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啊
黎離是只小狐貍,一只全身都是火紅色皮毛、只一雙耳朵的耳尖帶了點墨色的小狐貍。
他站在洞口,看着外面漸漸落下的太陽,終于踏着可愛的步伐走出了山洞。
山洞是他的家,出了山洞便是一片樹林。這是一片果樹,樹上結着青果,是他每天都會采來裹腹的東西。
他喜歡吃青果,每天三頓,甚至四頓,每次都要吃五個才飽!
早上摘的是山洞南邊果樹的果子,中午摘的是山洞東邊的果子,但現在是晚上了。晚上該輪到西邊果樹的果子了。
黎離站在樹下,仰着毛茸茸的腦袋,因為笑意而變得像月牙般的一雙眼睛觀察着果樹,心裏默默思忖着要摘哪根樹枝上的果子,哪個果子會更好吃。
在他終于決定的時候,果樹後的山上忽然掉下來一塊他狐貍爪大小的石頭。他吓了一跳,紅色皮毛瞬間炸開,可又覺得好奇,便沒退後,還又仰起腦袋看向山上。
山很高,他一眼看不到山頂,又很陡峭。但,明明很結實啊!他想。
又一顆石頭砸下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從石子大小變得像樹幹一樣。他吓得瞬間跑遠兩步,可還是覺得好奇。
這塊石頭為什麽這麽大啊?
山上的石頭為什麽會掉下來啊?
他想問自己,可是自己想不明白。他想問別的狐貍,可是沒有別的狐貍能問。
可在這個大石塊近在眼前時,他感覺到了石頭的溫度。再一瞧,他發現這似乎不是石頭,而是人。
他本能地用自己微薄的修為接住這個人,直到這個人安靜地躺在地上,他才放松了。放松的瞬間,他感覺自己渾身乏力,只好歇一歇。
于是,他走到這個人的身邊。
這個男人穿着黑色的束腰長袍,腰間綴着玉佩。但他的衣服都破了,還有血流出來。他的臉上也有血,眉心也皺着,似乎正做着噩夢。可狼狽之下,也能看出這個人姣好俊朗的顏容,棱角分明卻是眉眼柔和。
黎離湊過去歪頭靠在他的心上,這人的心跳清晰而有力地傳遞出來。他又擡起頭,用腦袋拱着這人,可這人不肯醒來。
他皺眉,有些苦惱,但可愛又毛茸茸的狐貍臉表現不出他的皺眉,只是沒有了笑意。
他想,該怎麽辦呢?
要不然他就勉為其難,帶他回家吧。黎離想。
小狐貍很輕,拽不動一個看起來比他大好多的男人,他又剛剛将僅有的一點修為使用了,沒有辦法化成人形。那這樣就只能咬着他的衣服、兩步一停地挪過去了。
黎離想,要是他能醒來就好了,他就不用這麽費力了。
将人拖回山洞裏,花費了黎離好大的力氣,他趴在地上休息,肚子又忽然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诶呀,還沒有吃晚飯!
可是沒有力氣了,不想去摘青果了。
可是不摘果子就沒得吃,沒得吃就會很餓,很餓就會沒力氣,沒力氣就會很難受啊!
而且……這個男人萬一半夜醒了,也要吃東西的。
要是他現在醒來就好了。
黎離在心裏一點一點地想着,然後站起來,離開他的溫暖的山洞,找到那個男人掉下來的那個地方的旁邊果樹,将他先前看好的青果摘了下來。
他一邊摘一邊吃,吃完五個,終于開心地笑起來。
他又摘了一個,藏在嘴裏,帶回去。
青果味道清甜,他聞着味道總忍不住地流口水,可想到那個人還沒醒、還沒吃東西,他就不忍心吃掉這個青果。
可回到山洞的時候,那個人還沒醒。
肯定是做了個美夢,所以不肯醒來,黎離想。
他抖抖皮毛,趴在地上團成團子,也墜入了夢鄉。夢裏有更大一片果林,樹上結滿了青果,又香又大,他便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好滿足。
鳥兒在樹梢叽叽喳喳地叫,黎離從夢裏醒過來,迷茫片刻抖了抖皮毛,嘴裏還淌着口水,回想着夢裏無窮無盡的青果。
他又偏頭看向身邊依然在沉睡的男人,是他流了太多血了嗎?為什麽還不醒?
