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還沒完全褪去的日光和新生的月光以及黑夜混雜成一團奇異的光線,從瘦長的玻璃窗的最高處投射下來劈開在這兩個人的中間冷硬的地面上,他們的眼睛隔着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對峙,似乎下一刻爆豪就會對這個不請自來的盜賊拔刀相對,又或者是給予一個憤怒的吻。

綠谷的眼前是一團團被自己呼出來的白色霧氣,他隔着陰暗的光線和氤氲的霧氣看那個人的眼睛和高挺又鋒利的鼻梁,綠谷恍惚地覺得自己會被爆豪給予的任何親密殺死,一個吻,只要比劍和刀還銳利的一個吻,他就會被這溫熱的一觸抽去力氣地跪在地上,懷裏軟掉的紙盒子裏那些東西将會狼狽地散落一地。

但他什麽都只是冷冷地,居高臨下地逼問他,肩頭有着還沒融化的積雪,眼裏是層層疊疊的冰淩,綠谷倒映在他幽深猩紅的瞳孔裏被尖銳的冰棱包圍,爆豪鉗制住他的手壓在窗戶上,被綠谷抱在懷裏的紙箱子滑落在地上,裏面那些年代久遠說不定早已過期的小零食散在他們的腳邊,綠谷聽到了自己的杯子摔碎的聲音,他被爆豪狠狠摔在窗戶上,他覺得自己被凍硬的背部似乎也要和這杯子一起碎掉了,爆豪伏下身子問他:

“消失兩天後突然出現在這裏,廢物,你要幹什麽?!”

綠谷的聲音裏帶着他竭力遏制的顫,他試圖平靜的回望這個突兀出現的辦公室主人,但是他的背被摔得有些痛,他幹淨的綠眼睛被那一點痛意蒙上了一層淚意的紗,朦朦胧胧地仰頭看這個人:

“我來拿我自己的東西,我拿完就會走的。”

爆豪傲慢地嗤笑,他睥睨地看着淚意上湧的脆弱廢物,反駁這個人的話:

“你的東西?這個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

綠谷的呼吸一頓,他緩慢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想要說服這個固執的人:

“之前,之前,有一次我的小箱子被放到了玻璃櫃子裏,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東西,下個學期我也會申請退出學生會,所以正好想着放在這裏不太合适…..”

爆豪的目光染上綠谷心顫的幽紅色澤,他低低嗤笑像是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自言自語,綠谷從爆豪過于貼近的呼吸裏聞到了他想要逃跑的氣息,他聞到了伏特加纏繞濃烈的酒氣,他被這滾燙的吐息灼痛,無措惶恐地側過臉,連話都因為危險的靠近不成語調:

“小勝,你,你是不是喝了——”

爆豪緩緩把自己的頭放在肩膀上,半阖眼睛,綠谷下意識貼着背後的玻璃窗上一動也不敢動,怕驚擾了這個猛獸難得的憩息,連呼吸都輕緩地像是落在雪地裏的一片鵝毛,而飲酒過後的人罕見地依偎着他,收斂了犬齒和獠牙,低低地說道:

“不,這個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

他理所當然地說道:“廢物,包括你。”

他說:“你也在這些東西裏,你是屬于我的,廢久。”

他漫不經心地靠在已經完全停滞的綠谷的肩膀上,他撫摸這個呆愣的渣滓和廢物過于冰冷的臉龐,他的大腦被高濃度的酒精浸泡過後罕見地露出那麽一丁點真情實感,他被看不到這個蝼蟻一樣的人的焦躁折磨了兩天之後,看到了那雙曾經被他在課堂上鬼使神差描摹出的漂亮眼睛,有人把它刻在不菲的金屬外殼上做成打火機贈與他——

——而他,爆豪勝己,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觸碰這眼睛而憤怒,哪怕只是一個無機質的贗品,但是怒火卻并沒有因此打折扣地盤繞着他。

綠谷出久本來,天生,從含淚的眼睛到那個髒兮兮的小雀斑,都應該就是爆豪勝己的東西。

爆豪壓在了綠谷的後頸,他閉上眼睛給了這個顫抖的廢物一個吻,他靠在綠谷的肩頭上觸碰另一個人顫抖的嘴唇,離奇地柔和溫暖,帶着迷離的伏特加酒的味道。

綠谷的眼淚控制不住流下來,他慌張地踩爛了那個掉在他腳邊已經濕軟到不成型的小箱子,他克制又無法克制地用手貼在爆豪撫摸他臉頰的手上,他被爆豪的體溫燙傷手掌,他在夜幕上浮的時候被一個不會溫柔親吻他的人溫柔親吻,帶着酒氣醉意和放肆。

