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

東宮

慕容器不到巳時便回了東宮,公叔疾正與女兒公叔雅在書房商量事情,慕容器來書房放書的時候正好撞了個正着。

“外、外公?”慕容器一推開門便見着了席地而坐的公叔疾,她愣了一下,心裏對這向來陰沉不定的外公有些害怕,但良好的家教又迫使她不得不上前請安,“器兒見過外公,母妃。”

“器兒回來了?”公叔雅見父親面色不喜,便先開口道,“王上今日可曾問過你些什麽?”

“姑姑問了器兒的功課。”

聞言,一直端坐着的公叔疾側過頭,長年征戰沙場的他眼神殺氣凜冽,讓人看着畏懼,他兩鬓斑白,眼睛像萃了毒的箭,陰冷地看着拘謹地站在一旁的慕容器,“你如何作答的?”

慕容器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我…我……”

“講——”公叔疾冷下聲音道。

吓得慕容器一哆嗦,誠實道,“我說我未學功課,而是在學女紅,姑姑、姑姑還誇器兒厲害……”似乎補了後一句便可以讓外公不生氣一樣,慕容器害怕的看着公叔疾,小孩子是敏感的,她知道她的外公不喜歡她,但到底是為什麽,她還不懂。

“蠢貨。”公叔疾冷冷道,目光一頓,落到了慕容器手裏拿着的書上,“手裏拿的是什麽?”

“先…嚴相給我的、的書,說讓器兒回來…閑了看。”

“拿過來。”

慕容器顫顫巍巍地上前将書雙手遞到公叔疾身前,公叔疾伸手接過,翻看了一下,“《國策論》、《孫子兵法》、《墨非論》……呵。”公叔疾冷冷地笑了起來,掃了眼哆哆嗦嗦的外孫,又掃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兒,“王上可真看得起咱們的公主殿下啊。”

公叔雅低頭不語。

公叔疾的目光又落在了慕容器那張充滿稚氣的臉上,問道,“嚴相給你的書?”

“對……”

“讀書——想做王?”

慕容器一怔,繼而慌亂地搖頭道,“不、不想,王是姑姑……姑姑才是王。”

在她的理解範疇內,慕容壡才是理所應當,獨一無二的王,她崇拜慕容壡,一心想要長成與慕容壡一樣的人,卻從未對王位有過觊觎之心,只想長大後能為秦國盡一分力,對得起自己的這個姓氏,對得起戰死的父親,對得起疼愛她的姑姑。

“王?”公叔疾将手裏的書丢在了地上,對慕容器冷冷一笑,“強者,才能為王。”

慕容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是想将嚴無為送她的書撿起來,可剛彎下腰,手指觸到書角,便聽見公叔疾嘲諷的聲音道,“滾出去,好好學女紅。這些書,可輪不到女子來讀。”

慕容器難堪的頓住身子,半晌,直起身來,忍着眼淚對公叔疾與公叔雅行禮道,“外公,母妃,器兒便先行告退了。”

慕容器出了書房,悶着頭落着淚,沒精打彩地往自己房裏走去,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外公不許她讀嚴相給她的書,還說她不配。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父親常常讓她多讀書,要她向她的姑姑學習,很早以前她便聽父親提起她那遠在黔州的姑姑慕容壡。姑姑少時去往黔州,苦寒之地,庶民卑劣,為争一栗而私鬥成風,姑姑去了以後,不但将黔州管的井井有條,還廣開耕地,獎農耕,黔州雖苦寒,卻在姑姑的手裏漸漸富足了起來,餓死的人數逐年遞減,在百姓中很有聲望,父親說姑姑有經世之才,若為王,可佑秦國百年,可就是這樣受萬人贊揚的姑姑卻在自己的外公,舅舅,母妃口中變得一文不值,自小生在王族的慕容器心裏隐約明白些什麽,但她不能告訴她的姑姑,縱然他們有萬般不是,到底也是自己的親人,慕容器害怕自己的母親有日會同父親一樣,忽然離開了自己,再也不回來,到那時,她便真的成為了孤兒了,就算是公主,又有什麽用呢?甚至她還想道,若是能保自己母親平安,她願意放棄讀書,聽從外公的話,學好女紅,四書五德,等到及笈了,便尋個好夫君嫁出去……這樣的話,母親也話就會多疼她一點了,外公也不會總是冷着臉同她說話了。只是…對不起姑姑與先生了……