那……他先去吃早飯應該沒事吧。
黎離拿肉肉的狐貍爪給自己洗了臉,離開山洞到附近的小溪喝了幾口水,順便摘了些青果裹腹。
想到依然在沉睡的男人,他臨走前又摘了一個果子帶走。這樣他就有兩個果子可以吃了!
陽光很燦爛,像一股暖流淌進山洞裏,照在秦戮的身上,與他的黑色束腰長袍形成強烈對比,卻是熠熠生輝。
他靠着山牆,望着突然闖進山洞的小狐貍,眉眼從淩厲到詫然,再又柔和。
黎離驚訝地看着對方,噠噠地跑過去,拿嘴拱他的手,将剛摘來的果子放在他手裏,吱吱叫:“你醒了?你餓嗎?我給你摘了果子,很好吃的,你吃嗎?”
他說了很多話,但面前的秦戮什麽都沒聽懂。
雖然沒有聽懂,可是他看着自己手裏還沾着口水的果子,笑着說:“是給我的嗎?謝謝。”說着,他伸手揉了揉黎離的腦袋。
黎離很高興,雖然這人臉上還有血,看着有點可怖,可是他對他笑了,那麽好看!于是他轉身将放了一夜的果子也叼起來,走到他身邊,放在他手裏。
“謝謝。”秦戮又說。
秦戮沒有站起來,只是靠着山體坐着。一個青果已經吃完了,原本沒感覺很餓,卻在吃完後覺得特別餓。他看着手裏的另一個青果,忍不住笑了,又摸了摸黎離的腦袋,“是你救了我嗎?”
黎離點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兒。
“這裏只有你麽?”
黎離點頭,想了想又搖頭,吱吱地叫:“這個山洞只有我,但是這裏還有好多狐貍,只是我跟他們不一樣。”
秦戮失笑,小狐貍很努力地吱吱吱,但是他聽不懂,不過能微妙地理解他的意思,這個山洞裏只有他一只狐貍。他忍不住,再揉了揉狐貍的腦袋,道:“有水嗎?”
黎離又點頭,咬着秦戮的衣袖往外拽。等秦戮站起來了,他便松了口,帶着他往小溪去。
小狐貍起先蹦噠得很快,時不時回頭看秦戮一眼。但許是發現他走得并不快,小狐貍漸漸放慢了速度,變得與他并肩而行。
秦戮笑着,“真是只乖狐貍。”
小狐貍便笑彎了眼睛,吱吱地叫:“我叫黎離,你叫什麽名字啊?”
他問他,可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聽懂他的話。
“小狐貍,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黎離!”黎離吱哇叫。
秦戮聽不懂,只得失笑,“我就叫你小狐貍好了。”
黎離想了想,點頭。
秦戮見他一本正經地思考,一本正經地答應下來,不覺有趣,“你能聽懂我的話?真是只聰明的小狐貍。”
“是嗎!”黎離驚喜,轉而又覺得失落,道:“可是他們都說我好笨。”
“怎麽了?”秦戮情緒敏感。
“我特別笨,好幾百年了,我還是修煉不出人形。其他狐貍修習二三百年就做到了,可是我就是學不會。爹和娘也說我特別笨。”
小溪已經到了。
秦戮蹲下來,平視着黎離的眼睛,看見了他眼底的失落和難過,溫柔地說:“雖然不知道你在難過什麽,但是別難過了。”他微頓,笑道:“你笑起來很可愛。”
于是,黎離笑了起來,說:“你笑起來也好好看!你不笑的時候也好好看!”