而他為此感到難過。

綠谷在那個晚上把那個七零八落的小紙盒子捧回去了,而剛剛親吻過他的爆豪站在辦公室裏從窗戶裏看着他離開,他們之間很少有這樣既不動武也不動心的平靜時刻,綠谷踩在雪地裏回望,他在雪地裏踩出了第三行腳印,和前面兩道緊密地粘附在一起的腳印背道而行,他碧綠色的眼睛裏無波也無瀾,綠谷安靜地看了一眼那個窗戶旁邊站立的影子,他似乎能看見那個人暗沉又幽亮的紅色眸光,他仰頭看了一會兒,雪挂滿了他幹澀的眉眼,他終于轉身離去,手裏的破敗的紙箱裏劃出一塊被摔碎的杯子的瓷器碎片,掉在地上和雪融為一體。

綠谷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他不低頭撿拾了,那已經碎掉了,沒什麽意義了。

——綠谷想,綠谷告訴自己,那已經被小勝摔碎了,你不能低頭撿起來,它太鋒利了,你會被劃傷的。

你會被狠狠劃傷的,你知道的,你被劃傷過,你記得那有多痛苦。

綠谷莫名其妙開始被學生會每天傳喚,他之前遞上去的下學期不再在學生會工作的申請也被無緣無故地駁回,寒假這個時間點學生會其實還是有一點人的,因為本地的學生回家不會那麽早,而綠谷就是那個突然被發現還沒回家的無辜成員,被一群忙的焦頭爛額的人迫不及待抓了壯丁。

而學生會的主席,連續好幾天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爆豪勝己也居然坐在裏面處理事宜,堆積了一整個期末的事宜讓留下了幾個主要幹部都忙到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綠谷在切島旁邊看他愁眉苦臉地分卷子,有點詫異地開口:

“切島學長,卷子不是已經存檔了嗎?”

很多人的成績都已經登記入冊了,這個工作是在考完試之後立馬進行的,不應該拖到現在還有這麽大一堆,切島扶住額頭有點心虛地不敢擡頭看這個天真的小學弟。

——啊啊啊!!都是爆豪那個任性的家夥,前天像是瘋了一樣地把存檔的卷子翻出來說裏面出錯了要重新登記,結果居然把綠谷的卷子弄丢了,那門課的老師又是出了名的喜歡折磨學生,知道綠谷寒假居然沒有回家果不其然就要求當場補考了。

切島支支吾吾地說:“嗯,之前核查過一次,現在重新登記放進去。”

切島看了一眼坐在裏面埋頭處理事情的爆豪,偷偷放低了聲音:

“綠谷,你前幾天不在學校,你去哪裏了啊?”

切島有種莫名又篤定的直覺,他覺得爆豪這幾天的反常或多或少和綠谷是有關系的,綠谷沒有想到會被這個看起來一向大大咧咧的學長問這種事情,猶豫了一下:

“我和,嗯,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

他被轟焦凍學長囑咐過不可以在任何其他人面前露出馬腳,他要綠谷配合他演繹一出天衣無縫的戲碼,他告訴綠谷的原話是——

——「最好連你自己都被欺騙,相信這是真的。」

切島被這個答案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側過頭看了一眼似乎沒聽到這邊聲音還在皺着眉頭批改事務的爆豪,把綠谷的身子和自己的聲音都壓得更低了,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問道:

“你的男朋友?!綠谷,你真的和轟焦凍交往——”

綠谷沉默了一下,然後肯定地回複:

“是的,我這幾天都和他在一起。”

切島的心跳猛地咯噔了一下,他驚悚地看向背後緩緩起身的爆豪,而他面前的綠谷一無所察地繼續說道,面上帶出真切的擔憂:

“他生病了,我答應了他三天之後回去,所以學長我後期可能不能來了,你能不能——”

“不能。”

綠谷一愣,切島目不忍視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爆豪掐住綠谷的下巴讓他轉過身看向這個像是被透明怒火炙烤着的自己,他剛剛批改文書的鋼筆的筆尖在被殘忍地寫斷了,孤零零地滾落地面,筆尖像是小動物被折斷的骨骼,還在往外冒着紅色的墨水,也不知道當事人是有多大的火氣,一瞬間就壓斷了自己正在使用的不鏽鋼筆尖,而綠谷正在替代鋼筆成為爆豪的怒火新一輪的承載對象。

爆豪似乎是想嘲笑一下這個廢物,但是他最終只是沒什麽表情地重複了一次那句話,手下用力地似乎想要将綠谷的下颌骨捏碎:

“不能,廢物。”

綠谷平靜地回視他:

“我很抱歉我不能來,希望你原諒。”

爆豪面具樣冰冷的面部表情被翻湧的怒火沖破一個口子變得兇狠了起來,但那也是就是一瞬間,他很快又恢複了平常那種冰冷又嘲弄的表情:

“一個囤于情愛的垃圾,做完了你的工作再離開。”

