兒,話多得很,小心撕了你的油嘴!”又緩了聲調,與兩個兒媳溫聲道,“你們還年輕,喜歡吃個涼的冰的,倒也不是吃不得,不過還是多吃些熱的才好,既不會積了寒也能養好了脾胃。”
這倒是老人家的一片慈愛了,李氏與謝晚春都垂頭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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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想着昨日裏剛吃的杏仁豆腐,難免有些心虛,連忙喝了一大口的烏雞紅棗湯。
宋氏在上頭看的一笑,連忙又道:“慢些喝,小心燙到了。”
謝晚春深深的察覺到了睡過王恒之之後這種與之前天差地別的待遇問題,不由含恨又喝了一大口,逗得宋氏忍不住笑:“這孩子,喝得這麽快......”又連忙吩咐丫頭,“記得晚上再炖點兒,給你們大少奶奶送去。”
等謝晚春喝完了湯水,宋氏也微微有些倦了,也沒多留她們幾個,揮揮手叫退下去。
等出了門,王望舒和李氏便連忙把謝晚春圍住了,就着昨夜裏的事裏裏外外調笑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了人,王若蓉在旁等了好一會兒才不大好意思的湊上來問道:“大嫂,昨日裏我與你說的事不知怎樣了?”倒不是她想要催謝晚春,實在是這事沉甸甸壓在心頭,叫她整日裏也不能安寧,就怕再遲一點就要鬧開了。
謝晚春微微一颔首,應聲道:“放心吧,我已叫人去查了,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我會再與夫人說的。”
王若蓉現下對着謝晚春已是有了高山仰止的崇拜感,自是不會去過問謝晚春究竟派了誰,安不安全、可不可靠這些問題。她只是忍了忍淚,抽着鼻子小聲道:“一直麻煩大嫂,我真過意不去。”說着,又從貼身丫頭二月手裏接了個小罐子遞過來,“這是我自己做的糖桂花,泡茶或是沾着點心用都是好的。只是小東西,還望嫂嫂別放在心上。”
謝晚春接了過來,瞧了一眼便道:“禮輕情意重,這便很好了。”
王若蓉顯是十分歉疚的,輕輕嘆了口氣,又道:“我正在繡屏風呢,不知大嫂你喜歡什麽花樣?”
謝晚春揮揮手:“不必了,你的婚事也已定下,便安心備嫁好了,何苦要這般忙着。再說,月底就是娘的生辰了,光是給娘準備壽禮怕也要你忙一會兒了,就別惦記着點兒小事了。”
王若蓉實在感激的不行,千百句話到了嘴裏又覺得實在太輕了一些,只好慢慢點了點頭,小聲道:“那嫂子日後若想要什麽花樣,盡管與我說。”
謝晚春笑着應了,推了她一把,叫她回去了。
等謝晚春獨自一人回了房間後,便見着梅香正等着那裏,一雙眼睛悄悄的擡了起來,看着謝晚春。
要知道,謝晚春邊上伺候的一般便是瓊枝與碧珠,再往下便是畫衣或是畫屏,梅香雖是領了二等的例銀但到底是個初來乍到的新丫頭,除了被謝晚春叫到之外,很少有混到謝晚春跟前的時候。自然,這也是梅香現下的處身之道:她一個新來的,總也不好搶了別人的風頭,低調才是好事。
所以,梅香這時候湊上來,自然是有事的。
謝晚春只一轉眼珠子便明白過來了——怕是因為昨日裏吩咐她讓錦衣衛暗衛去查的事情出了些結果了。既是如此,謝晚春面色半點也不動,随手叫邊上的幾人出去了,只留了梅香一個伺候,嘴裏吩咐梅香道:“你去香爐那兒添塊香。”
梅香清脆的應了下來,起身丢了個香餅子到香爐裏頭,很快便又回轉過來,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謝晚春跟前,細聲與謝晚春道:“少奶奶,錦衣衛那頭有了消息了。”
她這般說着,便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雙手舉着小心翼翼的遞了過來。
謝晚春随手接了過來,撕開信封,抽出信紙略瞧了瞧:果真,似王舟之這般的,便是纨绔也應有自己的圈子,若真要認識幾個新朋友必是需要熟人來引薦的或是通過什麽熟悉的渠道。
倒是不巧,宋玉良便是那個引薦人。
宋玉良乃是宋氏娘家侄子,對于王舟之這個王家庶子來說是有些特殊的,他引薦的朋友,王舟之自然也不會有太大的疑心。
最重要的是,宋玉良這頭給王舟之引薦了人,另一頭就自己下江南去堵王恒之,怕是做了兩手準備:要麽勸動王恒之把賬冊的事情瞞下來或是幫着做點假;要麽就是用王舟之這個王家子暗暗地給王家挖個坑,拖王家下水。
還真是好打算。
謝晚春把撕開的信封與看過的信紙一起遞給梅香,梅香立刻就動作飛快的把這信紙丢到香爐裏點了火,盯着信紙被燒完了,盯着火星子熄滅了方才悄悄松口氣。
64| 30.31
王恒之這幾日一心惦着家裏的那人,公事上雖是沒怎麽耽擱,但下衙後很多不必要的應酬便都能推則推了,直接便回了府上。幾個與他關系頗好的同僚瞧在眼裏,忍不住便與他玩笑道:“南山這幾日怎地也日日早歸,莫不是嘉樂郡主特特給你定了回去的時辰?”