小溪不寬,但溪水清澈,澄明見底,還有魚在水裏游來游去。
秦戮索性脫了衣服。
黎離驚得連忙拿爪子捂住眼睛,又忍不住心生好奇,拿開了爪子,偷偷地看着男人。
男人已經整個人沒入溪水之中,可溪水清澈,隐約可以看出男人白皙卻健碩的身材,還有身上那些嶄新的傷痕。他捧着水洗幹淨了臉,露出了隽逸的容顏。
黎離險些看呆了。
直到秦戮上了岸,準備穿衣服。
黎離忽然張嘴扯着衣服,阻止秦戮的動作。秦戮微愣,詢問:“怎麽了?”
“我、我可以給你舔舔。”
“嗯,先讓我穿衣服,好嗎?”
黎離松了口。他忽然覺得很難過,如果他的修為很高,可以變成人,那就可以說秦戮的語言了,他就能夠聽懂他的話了。可是現在,秦戮聽不懂他的話。
秦戮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猶疑道:“你不想我穿衣服?”
黎離猛地狠狠地點頭。
“為什麽?”
“我可以給你舔傷口!傷口舔舔就好了,我每次受傷就是自己舔傷口,然後就好了。”
秦戮無奈地笑,“小狐貍,你在說什麽?”
黎離不再說了,他走到秦戮身邊。秦戮的腰間有一道兩寸長的劍傷,皮開肉綻,格外醒目。他後腿立起來,兩只前爪撲在秦戮的身上,張嘴便要舔下去。
秦戮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低頭卻見小狐貍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望着他,毫無保留的。他又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任由小狐貍動作。
被滞阻了一瞬的黎離重又低下頭,伸出舌頭舔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舌頭舔在傷口的一瞬,秦戮渾身一顫,只覺得傷處有些酥麻,又覺得有些舒服。
未久,黎離停下來,他看了眼完好的傷口後擡頭望向秦戮,眼裏盡是雀躍,毛茸茸的尾巴搖啊搖。
秦戮低頭看了眼自己腰間的傷,指腹輕輕劃過,心裏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傷口恢複得竟如此之快又猶如未曾受過傷。他收回手指,明白了剛才小狐貍的心意。他笑意盎然地盯着小狐貍,“我的小狐貍真厲害!”
黎離的尾巴搖啊搖得更厲害了。
但秦戮還是穿好了衣服,他道:“這些傷不礙事,回去我再請你幫我治,可以嗎?”
黎離想了想,雖然不太贊同,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想吃魚嗎?”
黎離搖頭,“他們說,狐貍修練不能殺生,吃了魚我就不能修練了。”
秦戮道:“不吃?那我們回去吧。”
“雖然我不能吃,但是你吃沒關系的。”黎離不忍心,前爪撲在他身上推着他往河邊走去。
秦戮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讓我吃魚?”
黎離點頭,順便在他寬厚的手掌心裏拱了拱。
秦戮溫柔極了,笑着揉着他的腦袋,說:“沒關系,我不吃是因為吃魚需要佐料,否則不好吃。等以後有了佐料了,我再吃。”
黎離想了想,覺得他說得也有理,便點點頭。
“那我們回去吧。”
“嗯。”黎離吱了聲。
黎離在前面走着,秦戮在後面跟着,不遠不近,不疾不徐。
回來的路上,他又摘了幾個果子帶回了山洞。
剛回來,秦戮尚未坐下,小狐貍便拿腦袋拱他的手,前爪扒拉着他的衣服。他沒想到小狐貍一直将他的傷記在心裏,有些無可奈何,有些意外。
