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
正月十一,秦庭開朝,秦王慕容壡所立的第一道旨便是要在宗室子弟中選出一名優秀的繼承人,與此同時,還在全國範圍內招十至十四歲收适齡學童,由嚴相親自把關,送往國子監與宗室子弟一同聽課學習。前者的意思很明确,秦王慕容壡要繼承人,但後者是什麽意思,衆大臣還一頭霧水。
這新王的心思,他們還猜得不夠準确,也不敢猜得太準确。
立旨之後,百官緘默,面面相觑,文官們的心思都有點亂,武官們只想着立軍功,新年一過,慕容壡便是繼位整整半年了,繼位之初,嚴相提出的效鼎一說,雖是讓百官拍手稱奇,但具體的除了剛開始主持與秦國接壤的衛國休戰以後便再無動靜,武将都是沉不住氣的,恰好春耕時節秦北境邊上的蒙古國率輕騎南下,秦北境上的縣郡又是遭了一回,旁邊的游牧民族胡人也來參了一腳,一時武将請軍攻蒙攻胡的折子便在年節裏參了一摞上去,慕容壡未發一言,也未批複,于是開庭後的第一朝武将們便站出來了,率先說話的是年過四十的骠騎将軍韓猛。
“王上,臣有事請奏。”
“愛卿請講。”
“年節前夕,北邊上的蒙古族人又一次侵我大秦,使其邊境十餘縣平白受災,秦人遇難,秦糧被搶,此仇不可不報!臣願請令,率三萬大軍,踏平蒙古!”
“蒙古…”慕容壡輕念了一下這個游牧大國的名字,她心裏非常清楚,游牧民族因少耕地,時常在春耕與秋收時節南下,燒殺搶掠,無罪不作,偏偏又是因為對方是游牧大國,國民都是生在馬背上的,居所不定,真要是派兵北上,秦軍陷入北境不說,南邊的魯、衛、燕、晉四國會不會借機犯秦,誰也不敢打這包票,畢竟先王與先太子便是死在衛燕聯軍之手的,舊仇未平,新仇再起,現下輕意北上,秦國恐會遭大禍,可若不上,不平外族,年年如此,蒙古遲早得成架在秦國頭上的一把刀。
“北境駐軍多少?”
“回王上——兩萬餘人。”
“兩萬?加上你要的三萬人,一共才五萬人。愛卿,五萬秦軍,便可平定北禍?”
“臣鬥膽,願……”
“好了。”慕容壡有些煩燥的擺手道,“孤知道将軍骁勇,更知曉秦軍善戰,可這南邊的戰事才停了不到半年,北邊就又要開打麽?——衆愛卿,”慕容壡嘆氣道,“孤不願開戰,不是不敢,是不願,這些年秦國年年開戰,國力都被掏空了,再打下去,秦國就完了!”
言罷,她又将目光落到了站在百官之首位上的嚴無為身上,“嚴相為何不發一言?”
嚴無為作揖道,“王上高瞻遠矚,臣附議。”
“附議?”慕容壡盯着嚴無為那張素白的臉蛋,聲音沉了些許,“相國有話不妨直說。”
“臣只是在想蒙古國為何頻頻南下,犯我大秦。”
慕容壡還未說話,先前的韓猛便開口了,“相國大人有所不知,蒙古國南下,屢屢犯我大秦,只因我大秦糧倉。”
“也就是為了糧?”嚴無為側過身子看向韓猛,“骠騎将軍,在下初為秦官,不知秦蒙兩國接壤十五縣,每年賦收多少?”
韓猛沉思了一下,“大點的縣有近十五萬石,小點的縣可能才七八萬石左右。”
“那蒙古軍每年所搶糧食又有多少?”
“這說不準,因為大部分的糧倉都有秦軍把守,賦收一過便會運至王都,蒙人所搶的,基本上都是百姓家的餘糧,或者是封地中還未收割幹淨的糧食,大概……大概每縣五六萬石左右。”
“如此,北境十五縣,每年賦收約有一百五十萬石,每年被搶約六十萬石,是嗎?”
