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1

冬月正的時候嚴無為一行人總算是到了楚國的邊境了,這一路他們走得倒還順暢,到了楚國邊境的驿站,遞了通關文書,得了回複後他們才又出發前往楚國國都鄢陵,鄢陵距楚國邊境不算遠,腳程快的話也就十來日,嚴無為并不趕時間,帶着慕容器一路走走看看,倒真像是來游玩的,嚴無為不急是不假,可有的人卻是急了。

這日淩晨夜半,嚴無為還在睡夢之中時門房便被人敲響了,“小姐,有客來。”

被人從睡夢中吵醒了嚴無為也依舊是副好脾氣的模樣,很快她便起身掌了燈,然後披上外衣,問道外面的方華,“哪位客?”

“客說是小姐的故人。”

故人?嚴無為心思一轉,有了底,吩咐道,“我馬上便來。”

方華應了聲,便在門外等候了一陣,不多時,已穿戴整齊的嚴無為便開門出來了,“客呢?”

“回小姐:客在樓上雅間。”

“帶路吧。”

“嗨。”

到了樓上雅間,嚴為無禮貌地敲了敲門,“在下秦王都,嚴無為。”

房間內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吱呀”一聲,雅間的門便被人拉開了,“嚴姑娘。”

來人是一約摸三十上下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眉間還有幾絲正氣,“許久未見了。”

嚴無為見到來人也只是輕輕一笑,好似料定了來訪的客人就一定會是這個人了似的,“許久未見,王先生。”

“欸,不敢不敢,在嚴姑娘面前我哪裏做得‘先生’呢?”

嚴無為淡笑不語。

男子又笑了笑,“嚴姑娘裏邊請。”

“請。”

進了屋後男子便立馬關上了房門,回身對嚴無為道,“我已為嚴姑娘備好了酒水,請坐。”

嚴無為倒也不推辭,直徑走到桌前施施然坐下,桌上确實已備好了飯菜,還散着熱氣,看來是剛上來不久,嚴無為輕挑了下眉,然後伸手端起酒杯,小飲了一口杯中的酒水,而關好門走過來的男子剛好便見到了這一幕,便道,“味道如何?”

“秦國的高粱——自是不錯的。”

男子笑道,“這還是我托了熟悉的商人千裏迢迢從秦國帶回來的呢。”

“王先生若是喜歡,無為下回來楚,便為王先生帶上幾壇好酒來?”

“哈哈哈哈好好好,”男子先是哈哈大笑了幾聲,而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嘆氣道,“離秦多年,着實想念秦國黔州的高粱酒啊。”

嚴無為溫言道,“先生若是想家,此番便可與無為一道歸去。”

“歸去?”男子搖頭道,“歸不去了,歸不去了…秦國危矣啊危矣!”

嚴無為笑了,“先生何出此言?”

“敢問嚴姑娘——秦國,最近胃口可還好?”

“嗯?”嚴無為勾了勾嘴角,不解道,“先生此話怎講?”

“吞了巴蜀,降了魯國,現在又耗上了賴國……胃口如何?”

“自是好的。”嚴無為舉了筷子夾了一口筍子吃,道,“先生不滿?”

“那倒不敢,只是與嚴相是故人,既是故人,便有幾句話想對嚴相講。”

嚴無為細口嚼着筍子,眉眼舒展,又飲了口酒才将其入腹,“嗯,好筍好酒好廚藝。”

“嚴相以為如何?”

嚴無為反問道,“先生又以為如何?”

男子一怔,似乎沒料想到嚴無為會是這樣一副不急不慢的态度,一時心裏沒了底,不由急聲道,“嚴相難道不怕列國群而誅之嗎?!”

“誅之?誅誰?是誅我嚴無為還是誰?”

“秦國——”

“哦…”嚴無為用手娟輕輕擦了下嘴,又道,“先生曾在秦十來載,難道竟不知我秦國立世百年,靠得不是國富民強,而是手裏的秦劍嗎?我大秦之銳士,天下列國——誰敢與之争鋒?!”

“一國不敢,那七國呢?十國呢?二十國呢?嚴相不怕嗎?”男子咄咄逼人道。

“若是怕,我又怎會孤身入楚?”

“若是不怕,秦太子為何随之?”

嚴無為輕柔一笑,“先生想動我秦太子?”

男子搖頭,“我只想與嚴相說道幾句。”

“哦?”

“嚴相可知我王現下所謀何事?”

“楚王非我王,與嚴某亦未同榻而眠,所謀何事,嚴某作何會知?”

男子一怔,似乎是沒反應過來剛才那般…那般孟浪的話是出自眼前這個文文弱弱的女子之口,他頓了好久,才有些無奈道,“嚴姑娘…你這般……”

“如何?”