他惡劣地,不懷好意地拉開嘴角,看向旁邊已經呆滞的切島,随手把一堆卷子拍到了綠谷的臉上,綠谷措不及防被白色的試卷淹沒,卷子被過度的力氣拍得紛紛揚揚整個地上都是,爆豪冷冷地說:

“你能今天整理好,你就可以滾了。”

切島看着爆豪攥緊的拳頭欲言又止——

——這個卷子絕對是整理不完的,他一個人整理了一天也就整理了不到五分之一,還剩下五分之四,就算綠谷睡在這裏不眠不休,也是來不及的。

切島嘆了一口氣,他看着低着頭看着卷子的綠谷和仰着頭俯視他的爆豪,一瞬之間百感交集——

——爆豪這家夥,是想把綠谷用各種方法鎖在他旁邊啊。

綠谷就像被國王鎖在堆滿麥穗的倉庫裏,霸道地要求他用這些貧瘠的麥穗在午夜之前織出金線一樣,而綠谷沉默地撿起卷子,他對視爆豪,他用玻璃一樣澄澈的綠色眼睛看他,聲音很輕地說:

“如果我做完了,小勝就會放我走了是嗎?”

他沒有等爆豪回答,自言自語地低下頭來:

“那我會做完的。”

切島覺得頭疼,他看着爆豪晦暗不明的眼神像是生長在綠谷的背部一樣死死盯在正在整理卷子的綠谷,無可奈何地硬着頭皮拿過了一部分過來,努力佯裝若無其事不管其他兩個人的事情,自顧自地開始幫綠谷整理了起來。

他在心底長嘆一口氣,拒絕了綠谷想要拿回去的舉動,眨了一下酸澀的眼睛開始對龐大的工作忙碌了起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

三個小時過去了。

七個小時過去了。

切島已經要吐了,長時間地對着電腦屏幕登記數據是一件繁瑣而耗費精力的事情,而的确正如爆豪之前說的那樣,這份登記入冊的試卷裏錯誤多如牛毛,很多加分的項目都是錯的,切島欲哭無淚,只能更加仔細地核查,而綠谷已經連續四個小時沒有移動過了,他像是一臺高速運轉的儀器,甚至沒有擡起頭喝過一口水,連呼吸都長久地保持着同一個頻率,切島有些驚奇地發現背後的爆豪居然是和綠谷差不多的狀态——

——只是偶爾會不經意擡起頭掃這邊一眼。

他的手機響了,切島看了一眼抱歉地對爆豪說了一聲:

“我媽媽過來了,我去接她,你們也不要留太晚了。”

空蕩蕩的地方很快就只剩下爆豪和綠谷兩個人,只有一點微弱的筆尖劃過紙張和綠谷敲擊鍵盤的微弱聲響交織在一起,像是他們彼此熟悉的夏夜蟲鳴,兩盞孤零零的燈亮在他們身側,只能照亮他們附近一米的地方,光暈在地上艱難地交疊了一個角,爆豪突兀地開口道:

“還有多少?”

綠谷迅速地回複他,像是數着卷子完成工作随時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132張。”

他頓了一下,又平靜地陳述道:

“我應該能夠在十個小時內整理完。”

——加上之前的七個小時,這代表他已将要連續工作了十七個小時。

爆豪似怒非怒地冷冷嗤笑:

“你能活着做完就好,死了也別想老子給你收屍。”

綠谷答非所問:“還有130張,小勝。”

爆豪的臉色一瞬間陰沉下來,他不再和綠谷交談了,他拒絕和這個報時器一樣的廢棄物品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

他打字的手非常突然地停了下來,卷子裏面突然出現了一份他無比熟悉的字跡,綠谷平緩的呼吸頻率短促地加快,他像是魔怔一樣看向這份字跡和旁邊正在簽字的學生會主席一抹一樣的卷子,他的心跳憑空頓在半空裏,他看到了這個卷子的論文标題——

——「論無用的名人與他們的初戀」

——「這些人理應有更偉大的功績,情愛應該被他們嗤之以鼻,上天賜予他們野心和掠奪,而他們浪費在一個無用的女人身上——」

——「我不贊同阿波羅,他對達芙妮的追求只是丘比特惡作劇的産物,他本不應該愛上一個河神低賤的女兒——」

——「廢物一樣的愛情,而名人被愛情玷污」

綠谷翻轉卷子看見老教授紅筆的批注語——

「爆豪勝己,你太恨自己了,你會因為憎恨愛人而獲罪的」

綠谷無聲無息地關上這份誤入他手裏的卷子,他像是對待其他所有卷子一樣登記這份卷子,但是他打字的手在抖,為這前所未有的高分,為一個人對他虛無的愛人的厭惡,為自己并不像那句紅色評語一樣讓這個惡劣的家夥獲罪。

他像是一株柔軟的車前菊一樣垂落着,和雨水一樣幹淨的眼淚被他包裹在內,他像一個廢棄的報時器一樣低語:

“還有114份,小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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