韓猛心下算了算,“差不多。”
嚴無為點點頭,又問,“秦軍開拔北上,攻下蒙古,将軍認為,需時多久?”
“這……”韓猛皺眉道,“游牧民族,都長在馬背上的,滅國難,快的話一年半載,慢的話兩三載…”
“那秦軍每月軍糧所需多少?”
“依秦律,秦軍每營三百人,一營一天一石五鬥米。”
“三萬人便是一天要一百五十石?一年便要近六萬石?”
“對。”
嚴無為朝韓猛行了一禮,“多謝将軍替我解惑。”
韓猛回禮道,“嚴相有禮了。”
嚴無為回過身,又端端朝坐在王位上的慕容壡行了一禮,“王上,臣現下便有話了。”
慕容壡暗地裏憋着笑,面上卻是一派正經,“相國請講。”
“諸公,方才我與韓将軍的對話諸位也聽見了,蒙古人屢犯我大秦,此仇不可不報,臣贊同韓将軍的話。但怎麽個報法,無為覺得,還有待商榷。”
“韓某願聽相國高見。”
“将軍言重了。王上——”嚴無為對慕容壡道,“臣算了算,秦蒙邊境每年賦收一百五十萬石,被搶則有六十餘萬石,若出兵,輕則一年半載,重則三四載,且不論秦軍的損傷,單是這軍響,便高的可怕。有這錢,咱們又何必去幹這吃力不讨好的事?”
慕容壡挑眉道,“哦,嚴相的意思是?”
“眼下秦國的重心仍在南境,南邊四國,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區區一個蒙古,還犯不着将秦軍陷進去。臣想,既然蒙古人要的是糧食,也只是想要糧食,如此,邊境十五縣稅收不變,王都再加五十萬石,咱們每年讓他二百萬石,換他些許馬匹,與其盟友,一來,可避戰,二來,可保邊境秦人免受橫禍,待南邊平定了,秦軍揮師北上,一次性将北邊滅個幹淨!一勞永逸!”
“好!”慕容壡大笑,“愛卿甚得我意!——韓将軍以為如何?”
韓猛略沉思,道,“臣…附議。”
“那嚴相以為,該派何人出使蒙古?”慕容壡又問道。
“臣以為,韓将軍乃上選。”
“我?”韓猛一怔,繼而擺手道,“我領兵打戰還行,讓我去議和盟友——不妥不妥,這事得要文官來,嚴相說笑了。”
嚴無為笑了笑,好脾氣地解釋道,“将軍,我并非是在說笑。那蒙古人都是吃生肉喝生奶長大的,文官去了難免會生怯意,讓蒙人徒生歹意,以為我大秦懼他,收了糧食後毀約,到時雞飛蛋打,得不償失。将軍若去便不同了,将軍長年征戰,集浩然正氣于一身,且對蒙人有所了解,此次将軍出使,名為議和,實乃安撫,安撫一跳梁的小醜,讓他別再惹事,若再犯,秦便揮師北上,踏平蒙古,若不犯,雙方各取所利。蒙古只是一小國,疆域雖廣,國力卻弱,大秦與其盟友,大秦說什麽,蒙古便得是什麽,他若敢不是——”嚴無為冷冷一笑,“我大秦,便讓他什麽也不是!”
“好!好好好!”韓猛抱拳行禮道,“今日朝堂之上,受得嚴相教誨,韓猛心服。王上——臣願領命出使蒙古,定當不辱王命!”
“善——!”
下了朝,慕容壡一路笑到禦書房,嚴無為板着張臉走在她身後,也不說話,由着慕容壡笑,笑到了後來慕容壡終于消停了,偏生又玩心大起,在禦書房學起了嚴無為方才在朝堂上的樣子:
“臣只是在想蒙古國為何頻頻南下,”慕容壡還甩了甩袖子正正經經地學着嚴無為的腔調,“犯我大秦?”
嚴無為捧了杯茶遞到了她嘴邊,面無表情道,“方才我語氣未有上揚。”
“哦是嗎?——犯我大秦。”慕容壡又學了一遍,“這樣?”