“家裏有個人等着,也不好太晚回去。”王恒之不置可否,神色淡定,從容自若的把手上的東西細細的從頭又交代了一回,方才擡步離開。
如今十月裏,戶部是極忙的——江邊的秋汛還需密切注意,各地糧倉也許加緊核實,王恒之又是個新人,種種事情加在一起,白日裏總是要忙的腳不沾地。只是,他昨日裏剛剛搬回房裏,想着心尖上的那人,一顆心便好似被貓爪子輕輕的撓着似的,癢癢的疼,怎麽也靜不下來。所以,王恒之下了衙便緊趕慢趕的,總算是趕回去陪着謝晚春一起用了晚膳。
雖說昨夜裏丢了大臉,但謝晚春這般的沒臉沒皮,倒還真沒怎麽放在心上,不一會兒便調節過來了。她此時氣定神閑,稍稍擡了擡眉梢瞧了眼坐在桌子另一頭的王恒之,竟也沒了昨日裏那點兒氣悶反倒十分客氣的對人笑了笑,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面前這頓晚膳。
兩人皆是養出來的好儀态,一個不想說,一個不知如何說,一頓飯下來居然也沒說成一句話。最後堪堪用罷,邊上的丫頭已動作迅速的端了兩盞茶來服侍他們漱口,等兩人都淨過手後,丫頭們方才又小心的端着茶盤上了兩盞熱茶來。
王恒之與謝晚春一人捧了一盞熱茶,倒也沒怎麽用,便都起了身。他們兩人,一個坐在臨窗的榻上擺弄着棋盤,另一個則是閑極無聊的翻着才剛從王恒之書房裏讨來的書冊。兩人雖是各做各的,但此時一同坐在屋子裏,間或插幾句話,另有窗外猶如黃金一般融融的霞光落下來,到還真有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感覺。
秋冬白日本就比春夏短一些,天邊的紅霞漸漸的散了開來,紅日移落西山,天色漸漸暗了,那些伶俐的丫頭早早點了燈又往香氣漸散的香爐裏添了塊香。這時候上房那裏倒是來了個梳着兩個包子頭的小丫頭,好似蓮藕一般粉嫩可愛,稚聲稚氣的說是來送宋氏特意叫人給謝晚春炖的冰糖血燕。
謝晚春看了看那小丫頭手上那冒着熱氣的白玉暖盅,這才想起早上的事,便揮手叫碧珠接了過來。她瞧這小丫頭眼生,便又逗趣似的問了人幾句話,然後方才叫畫衣拿個荷包送與她,把人送出去。
謝晚春自己端着那蓮花形狀的一盅湯,低頭慢慢的抿了一口,覺得滋味不錯,心情便也跟着好了一些。直到這時候,她方才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微微擡了擡眉梢,開口與王恒之說起了另一件事:“對了,我這幾日糊裏糊塗的,倒是忘了與你說件事。”
王恒之一聽這話音便覺心頭一動,只當她是要坦白身份,忍不住便把手上抓着的白玉棋子丢到一邊,垂目去看謝晚春,手心裏已是濕濕的,心跳都隐隐加快了些。
謝晚春卻渾然不覺,一邊喝着湯一邊翻着游記,姿态閑适優雅,按在書頁上的纖指修長白皙,猶如美玉雕成。她嘴裏徐徐的接着道:“前幾日二妹妹來尋我,說是你家三弟在外欠了一大筆銀子,就怕要鬧大了事情。”
王恒之聽她是說這個,心裏不免有些失落,嘴裏倒是不忘糾正謝晚春:“什麽你家我家的?應該是咱們家三弟。”
謝晚春見着王恒之不點正題,不免擡頭瞪了他一眼,烏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轉:“你到底聽還是不聽?”她家已有一個不争氣的混蛋弟弟,王家這個還真不想再認!