嚴無為這副淡漠的模樣又讓男子想起了那好多年前的舊事了,那時的他還是一名游學士子,在黔州州郡旁的一村中當教書先生,掙的不多,也就混口飯吃,那時的黔州還是現在的秦王的屬地,十幾歲的年紀就将那苦寒之地打理的井井有條,那時的秦王還只是個公主,有時候天氣好還會帶着随從出城游玩,也就是這樣,他才認識了嚴無為。

那時嚴無為不過及笈,與他曾對道論經一整日,而起因不過是路過他教書的小村時見着有些小女娃們躲在牆頭聽他見講書。

“先生為何不讓這些孩子入堂聽書?”那時模樣還有些稚嫩的嚴無為就那樣淡漠地敲響了他書堂的門,如此問道。

他微微一愣,便解釋道,“這位姑娘,在下所講的……是聖人書。”

“哦?那又如何?”那個個子不及他肩高的女子聽聞他的話後冷清一笑,然後微擡着下巴,稍顯稚嫩的臉上還沒有像現在這般藏好那鄙夷之色,“先生是不知道在黔州男女可同入學堂嗎?還是說先生認為你所講的那些聖人書——女兒家是聽不得的?”

那時的嚴無為年歲雖小,卻已鋒芒閃耀,說出的話也有理有據,讓人反駁不了,可那時的王知學偏生一骨傲氣,游學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唯唯喏喏的讀書人了,所以他在聽到嚴無為這般問道以後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裏的書,上前朝嚴無為走了兩步,行禮道,“這位姑娘,方才在下所言若有冒犯還請見諒,可我說的,不過是一個世人都默認的理兒罷了,姑娘何苦斤斤計較?”

“斤斤計較?”嚴無為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輕笑道,“先生認為今日是我嚴無為斤斤計較了不成?”

王知學不言。

見狀嚴無為冷笑了一聲,“為人師長,所言所行還得為學生們作表率才是,這幾個女娃若是不交學費亦或交不起學費便來偷聽先生講課,那自然是她們的不是,可方才我問過了,不是她們不交學費,而是先生不肯收她們,而究其原由,竟是因為她們的女子之身——可笑!且說先生方才的話,說這些是世人都默認的理,那好,今日我便與先生對道論經,我倒是想問問先生,我亦為世人,先生所講所言,幾時得到過我的默認?”

王知學活了三十幾年,還是頭回遇到這麽伶牙俐齒的人,一時不由愣住了,“我、我……”

“先生說不出話來了?嗯?先生不是說你講的是聖人書麽?那無為想知道那書裏可曾告訴過你什麽是有教無類?壡公主花了近五年的時間才讓黔州的女子能同男子們一樣坐在學堂裏聽道解惑,而先生來此不過半載,便如此陽逢陰違——不可恥嗎?”面對那少女如此質問,王知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學了近三十來年的知乎者也,朋友同窗都是男子,腦子早就裝滿了天下大義,而偏偏那秦公主壡被貶黔州後還要鬧個“男女同讀”的荒唐事來,以讀聖人書為傲的他們又怎麽能忍下去哪?所以才不辭千裏入黔,宣揚他的道義,妄圖想改變些什麽,不料卻遇上了那時還年輕氣盛的嚴無為。

“你、你巧言善辯!滿口胡言!”

“先生認為在下說的不對?那好,我們便來論一論,佛家有雲衆生平等,如此,我便想問先生了,先生是覺得這學堂裏坐着聽書的比外面蹲着聽書的更高人一等嗎?只因裏面坐着聽書的給過先生錢財。”

聞言,王知學大驚,對方是扣了多大頂帽子給他啊,讀書人最怕被人污蔑貪財,傳出去名聲都不好了,遂急聲道,“非也非也!王某雖讀書尚淺,卻從不曾認為讀書求學是可以用錢財衡量的,在下不讓外間那些女娃入堂不過只是因為學堂之地素來是男子的地方罷了,絕非姑娘所言之意……”

“哦?如此,先生的意思便是女子不可入學堂?”

王知學有些尴尬,卻仍道,“從古自今看來…确實如此……”

他本以為嚴無為又會像方才那般立即反駁,卻不曾嚴無為問道,“先生可曾娶親?”

“未、未曾。”

“那先生是喜歡村間鄉婦,還是官家小姐?”

聞言,他多想了些什麽,壯着膽子與嚴無為對視了一眼,“若、若在下有幸…自然是官家小姐了。”

“為何?”

“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意有所指道。

嚴無為輕笑了一聲,“先生所言之‘窈窕’不過只是皮囊之表,若是紅顏白發,美人遲暮,先生又當如何?而又若官家小姐不識一字,而鄉婦卻文彩斐然,先生又當如何選?”