他脫了衣服,皮膚赤|裸在外。山洞裏涼快,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而皮開肉綻的站口再次提醒了他淪落至此的原因以及那個罪魁禍首,可看着小狐貍眼裏的疼惜與不得章法的安慰,他又實在覺得暖心。
小狐貍埋着頭替他治愈傷口,心無旁骛。他的舌頭似乎與人的有區別,舔在他的傷口處,酥酥麻麻,有幾分熨帖。
這麽好的小狐貍,也不知道為什麽形單影只。
他想着,又忍不住将手伸向小狐貍的腦袋。
小狐貍的皮毛很亮,紅得如同一團火,卻很柔軟,像一團棉花。
被蹂|躏的黎離過了一陣才擡起頭,秦戮身上的傷口太多,雖然大都不是致命傷,可那些許許多多的細碎的傷口看起來觸目驚心,實在吓人。
不過,現在都被他給治好了。
黎離搖着尾巴,一雙眼亮晶晶地盯着秦戮,仿佛在邀寵。秦戮也不叫他失望,穿好衣服後直接伸出雙手,将他整只狐貍都抱起來,擱在他的雙腿之上。
黎離吱吱兩聲。
“謝謝你,我的小狐貍。”
“不客氣。”
入了夜,吃過晚飯的黎離和秦戮都躺下了休息。山洞裏更加寒冷,秦戮肉體凡胎,只有一些枯草撲在地面做床,他凍得睡不着,便睜開眼睛看向小狐貍。
小狐貍睡得很甜,夢裏似乎是好吃的,還舔了舔唇。
秦戮失笑,目光轉到洞口之外。
這裏的夜很亮。月色泠泠,樹影婆娑,比他曾居住的京城要漂亮得多。
如今他掉下懸崖,京城裏怕是一片混亂。那些支持他的人應該是躲得躲、避得避,不會再以他為借口,去争那些虛無缥缈卻至高無上的權力了吧。
曉世二十載,除卻最初的懵懂,他一直都活在別人的操控之下。她要他努力,他便努力。她要他争取,他便争取。她要他奪權,他便奪權。當初她為他取名為戮,許是就盼着這一日吧。
而今他敗了,再不用為旁人而活了。
真好。
正出神的秦戮忽然感覺懷裏拱了只大團子,大團子軟綿綿又暖融融的,他的手搭在大團子身上,很快便被捂暖,連腳下都暖和許多。
明明只是一只小狐貍,卻能敏感地察覺他的情緒變化,還傻乎乎地安慰他,真是善良又可愛。
這一覺,秦戮抛卻了那些紛紛擾擾,睡得格外安穩,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可懷裏的小狐貍卻不見了。
秦戮忽然生出龐大的失落感。
縱使他和小狐貍相處才一天。
但他還沒來得及調整失落的心态,小狐貍又突然闖進他的視線裏,奪目的火紅色,嘴裏不知叼着什麽。
他一喜,“小狐貍,早。”
黎離嘴巴一張,兩個各有兩根手指粗細的竹筒掉下來,掉到地面上,他吱吱兩聲,“我給你找到調味料啦!你可以吃魚啦!”
“這是……”秦戮拿起一個,擰開蓋子,用指尖沾了點裏面的東西嘗了嘗,“鹽?”
“是啊是啊!”黎離點頭,尾巴搖來搖去,“我今天早上特意去跟他們要的一點點鹽。但是只有這一點點鹽,不知道夠你吃幾條魚。不過沒關系,等你用完了,我再跟他們要!”
秦戮怔愣,只覺心裏暖融融的,缺了二十年的那部分似乎正被慢慢填滿。他愛惜又感激地揉了揉黎離的腦袋,“我們去溪邊。”
黎離連忙點頭。
一人一狐走到溪邊,秦戮脫了鞋、挽起褲腿,拿着路上撿的樹枝,淌進小溪裏,靜靜等待被他驚吓的魚平靜下來。
稍許,他叉到了兩條三寸多長的魚。
他撿了些樹枝,在溪邊架了個木柴堆,又将魚串起來架上,卻沒有火。可一扭頭,黎離已經幫他點燃了。他有些驚訝,見枝桠已經燃燒起來,便坐着歇下了。
他招了招手,将黎離招到身邊來,溫柔地詢問:“小狐貍,你是靈狐嗎?以後是不是可以變成人?”
原本歡喜雀躍的黎離忽然情緒低落,難過道:“我太笨了,我學不會修行,變不成人。”
秦戮聽不懂他的話,只能感知他的情緒,“為什麽難過?”