王恒之只好點點頭,端正了态度:“你說。”
謝晚春這才覺得滿意了一點,接着道:“其他的倒是沒什麽,只是你家三弟欠錢的時間有些微妙......”她擡頭對上王恒之忽而恍然的目光,微微一笑,意态極美,慢條斯理的把話說完了,“正好便是你查出賬冊前後那一段時間。”
王恒之在這方面的敏感度絕不輸給謝晚春,他立刻就明白過來了,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說罷,他深深看了謝晚春一眼,站起身道,“此事事關重要,我先與父親說一聲。”
謝晚春倒是不在意這個,一邊喝着她的湯一邊順口應道:“嗯,也好。不過記得動作小一些,二妹妹才剛訂了親事,此時若是傳出什麽來,總也不好。”
“我知道分寸的。”王恒之目中顏色深深,似有幾分深意,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麽,擡步往外去了。
謝晚春瞧着王恒之那背影,心中思忖了一下,便揚聲叫了梅香來:“那一頭都已經處置幹淨了?”
梅香一聽便明白過來了,一派鎮定的點了點頭:“嗯,都已處理了。”
“那便好......”謝晚春也就沒再問下去了,重又垂下眼去看手中的游記,染了一點昏黃燭光的眼睫跟着輕輕垂下,許久也不見她翻開一頁,也不知是否真的把書看進去了。
梅香站在邊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少奶奶......”她壓低聲音,輕輕的道,“錦衣衛那邊有消息,說是陸指揮使快要回京了。”
謝晚春聽到這裏終于有擡起了頭,她倒不在意陸平川回京這件事——陸平川肯定是抓不着齊天樂的,或早或晚都得回來。只是,她更在意的是陸平川回京這件事所暗藏的信息,畢竟,陸平川要回來,由錦衣衛護着的吳禦史肯定也要回來了。
看樣子......拖了這麽久的江南鹽務一案,終于就要拉開序幕了。不知道周雲、胡家又或者那個真的幕後之人要如何應對......
謝晚春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麽,忍不住抿唇笑起來,烏黑的眉眼深處仿佛也含了一彎明月:“對了,月底便是夫人的壽辰,我也該準備一下壽禮之事。你出去吩咐一聲,說是我明日要去珠光閣置辦些東西,叫他們提早備好車。”
梅香默默的垂下眼,輕輕的應道:“知道了,夫人。”她沉靜的樣子一點兒不似同齡的那些小女孩,有着一種超乎年紀的成熟與冷淡。她今日穿着藕色底繡杏花枝的襖子與一條素淨的青色細棉裙子,出門的時候,裙裾在地上輕輕的擦了過去,好似窗外月光下墨綠色的葉片一般的青翠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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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恒之此時方才把事情與父親說完,面上更添了幾分鄭重的神色:“吳禦史馬上就要回來了,倘若王家這個時候出事,怕是.......”
“那個孽障!我沒空管他,他倒是越發的能幹了!”王老爺氣得咬牙切齒,差點兒把手上的蓋碗都給摔了。他也是氣急了,現下正是要緊的時候,自家裏全都小心謹慎,就連妻子的壽辰都沒準備大半,便是一貫胡鬧的二兒子最近都天天關在屋裏念書,偏偏是這個一貫不放在心上的庶子在拖後腿。
王老爺想了一會兒,便用手用力的一拍案,吩咐底下人道:“去,把那個孽障給我綁過來。”
王舟之此時正窩在自己屋裏,哪裏也躲不了,果真不一會兒就被綁了過來。他手下亂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被綁着過來的一路上不禁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越想越是害怕,臉色慘白如紙,滿腦門都是冷汗。
等到了正房,見着父親和長兄,王舟之兩條腿一顫就給跪下了,連忙哭道:“父親,我知道錯了......”無論如何,認錯總是對的。
王老爺瞧他這沒骨氣的模樣便覺得生氣,忍不住把手上的蓋碗摔他頭上,潑了他半腦門的熱茶,直接冷聲道:“孽障!成日裏不務正業,盡是再外生事。你且把這幾月來做的那些好事給我從頭說一遍......”