他一怔,結巴道,“自是文彩斐然的鄉…鄉婦了。”

“哦?這又是為何?”

面對嚴無為的問話他只能硬着頭皮答道,“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他話還未說完便猛地一頓,再看見嚴無為臉上的笑意後他便一下明白了嚴無為為何要問這些話了。

“如此,先生還不肯讓這些孩子入堂?”見王知學稍顯了解之色,嚴無為并未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而是微微一笑,淡聲道,“聖人書,聖人訓,為的便是規勸世人,古有聖人求賢若渴,今有女童跪地聽書,先生何不給個機會于她們?世道本難,世人又何苦互相為難?”

“可這、這……于理不合啊!”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國。”嚴無為正正朝他行了一禮,“久聞先生之名諱,望請先生不再拘于禮法,關乎後代之興亡,不止男子,亦有女子。”

王知學垂下目光看向那幾個從門邊探出頭來,眨着求知的明眸望向他的女娃,心頭略為松動,繼而擡頭又道,“就算姑娘所言有理,可她們學了,不過只是能識得幾字罷了,而今之社會,為官為臣的都是男子,女子書讀得再好,又能如何呢?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自古都是如此,姑娘是讀書人,不會不懂的。”

聞言,那名不及二八年華的女子便是輕輕一笑,似胸有成竹,對他道,“先生放心,終歸有一日,女子也能為王為臣,謀天下,争天下。”

“一別經年,嚴相還是如此能言善辯。”王知學嘆氣道,“我知嚴相才高八鬥,可治國不回論道,可不是耍耍嘴皮子便能行的。”

“哦?”

王知學飲了口酒,沉聲道,“若在下猜的不錯,秦國境內現已無兵可戰了吧?全耗在了賴國與蒙古身上了,若是此時列國合而伐秦,秦王——胃口還會好嗎?”

嚴無為卻是笑道,“先生入楚多年,對秦國的消息仍舊這般敏銳,無為佩服。”

“呵……”

“聽聞先生剛剛擢升了大夫?”

王知學一怔,“是又如何?”

“先生入楚幾載便能謀得此位,實乃先生之福,無為入楚前也曾打探過一些關于楚國的事,聽聞長安君曾是先楚王衆子嗣中最優秀的一個,不得不說,先楚王薨逝後長安君未能即位,實乃楚國之萬幸啊。”

王知學勃然大怒,“你說什麽?!”

嚴無為側過頭,冷聲道,“先生今夜來此是想勸秦助長安君密反的吧?!為臣為子,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先生對得起當日所授于學子們的聖人書嗎?!”

“你、你……你以為秦國便是能安穩嗎?若秦國助我主公重得王位,我王便與秦盟好,共禦列國,那時,誰又敢敗秦王之口胃呢?”

“我大秦怕窮怕餓,但唯一不怕的便是打仗,若如先生所言,我王助你主公逆謀,如此換來的太平我秦人不要也可!先生莫小瞧了秦人才是,再者,我秦軍雖少,卻也足已踏平長安君府,先生若再多言,休怪無為不念昔日情份幾日後朝見你王時将今日之事順口說了出去!”

“你、你……豈有此理!!!”王知學拍案而起,本欲再言,房門聲便被敲響了,“小姐。”

是方華。

嚴無為冷冷地看了眼盛怒中的王知學,眼中警告意甚濃,而後才倒了杯酒,道,“何事?”

“小主人醒了,正喚您呢。”

“知道了,這便來。”說着嚴無為便是起身要走,一旁的王知學急忙上前抓住嚴無為的衣袖道,“嚴姑娘……”

聞言,嚴無為擡頭看了一眼他,見他乃是一臉執糾,便嘆氣道,“先生滿腹才華,何苦如此……”

王知學苦笑一聲,“我一游學士子,主公肯收我便已是大恩,我……”

嚴無為不語。

王知學又道,“秦國,當真不怕列國群而攻之?”

“你見過阿世的,她可曾會怕?”

“你是說…阿世姑娘便是當年的秦公主壡?”王知學不可置信道。

“是了,是她。”

“……”王知學想到了什麽,松開了抓着嚴無為衣袖的手,低聲道,“若是阿世姑娘為王,嚴姑娘為相…秦國自然是不怕的。”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只有十五歲的嚴無為推開他學堂的門,信步走來與他論道時的模樣,而門外,一身白衣錦裝的慕容壡牽着馬,笑吟吟地看過來,對他輕輕的點了個頭,就在嚴無為說“先生放心,終歸有一日,女子也能為王為臣,謀天下,争天下”的時候。

原來那時,她們便想改變這個世界了麽…?

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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