“我太笨了。”
“你不是靈狐?”秦戮猜測。
黎離搖頭。
秦戮靜默片刻,又猜測道:“你不能變成人?”
“嗯。”
秦戮失笑,溫柔地安慰:“不能變成人也沒關系,我們小狐貍可愛又善良,特別招人喜歡。”
黎離在他手心裏蹭了蹭,乖巧極了。
待二人回山洞,已是午後。
山底雖是山底,但陽光極好。此處也極為開闊,仿佛一處桃花源,立于俗世之外。若不是秦戮親眼見過,絕不相信鳴山崖底是這般景象。
無所事事的一人一狐回去便歇息了。再醒來,一天又将過去。
黎離知道秦戮夜裏冷,晚飯過後便直接窩在秦戮懷裏,為他取暖。
而且,他覺得窩在秦戮懷裏特別舒服。
從前,在他還是小狐貍的時候,他也曾擁有過這份溫暖,被爹娘摟在懷裏,時而給他講些小故事,哄他睡覺。
可在他兩百歲之後,修為毫無精進之時,他便再未得到過爹娘給予的溫暖。
他的娘說:“離離啊,你已經兩百歲了,該自己生活了,爹娘不能跟着你一輩子啊。走吧,離開這兒吧。”
他哭了許久,他說他以後會聽話,他說他以後會努力修習,可他的爹娘依舊頭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他知道,從此往後,他只有自己了。
沒有小狐貍跟他一起玩耍,也沒有狐貍願意跟他說話。他們從不欺負他,只是不搭理他。他便為自己找了個家,一住就是五百年。
他從沒有忘記家在何處,可再也沒有回去過。
可是現在,有人願意陪着他。
真好。
日複一日,秦戮和黎離過得很快樂。
只是秦戮那身衣服實在慘不忍睹,衣服上的血漬被洗去大半,卻怎麽也洗不幹淨,而且還破破爛爛的。黎離便又出去跟其他狐貍要了一身幹淨完好的衣服。
看到新衣服的時候,秦戮望着小狐貍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麽好。縱然他只是只小狐貍,卻細心又體貼,處處為他着想,為他找來調料,為他找來新衣服。
他的小狐貍啊,真是可愛又善良。秦戮想。
那天,秦戮換上新衣服不足一個時辰,便有人找過來了。
才看見人影的時間,秦戮以為是他的部下找過來了,心中一緊。待來人走進了,他才發覺自己不認識此人。也是,這萬丈懸崖,任憑誰掉下來都會屍骨無存,又怎會有人來找他。
來人一身鵝黃寬袖束腰長袍,面容妖媚,風流倜傥。他瞥了眼黎離,又瞥向秦戮,登時大怒!
“黎離!我竟不知道你這般大膽,竟敢将人類帶來青丘!”
黎離擋在秦戮身前,站起來還不足他腿長,卻是絲毫不肯退,道:“他是好人!”
“好人?”來人冷笑,“人類沒有一個是好人,他們的心都是黑的!他們只會傷害你,他們只想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黎離,今天你要麽讓他離開,要麽就跟他一起離開,不要牽連整個青丘!”
“他不會傷害我,也不會傷害你們的!我們能不能不離開這裏,我只有這一個家了。”黎離心裏難過,眼裏噙着淚。他這裏是他唯一的家了,可是他又不想秦戮離開。
“青丘可容天地,獨獨不容人。你若視青丘為家,那就讓他離開。若你不願他離開,那麽青丘也容不下你。”
黎離聲音含淚,“我不想離開這裏……”
他的哽咽,秦戮能夠聽出來。他的難過與悲傷,秦戮也能夠感覺到。他對他的維護,秦戮亦有所感知。這種被人保護的感覺,竟如此之甜。
秦戮往前兩步,拍拍黎離的小腦袋,疼惜且溫柔。他擡眼望着來人,“我可以離開。”
這人冷笑。
黎離渾身一顫,心裏的失落感與悲恸更加遏制不住地冒出來。
“可小狐貍視這裏為家,視你們為親人,你們又将小狐貍當做親人了嗎?”秦戮話音一轉,“你們排擠孤立小狐貍,不曾将他當做家人,此時卻又要他為你們放棄她生活許久的地方,你們的心便不是黑的了嗎?”