但是生在王族的她并非是只要“願意”,禍便不會來了,所有的一切便會如她所想的那般進行下去了。

那是大年初七的夜裏,她睡在床榻上,宮人在外間值守着,冬日的夜裏很涼,她半夜裏凍醒了,想起身叫外間的宮人給爐子加點火,卻不料剛睜開眼,一道黑影便壓了上來,寒光一閃,慕容器只覺腹間一涼便再也沒了知覺。

等她再度醒來時,天還沒亮,房裏血腥味很重,她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然經時。腹間的傷口血流不斷,兩道黑影還在房間糾纏,慕容器張了張口,下意識的叫道,“母、母妃……”

話還未說完,一個黑影便向她撲了過來,寒光乍起,慕容器第一次感到死亡離她如此之近,而下一刻,另一個黑影便擋了過來,刀劍相撞,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閣下今日非要痛下殺手嗎?”救她的那個黑影低聲問道另一人,聽聲音,約是個年輕女人。

“拿人錢財,□□——煩請讓開!”

“世風如此落下,親生女兒都成了‘災’了嗎?”救她的那個人冷聲道,“太子妃此舉,不怕遭報應嗎?!”

太子妃?

慕容器猛然一怔,母妃?

對面的黑影卻道,“在下只是按約辦事,閣下請讓開。”

“少俠一身好武藝,卻淪落到來做殺人買命的勾當,為何不投軍報國?偏來做這種有辱門風之事?!”

“我敬閣下是位女子,若閣下執意要攔我,那便莫怪我刀下不留人了!”言罷,那名刺客便再度提刀攻上前來,女子揮劍相阻,厮鬥中,那名女子冷聲對還躺在床上的慕容器道,“快跑!離開東宮!”

慕容器渾渾噩噩地從床上爬起來,雙手捂着腹間,小臉發白,她能站起來就已經不錯了,現下哪還有力氣逃出去呢?

況且……母妃要殺她,親人都靠不住,她還能逃去哪呢?死了倒還幹淨。

“少俠!”那名女子高聲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女子約摸是體力不支了,說話時還喘着粗氣,“這孩子才八歲……少俠就沒有親人,沒有女兒嗎?!”

那名刺客怔了一下,放下了刀,“八歲……”

女子見刺客有所動搖,又道,“大人間的事,何故要扯上孩子?就因為這孩子姓慕容,她的母妃,舅舅,外公便這般容不得她了嗎?竟要至她于死地?”

聞言,刺客喟然長嘆,“如此……便是我不義了,今日之事,殿下見涼。”

說罷,那名刺客便跳窗而走了。

女子見刺客已走,頓時松了口氣,回過身看着縮在床榻上的孩子,“殿、殿下?”

“母…母妃要殺我?”慕容器顫抖着聲音道。

女子不語。

她又道,“不會的…母妃、很疼我的…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我……”

“殿下!我們該離開這了!”

“離開?”慕容器頓了頓,方才還一直忍着情緒的她忽然一下便落下了淚來,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八歲的孩子,“我要問問母妃……”

“殿下不覺得奇怪嗎?東宮乃是何地,重兵把守,平日連只耗子都進不來,今夜那刺客卻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殿下寝殿,後我與那刺客交手,發出如此之大的動靜都未驚動一人,殿下,你心裏沒譜嗎?!”

慕容器的臉色又白上了又分,她劇烈地抖了抖唇,想反駁點什麽,但是又深知女人說的都是事實,她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

“你…是誰?為什麽、要來救我?”