王舟之被那潑過來的茶水燙的差點叫出聲,不過他心思轉得極快,忍不住還是生出了些許的慶幸來——既是說了是“這幾個月”那想必以前的事并不算在裏面,應該指的便是這段時間欠下的賭債。這般想着,王舟之也沒瞞着,跪在地上慢慢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嘴裏仍舊是忘不了要為自己辯駁幾句:“......真不是我想去,是那人拉着我去的。先時還贏了些錢,也不知怎地就全輸光了......”
王老爺恨不能再踢他幾腳,冷冷的警告他道:“王家缺你吃得還是缺你穿的了?我也不求你讀書上進,可你若是在這般胡鬧下去,我便幹脆把你這雙腿給打折了,叫你一輩子關家裏。”
王舟之吓得直哆嗦,脖子一縮,只覺得底下兩條腿都快撐不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王恒之心裏仍舊存了幾分猶疑,看着跪在地下的弟弟,接着問道:“說實話,你到底欠了多少?”
王舟之不敢擡眼去看父親和兄長,只好低着頭低低的應道:“一、一萬兩......”
王老爺适才還想着等會兒就拿些錢叫兒子把這賭債給還上,此時聽到這數字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王恒之卻緊接着追問道:“倘我們不問,你準備如何填補這賬目?”
王舟之到底也要臉,總不好直接就說自己打算要騙妹妹的嫁妝。他雙唇顫了顫,好一會兒才小聲道:“他們說他們也是收東西的,只需拿些東西或是田産去抵便是了,給我算的便宜些,一萬兩的銀子,只需拿出五千兩的東西來抵便是了......”
王恒之一雙眸子黑沉沉的,猶如寒潭一般深且冷,他沉聲道:“一萬兩的銀子五千兩便抵了?倘若日後他們改口,說是其實這就是個買賣,那少的五千兩是他們賄賂給我們王家的......你說,這怎麽辦?”
王舟之呆了一下,滿臉的茫然與無措。
王老爺卻是一激靈醒過神來,手指緊緊的抓着椅柄,咯吱作響,指關節好似一段快要斷了的青玉。他咬着牙道:“一買一送,還真是好買賣!”也顧不得教訓那蠢的不行的兒子,頗有幾分灰心的擺擺手,吩咐下人道,“把你們三爺押回去關好了,這幾日都不許他出門。叫他底下的人也都繃着點,若再有什麽事,我先把他們一個個收拾了,再打死這孽障!”
下頭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連聲應了,抓着王舟之的胳膊直接就把人給拖回去了。
王老爺瞧着那一行人出門的背影,忽然擺首苦笑:“到底是老了,倒不如以前反應快了......若非你發現的早,說不得就得被這孽障坑進去了。”
王恒之倒也沒有趕着勸慰,反倒是溫聲提醒道:“爹,此事與其暗裏操作留人口柄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去找相關衙門調查此事,就說三弟是被歹人騙了,叫他們查個清楚......”他頓了頓,到底還是緩了口氣,“三弟再不争氣想來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輸了一萬兩,怕是對方早就設好了圈套,既如此,一查總能查到些貓膩,雖丢臉了些,但事情擺在了明面上,倒也省得旁人再念叨。”
王老爺細思了一會兒,很快便點了點頭:“你說的有些道理,便先這樣辦吧。老三那裏便先關着,叫他安生些日子,等事情過去了,再好好打一頓!”
65| 30.31
王恒之與王老爺又商量了一回江南鹽務的事情,等回房的時候卻見謝晚春已經動作迅速的沐浴完了,換上雪白絲綢的寝衣,又獨自一個貓似的縮回床上了。
王恒之瞧着床上多出來的一條被子和已經被那錦被簇擁着的如花美眷,不免又覺出幾分不為人知的笑意來,心裏想着:動作倒是快。
溫柔鄉自來便是英雄冢。王恒之就着屋內昏黃的燈光遙遙看了看謝晚春抱着被子的背影便覺得心頭火熱,原還想擺完的棋局也擱下去了,想說的話都給吞回去了,徑自脫了外衣,便也起身去沐浴了。
平常人家總愛道“老婆孩子熱炕頭”,果真是有些真味道的。
床上的被褥早已被丫頭們用湯婆子和小熏爐暖過,一掀開來便覺出一道拂面的暖風,又暖又香。只是,等王恒之上了床,謝晚春已是昏昏欲睡。
謝晚春抱着被子閉了一會兒眼睛,烏鴉鴉的眼睫輕輕搭在玉色的肌膚上,黑與白交錯在一起,顯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态。她雪玉一般的雙頰被溫暖的被褥捂着,已是隐約透出一點兒淡淡的紅來,好似被暖風熏染的嬌花,嬌滴滴的攢出一點兒伶仃的豔色。
王恒之瞧着一顆心又軟又熱,恨不能把所有的錦繡全都堆在她的身上,心裏癢癢的,又忍不住想着開口與她說幾句話。只是到底不好驚了謝晚春的安眠,王恒之只得咬牙忍着躺了下來,暗道:這度夜如年下去,明年三月三還真不知能不能等到呢!