黎離擡爪子扯了扯秦戮,被秦戮捉住,一下又一下的撫摸着、安撫着。
來人卻是惱羞成怒,“關你什麽事!他既生于青丘,便該為青丘而亡。何況此事本就是他的不對。”
秦戮嗤笑,“原來妖也與人一樣。”
一樣的虛僞,一樣的自以為是。
“青丘有仙無妖。”來人似乎在嘲笑他的無知,又扭頭向黎離警告,“明天早上,我會請族長搜查整座青丘,若是此人還在,那麽我們将對你施以族刑,并從青丘除名。”
黎離耳朵耷拉下來,眼裏的淚水在打轉,不肯答應。可人家并未給他拒絕地機會,轉身便走。
太陽将要落山,霞紅色的光芒籠罩着整座青丘,絢爛多姿。
秦戮蹲下來,笑了笑,“黎離是你的名字?”
黎離無精打采地點頭。
“我叫秦戮,秦嶺的秦,戮……殺戮的戮。”
“秦戮。”
“是不是在喊我的名字?”
黎離點頭。
秦戮揉揉他的腦袋。半晌,他道:“小狐貍,你舍得離開這裏嗎?”
黎離舍不得。
他的爹娘不要他,也沒有人理他,可他生于青丘,又在這裏生活了六百多年。他舍不得離開這裏。
沉默是最明顯的答案。
秦戮理解他,并未在這個話題上繼續,只道:“天晚了,我們吃點東西,休息吧。”
“嗯。”
一向要吃五個青果才飽腹的黎離晚上只吃了兩個便沒了胃口,他和秦戮在山洞裏躺着,她窩在秦戮的懷裏,不知道明天該怎麽辦。
他絞盡腦汁,可是毫無辦法,漸漸的也就入了夢。
秦戮看他睡得香甜,揉了揉他的腦袋,最終沒忍住在他額頭親了親。
他如今得到的所有溫暖都是小狐貍給予的,他又怎舍得離開這份溫暖。可他的小狐貍可愛又善良,他更舍不得他離開他依依不舍的家。
所以,唯有他離開青丘。
秦戮小心翼翼地抽離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離開山洞。
山洞之外,白天出現的那人正筆直地站着,仿佛在監視他們。見他出來了,立馬冷笑,涼涼道:“你若今晚不走,我便要動手了。”
秦戮不理他。
青丘很大,他不知道往那邊走、走多久才能出去,但是認準一個方向總不會錯。可眼前一晃,他忽然就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離開前,他只聽見了一聲嗤笑,格外刺耳。
黎離一覺醒來還有些迷茫,可意識到秦戮不見了時,他瞬間清醒了。
他失落又慌張。
可心裏還奢望着。
也許秦戮去小溪捉魚了,也許秦戮正在林子裏摘果子,也許秦戮……也許……
沒有也許。
他找了幾圈,也找了很多天。他找遍了他和秦戮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哪裏都沒有秦戮的影子。回到山洞,也依然沒有秦戮。
他被抛棄了。
黎離想,他又被抛棄了。
他很難過,心被剜了一塊似的,他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卻又覺得特別特別難受。
他不想秦戮離開,也不想離開秦戮。
他想……去找秦戮。
秦戮願意讓他去找他嗎?
青丘之外有守護神,是保護青丘狐一族,也是看守青丘狐一族。
黎離在離開青丘之際見到了傳說中的守護神。
守護神猶如天神,天生威嚴。他聽聞黎離要離開青丘,語氣冷淡道:“若要離開青丘入世,必須交出內丹,開除青丘狐籍。”
黎離想了想,問:“那可以将我變成人嗎?”