“我是……”女子的話還未說完,慕容器便因失血過多,一頭倒了下去。

慕容器再度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一睜開眼,便看見了頭頂白色的床缦,她怔了一下,這明顯不是她的房間她的床,頭微微側了些,便隔着床簾看見了坐在桌前看着書的女人,女人的皮膚很白,穿着件藏青色的長衫,襯的人很出塵,她的鼻梁是秦人中少有的高挺,鼻骨右側長了個小小的黑痣,有點可愛,三千青絲還是一如既往的未束起,許是要看書的原故,只是用了根紅繩随意的紮了下,露出了白皙優雅的頸脖,恍惚間,慕容器以為自己看見了神。

“先、先生……”

聞言,女人側過了頭來,見她醒來,女人放下了手裏的書,帶着笑意朝她走來,“醒了?”女人溫柔地問道她,“渴了嗎?”

慕容器怔怔的望着坐在自己床邊的女人,剛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孩子就那麽忽然紅了眼。

嚴無為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明明未說一字,只是做了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慕容器感受到了最好的安慰。她吸了吸鼻子,不想讓自己沒出息,更不想讓嚴無為與慕容壡擔心,她現下是在嚴相的府裏,腹間的傷已經被人縫好,止了血,睡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不過既然她出現在了這裏,說明救她的人便與嚴相有關,那麽姑姑慕容壡現下恐已然知曉了此事了。

仿佛只是睡了一覺,慕容器便忽然長大了似的,不再是那個乖巧的聽母妃的話,想懵懵懂懂地活着的公主了。她想要活下去,活的更好,不再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求生,是她現下唯一要做的了。

“先生…”慕容器的手在被子裏緊緊握成團,她不懂,不甘,不明白,“為什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嚴無為卻是聽懂了,她沒有急着回答慕容器的話,而是問道,“現下,殿下可還願學女紅,将來嫁個好夫君?”

“我想、想活下去。”

“殿下想知道為什麽對嗎?”

慕容器點頭,眼神堅定。

“知道了又如何?”嚴無為輕嘆了一口氣,“殿下要以牙還牙嗎?”

“……”慕容器被問住了,瞬間便沉默了下去。

“殿下的傷沒有大礙,那一刀雖猛,可殿下懷裏的玉卻是擋了一半。”說着嚴無為便将那碎成兩半的玉遞了過去。

慕容器顫抖着手接過,一言不發,那玉上面還刻着她名字,是她出生時母妃送她的,父親為她起名為器,寓為國之重,母親贈她玉,寓為君之道,她曾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可忽然間就變成了至親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殿下好生休息吧,臣便先行告退了。”嚴無為站起身來淡淡地行了一禮,便轉身出去。

“先生——”慕容器從床上坐起,蒼白着一張臉,喚住了正欲出門的嚴無為,“我要活,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只想活下去?”

“不!我要活的漂亮,奪回我屬于我的一切,成為第二個姑姑,不,要比她更好,更優秀!誰也不能、不能奪我性命,無論是母…公叔雅,還是列國!”

這樣,才不負父親為她取名為器,才不枉她生死走一遭。

聞言,嚴無為回過身來,靜靜的看了她足足半刻有餘,而後便緩緩地笑了起來,“如此,臣便幫殿下。”

後來,那個場景便一直刻在了慕容器的腦中,縱然那年她才八歲,可她仍舊被意氣風發的嚴無為所震撼到了,嚴無為的那個笑,胸有成竹,看透一切,帶着傲視群雄的自信,對她輕描淡寫道:

“臣便幫殿下。”

因這一言,慕容器便信了她三十餘年,而後再無一人,能獲得她如此之信任。她終于明白姑姑慕容壡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任嚴無為為相,她該如此,她就應如此,她生來便屬于朝堂,指點江山,笑看衆生。

年幼的慕容器只用了一個呼吸間的時間便明白了一件事:嚴無為這個名字,遲早會讓列國聞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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