正當王恒之暗自忍得快要吐血的時候,謝晚春倒是迷迷糊糊的轉過身,半睜開眼睛瞧了瞧邊上躺着的人,她似還有幾分睡意,嘴裏含糊的問了一聲:“對了,你為什麽要把那幅畫的臉塗黑啊?”聲音嬌嬌軟軟的,就像是含在舌尖的蜂蜜,暖融融的甜,入心的甜。
這問題憋在她心裏真是好久了,原還覺得王恒之是與其他世家子一般厭她索性塗臉洩憤,後來知道王恒之崇拜自己便又覺出幾分奇怪來,等到知道王恒之暗戀自己,那幾份的奇怪便變成了十足的好奇。要謝晚春說,還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王恒之冷不丁的被她這般一問,垂眼去看又見謝晚春睡意濃濃,似睡非睡,似是睡迷糊了、不經意的問出聲的。他看着那一顫一顫的眼睫便覺得滿心柔軟,不由把手從被褥裏抽出來,輕輕的隔着被子撫了撫謝晚春的脊背,一下一下的,聲音也不自覺的放輕了些,柔和的開口道:“那畫那畫像的時候年紀尚小,神.韻.上面難免有些把握不到,畫不出長公主那般的神容......”他語聲跟着輕輕的頓了頓,似乎也被自己少年時候的那點兒難得的孩子氣給逗樂了,“後來幹脆自暴自棄,直接便把臉塗黑了。反正......”
反正,那個人、那張臉永遠都埋在他心裏,猶如昨日初見一般歷歷在目,鮮明如昔。
後面的話王恒之只在心裏念着,略一擡眼果是瞧見謝晚春這個沒心沒肺的已經睡實了,也不知自己那一番話她聽了多少進去。
王恒之無聲的嘆了口氣,只是融了寒冰的黑眸裏仍舊蕩着微微的春波,縱容且寵溺的看着眼前的謝晚春,手上輕輕的撫了撫她的脊背,隔着被子虛虛的摟着人,閉眼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月華似水一般鋪了一地,這一夜想來也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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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第二日醒來時便頗有幾分懊惱——昨晚怎麽就真的問出口了?怎麽沒聽到回答就睡着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氣,一直等到上了馬車到了珠光閣,仍舊有些郁郁的。只是,等她掀開車簾子看到等在外頭的胡三通胡三爺,便也很快收斂起面上的神色,禮貌的一笑道:“沒想到今日竟也能碰上三爺......”她略一頓,眉眼彎彎,似是十分高興的模樣,“正好,上回欠您一樁人情,今日怕能還上了。”
胡三通生得高瘦挺拔,今日穿了一身藍緞鑲白毛邊的細棉袍子,襯得一張臉淨白清瘦,雖是面容平平卻頗有幾分神采。他本是接了消息知道謝晚春會來,這才等在這裏的,聽到這話卻是微微擡了眼,深深看了謝晚春一眼,竟是親自擡步上前扶了謝晚春下馬車:“郡主大駕光臨,是我的榮幸。”
謝晚春明眸善昧卻也不再應聲,姿态從容的下了馬車,同胡三通一起,一前一後的去了二樓雅間竹字間。等到門關上了,謝晚春往裏間走了幾步,嘴裏卻徐徐道:“這珠光閣裏果真是日日都賓客盈門,怪道人家都說天下財富,胡家可占了三成,當真是財勢通天。只是便是這滔天的財勢卻也有......”她在一張搭着翠色繡墨竹的椅搭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輕輕的在邊上的高幾上扣了一下,笑盈盈的擡目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胡三通,接着往下說,“天崩之日。”
“郡主今日來,便是來嘲諷我胡家的?”胡三通可不是那等子聽了幾句狠話便軟了骨頭的人,他早年也曾走南闖北,要不然也不會欠下宋天河的救命之恩。他這般經歷過風雲的人,此時聞言也不過是略一笑,一派的自然,倒是滿不在意的模樣。
謝晚春的目光在他面上輕輕一掠,聲調仍舊是不緊不慢,不答反問道:“胡三爺這幾日怕是連周家的門都進不去吧?”