“那麽你只能再活五十年。”
“我願意的。”
守護神不勸解、不支持,瞬間出手,将黎離體內的內丹逼出來。這顆純白色的內丹光芒大盛,守護神見了也是愣了一愣。或許,他知道了黎離這幾百年始終修練無果的原因。
天賦過于強大,以致被根骨壓制,至今仍未覺醒。
可惜,黎離于此刻扔棄了他的天賦,變成了一個只能存活幾十年的普通人。
剛剛變成人的黎離尚有些虛弱,但他不太在乎,滿是希冀的眼睛望着守護神,低低地乞求,“您可以幫我送我去見秦戮嗎?我……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可以。”看着這顆純正內丹的面子上,守護神松口。
“謝謝您!”
黎離鞠躬道謝,下一刻眼前的情景便換了。
這裏似乎是個院子,有假石壘成的假山,有澄澈的小池塘,有堂皇的屋舍,有蜿蜒的回廊。
黎離茫然地順着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走到長廊,又順着長廊往前走,直到看見不遠處的一座四角亭,以及亭子裏坐着的人。
他瞬間高興起來。
守護神沒有騙他,秦戮真的在這裏。
秦戮背對着他坐着,對面也坐着一個很年輕的男子,二人喝着茶也說着話,不知說了什麽,對方笑了起來。看上去,秦戮應該也很開心吧。
黎離忽然之間不知所措。
可能,秦戮真的不想他。
如今這天下已經換了主人,秦戮的父皇去世,母妃也已被正法,只剩下他。
當今陛下也就是他的皇兄乍然聽說他還好好的活着,很是驚訝。可先帝留了懿旨,手足之間可圈禁,卻不得自相殘殺,于是他被禁足于府內,變成了閑散王爺,這沒什麽不好。
下午,他皇兄的左膀右臂來找他聊天,恐怕是再次來試探他的态度。但他實在沒什麽可給對方試探的,他對那個位置沒有任何欲望。
正聊着,對方忽然停下來,瞄了眼他身後。
秦戮眉心微蹙。
對方笑了下,眉梢輕挑,目光穿過了他。他循着對方的視線轉頭看過去,登時一愣。
眼前的陌生少年看着很可愛,雙頰肉嘟嘟的,皮膚卻很白。他的白不是帶着紅潤的健康白,而是蒼白,看着似乎有些虛弱。少年眼裏含着委屈和水霧,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能哭出來。
這雙眼睛,跟小狐貍好像。
可小狐貍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又怎麽可能變成人?
秦戮失笑,笑自己異想天開。
“王爺府外戒備森嚴,這位小少年怎會無端出現在王爺府中?”
“我倒是想問問陸大人,為何會有旁人進來我的府邸?”
秦戮說着站了起來,朝少年走去。那雙眼睛跟小狐貍的眼睛實在太像了,太像了!
“你……”
秦戮一句話尚未說完,少年便打斷了他,有些忐忑有些高興道:“我不想家了,我想你。”
秦戮不敢置信,“小狐貍?”
黎離點頭。
陸大人跟上來,心中有所揣測,面上不顯,“王爺,您真的不認識這位少年麽?那小臣叫人将他攆出去。”
秦戮收斂了自己的失态,平靜道:“既然我今後出不去,那麽就讓他留下來陪陪我吧。陛下胸襟開闊,想必不會駁了我這小小的要求吧。”
陸大人仔細地打量着黎離,看不出他的不尋常,只好笑道:“那是自然。那麽,小臣先告辭了。”
“大人慢走。”
待陸大人走遠了,秦戮才捉住黎離的手抓在手心裏,“小狐貍,你怎麽會變成人?”
“我請守護神幫我的,這樣我就可以跟你說話了!”
秦戮失笑,“我的小狐貍,總是這麽可愛。”他溫柔地揉了揉黎離的長發,雖然質感不同,手感卻是一樣的好。
他又問:“那你是怎麽找過來的?”