“對了,張嘴。”
慕容壡乖乖張嘴,由着嚴無為捧着杯子喂她喝水,“謹兒。”喝水的時候慕容壡還不安分,眼睛直往嚴無為身上落,一喝完,她就迫不及待道,“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
“什麽?”
“——揣着明白裝糊塗。”
嚴無為放茶杯的手一頓,擡眉睨了眼那笑吟吟的女人,“臣倒是覺得,臣不如王上能裝。”
“還是相國大人能裝,連‘集浩然正氣于一身’的話都說出來了,相國真是為我大秦說了不少瞎話啊。”
嚴無為輕笑,“是麽?”
慕容壡點頭評論道,“那韓猛在封地裏魚肉百姓,在王都又斂財買兵,相國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浩然正氣——嗯,相國說瞎話是越發的厲害了。”
“眼下秦軍将領青黃不接,宗室貴族各分兵權,內憂外患,臣若是不說點瞎話,王上便要頭疼了。”
被嚴無為這麽一說,慕容壡也記起正事了,她斂了神色,“說起來,器兒如何了?”
“受了些輕傷,身子倒是不打緊,只是精神上很消沉。”
“消沉?”慕容壡冷笑,“她莫不是還想當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做做女紅便好?”
“殿下太重情誼了。”
“情誼?”慕容壡不屑道,“她倒是重情誼了,可她那娘親,那外公,那親舅舅,哪一個重情誼了?哪一個不是巴不得她死?重情誼——蠢貨一個,今次要不是你安排的好,她現下屍體都涼了。”
嚴無為好笑道,“王上說的倒是義正言辭,那天半夜裏怎還跑到我府上來看自家侄女?嗯?不是嫌她蠢麽?”
聞言,慕容壡狠狠地瞪了眼嚴無為,“就你話多。”
“好好好,是我錯了。”嚴無為問道,“不過太子妃那邊,王上打算怎麽說?”
“什麽怎麽說?她還有臉來問了不成嗎?!刺殺自己女兒不成,反倒搞了個下落不明,還敢來問孤?也不怕孤治他們罪!”
“東宮那邊想必已經亂成一團了。”
“何止,聽說初八那天公叔疾還在東宮裏甩了公叔雅一耳光,今日我在朝堂上下旨說要在宗室裏選名繼承人,他臉色豐富的賽過花了都。”
嚴無為也跟着笑了起來,“想必是沒料到王上動作如此之快吧。”
慕容壡擺擺手,“器兒的事我已與堂叔商議過了,堂叔的大兒子今年剛好十四歲,我想将他安在器兒身旁,那孩子我見過,是個穩重寡言的,将來器兒繼位,他必定就是器兒的左膀右臂。”
嚴無為點頭,“宗室那邊我也已一一細查過了,選了四個資質不錯的孩子,加上定安侯嫡子,便有五個了。”
“再到民間選選吧。”慕容壡想到了些什麽,目光有些深,“秦官風氣糜爛,該換換了。”
“王上萬年…莫想那麽深遠的事,只要無為在,便會替王上看好秦國……”
話題又到了那個兩人都不願深談的內容上去了,只是這次,慕容壡卻未并像往常一樣避而不談,而是微笑道,“可是謹兒,若我不在了,秦國還容得下你嗎?”
“王上——!”嚴無為的臉色“刷”的一下便白了下去,“王上、莫胡言…王上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謹兒,你信那老先生的話嗎?”
“慕容壡!”嚴無為厲聲道,“你會長命百歲的!休要信他人胡言!”
“若你不信,為何自那以後……再不肯喚我的字,喚我‘玄世’?”
“閉嘴!”向來好脾氣的嚴無為勃然大怒道,“慕容壡!我說了你會你便會,事在人為,好好活下去,我會陪着你的,每一天……”
“好。”半晌,慕容壡輕輕一笑,上前抱住了身子輕顫着的嚴無為,在她耳旁鄭重道,“我信你,謹兒,你說我會長命百歲,我便信,謹兒從未騙過我,所以我信謹兒。”
“……”嚴無為久久不語,只是回抱住了她,抱得發抖,抱得用力,如此珍貴,就像是她倆最後一次擁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