胡三通神色微微一變,抿了抿唇,一雙黑眸已是冷冷的盯住了謝晚春。
謝晚春卻不疾不徐,自倒了一杯茶,低頭抿了抿,接着問道:“你與蜀王府做的生意,賺了不少?”
話到了此處,已然是圖窮匕見,刀光立見。胡三通終于再也維持不住面上的鎮定,看住謝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郡主今日此來,究竟為何?”
謝晚春慢慢的押了口茶,笑道:“我來時就說了啊,我是來還上回的人情的。”
胡三通神色莫測,似有幾分驚疑不定的看着她。謝晚春卻又轉口問道:“你這可有筆墨?”
胡三通沉吟了一會兒,指了指邊上的小間裏頭臨窗的紅木書案,沉聲道:“都是備齊了的,只是你若要鞋子,墨還需現磨才好。”
“那便請胡三爺替我研一回墨?”謝晚春挽起袖子,攤開一張宣紙,細心的自筆筒裏抽出一支毛筆來,一副立刻就要寫字的模樣。
胡三通忍了口氣,便也當真挽起袖替謝晚春磨起了墨,權當是看看謝晚春究竟要做什麽。他這兒用的是上好的端硯,那墨條也有些講究,聞着略有些翠竹清香,倒是很符合“竹字間”的格調。
等到出了墨水,謝晚春方才擡筆吸了一點墨汁,頓也不頓,筆走龍蛇的寫了兩句詩。
胡三通探頭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吸了口氣,那字是極好的,用筆自然,字體筋骨分明,峥嵘有力,簡直不似女子能寫出來的。可更叫胡三通吃驚的是,那上面的幾句詩——
“甚矣吾衰矣。”我已經很衰老了。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不恨我不能見到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見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還是那幾個人。
這原就都出自辛棄疾的《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謝晚春卻把全詩中間那一部分全部省略了,只挑了最前面的一句與最後面的兩句。
這都不是胡三通吃驚的原因,真正令他吃驚的是,那一句“甚矣吾衰矣”他曾在周雲的卧室裏見過。據說乃是周雲授業恩師薛老太傅的親筆。
可是每一個看見那副字的人第一時間聯想到的大多都會是論語裏那一句:“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而不是辛棄疾那一首《賀新郎》。
所以,此時見到謝晚春寫了這麽幾句詩,胡三通心中不可不謂是驚疑交加:難不成,嘉樂郡主竟與周雲有舊?
謝晚春卻沒有與人解釋的意圖,她随手灑了細沙去吸墨水,嘴裏緩緩道:“你拿着這張紙,去尋周雲,他自會見你。”頓了頓,謝晚春又加了一句,“只是,這東西除了你和周雲,再不能叫第三個人看見。”
胡三通一雙眼睛緊緊的盯着那張紙與紙上的字仿佛恨不能把那些字全都給吞進肚子裏。他不自覺的咬住牙,慢慢的點點頭:“郡主放心,我都明白的。”
等到細沙吸收完了多出來的墨汁,胡三通立刻手腳利落的把那宣紙卷了起來,小心的收置好,直起身鞠了一躬:“郡主的大恩,我胡家上下都感念于心。”
謝晚春寫完了那幾句詩不免想起舊日裏的那些事,心情不大好便也沒再與胡三通多說什麽,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便叫人趕緊去送東西了。
全天下大約也只有謝晚春,叫人替她跑腿送東西還要纡尊降貴的好似還恩情,還得別人膽戰心驚的感恩戴德。
胡三通卻覺得自己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恭恭敬敬的又與謝晚春行了個禮,這才捧着東西小步出門去了。
等胡三通出去了,謝晚春方才垂目看了看适才不小心落在木案上的碩大墨汁,心思不免飄得有些遠了,漫不經心的想道:真是有趣!這胡三通與周雲雖是舅甥關系卻一點也不像......當然,周雲他和周家那群人也不像。
謝晚春這般的想着,微微阖上眼,烏黑的眼睫靜靜的垂落下來,仰起的面龐映着窗外折入的陽光,瑩瑩生光,好似夜裏倒映在湖心的那一輪圓月,皎潔而美麗。
......
“‘甚矣吾衰矣’,太傅他老人家還真是半點也不含蓄,就差沒把下面那句‘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餘幾’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