“我請守護神幫我送來這裏的。”黎離垂着腦袋不敢直視秦戮,“我……我想你,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我再回去。”
“既然來了,我怎會讓你離開。”秦戮拉着他回屋,道:“對不起,我以為你舍不得離開家,所以沒有帶你離開。若是早知你舍得,我定然帶你一同離開。”
黎離很高興,又忍不住追問:“那以後你去哪兒都帶着我,好嗎?”他不想再被抛棄了。
“好。”
秦戮想,我的小狐貍啊,可愛又善良,我怎麽舍得與你分開。
黎離知道人類吃飯是要用筷子的,可他沒用過,不知道該怎麽用。他拿不起來筷子,更夾不起來東西。
秦戮看他笨拙地抓着筷子有點好笑,卻是十分有耐心地教着他。他将一雙筷子放在黎離手中,握着他的手,伸出筷子,慢慢地分開筷頭,夾起一顆青菜。
雖然黎離已經變成了人,卻依舊有吃素的習慣。
眼見自己夾了一筷子青菜,黎離忙不疊自己也試了下。他照着秦戮教他的動作,笨拙卻緩緩夾了一顆青菜。他側頭望着秦戮,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秦戮垂眼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似乎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他的整顆赤誠之心,不由低頭輕輕吻住,亦捧上了他所有的溫柔。
黎離下意識閉上眼睛,不敢睜開,心裏又有幾分竊喜。
“小傻瓜,睜眼。”
黎離睜開眼睛,盯着秦戮。
秦戮摸摸他的腦袋,滿心柔情似水。
晚飯後該睡覺了,黎離便緊緊跟着秦戮,一步也不分開。秦戮便叫人準備了溫水沐浴,幫黎離洗漱了一番。
洗漱過後,黎離安靜的在床上躺着。秦戮為他掖好被角,道:“晚上就睡這裏,好嗎?睡覺的時候不要亂動,以免着涼。”
黎離乖乖點頭,卻伸出手拽住他的衣角,挾了絲期待道:“你睡哪裏?”
“我們一起。”
“喔。”
黎離松了手,側過身躺着,望着秦戮離開,又等待着。
不久,秦戮一身中衣回來。
中衣沒有樣式,可秦戮穿着依舊不掩他的氣質,反倒更添溫和。
黎離眼睛一亮,緊緊盯着秦戮,不肯挪開。
那雙眼睛猶如星星,閃耀着光芒,叫秦戮看得心緒起伏不定。他走過去,掀開被子,在黎離的身邊躺下,低聲道:“不要看我了。”
“你長得好看!”黎離眯着眼睛笑。他還是小狐貍的時候就是這樣愛笑,雙眼笑成了月牙,熠熠生輝。
“小狐貍,你再看,我就忍不住了。”
“你不喜歡嗎?”黎離目光一黯,“那我以後盡量不看你了。”
秦戮輕笑,“喜歡。”
就是太喜歡了,才不敢讓你一直看着我。你不知道,當你專注地看着我時,似乎要将整個世界都捧給我的眼神,總叫我情難自禁。
黎離聽他說喜歡,便欣喜起來,窩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擡眼望着他。
秦戮終是沒忍住,低頭覆上了他的唇。
秦戮沒敢深入,怕吓到他的小狐貍,便只是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小狐貍還眼睜睜地望着他,可雙頰有可疑的紅暈。
“讨厭嗎?”
他的小狐貍搖頭。
“喜歡嗎?”
他的小狐貍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秦戮笑了下,摟緊了他的小狐貍。許久,他輕嘆道:“以後我們便住在這裏,只有這麽點大的地方,不能出去,不得自由,沒有山洞亦沒有青果,只有我。你願意嗎?”
黎離感受着他背後溫暖寬厚的手掌,也學着秦戮摟住他,将自己的比秦戮小了一圈的手放在秦戮背後,輕輕拍了拍,道:“我願意。”
縱然早就知道小狐貍的答案,秦戮也忍不住為此心生感動與歡喜。
“小狐貍。”
“嗯?”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秦戮無聲地笑,如待稀世珍寶般将他的小狐貍緊緊摟在懷裏,不想放開。
他想,或許他曾受過的苦難便是為了有一天能夠遇見小狐貍,擁有小狐貍。
幸得相遇,他的小狐貍啊。
完
鹽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