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合一 (1)
年前下了一場大雪。
早上推開窗戶,院子裏銀白一片,幾個工人和幹部一塊兒拿着鏟子在路邊鏟雪。一腳下去,那雪有小腿肚那麽深。
芷荞洗漱完下樓,出門前,還給自己戴了一個毛茸茸的帽子。
她搓着手,哈着氣到了門外,擡眼就看到了楊曦和沈遇,笑嘻嘻跟他們打招呼:“你們起好早啊?”
“還早?都日上三竿了。”楊曦戳着手表,也凍得瑟瑟發抖,在原地打轉。
冷得狠了,她在沈遇身上狠狠掐了兩把發洩:“冷死我了!啊啊啊——”
“我靠,冷你也別掐我啊!掐你自己不行嗎?”
“就掐你就掐你!”
兩人都是沒有心眼的人一路打打鬧鬧,倒是分外和諧。芷荞笑笑,把自己帽子摘了套到她光溜溜的腦袋上:“給你,我不冷。”
楊曦連忙摘下來,又給她套了回去:“瞎說什麽呢?不冷?你都發抖了,還不冷?乖,自己戴着。”
到了操場,院裏有不少小夥伴在打雪仗,還有輪休的警衛一塊兒參與呢。
芷荞不大擅長運動,前幾天的感冒還沒好,自己去旁邊臺階上坐了,托着腮看他們玩。
不時吆喝兩句“加油”。
她笑得開心,心裏卻是空蕩,自己也說不上來,像是幽靈似的,有點茫然無措。
這樣惶亂到了極致,反而生出幾分安寧祥和。
不知何時,天上下起了雪。她伸手張住了一片,看着有點微涼的雪在掌心融化,說不出的滋味。
有人從臺階上下來,在她頭頂撐開了一把黑傘。
傘很大,把她頭頂遮得密不透風。
雖然是在幫她擋雪,但也遮住了頭頂僅剩的微薄陽光。要知道,這陰沉沉的雪天,光線本來就黯。
她擡頭朝始作俑者望去。
白謙慎撐着傘站在她面前,長身玉立,看着她,不笑,眉宇間有些清寒的味道。這麽冷的天,他就穿件駝色的大衣,圍巾一步圍一條。
芷荞張了張嘴巴,有點艱難:“……大哥你怎麽都不圍條圍巾呢?”
他個子高,肌肉勁瘦,穿得不多的話,看起來就有些單薄。
皮膚白,嘴唇又紅,抿着唇不說話的樣子,真的挺吓人的。芷荞搓着手安靜坐在那兒,不大敢開口。
後來,他彎下腰,握了一下她的手。
芷荞很意外,他的手居然熱乎乎的,反而是她,穿了那麽多還是這麽冷。
“身體不好,你還到處亂跑?”白謙慎問她。
芷荞看着他,笑了一下。
只是,這個笑容彎在唇邊的時候,有些勉強。
看她這副模樣,他的心更是如同刀絞,仿佛有什麽撕裂了,疼得麻木,臉上反而沒有什麽表情了。
恍惚中,他又想起了那個傍晚,母親不要他了,有了別的家庭,他一個人獨自走在凄清的路上。
好像整個世界都背離了他。
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正在離去。
她還是會叫他“大哥”,會對他笑,但是笑得疏離又客套,甚至還有點小心謹慎。
是的,在這個寄人籬下的家裏,她是那麽謹小慎微,從來不會去主動争取什麽,生怕用力抓住了,下一秒就會失去。
所以,寧願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把自己的心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讓自己不要貪心,去忘卻那些不屬于她的東西、還有人。
她的心,已經鑄上了一層厚厚的壁壘。
此刻,他在這層壁壘之外。
他盡量柔和地對她說:“荞荞,我們回家吧,外面冷。”
她卻是搖頭,努努下巴,指指操場中的楊曦和沈遇:“我們一起來的,一會兒一起回去。”
白謙慎沉默。
這時,楊曦和沈遇也打完了雪球,累得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喘氣。兩人的頭發上、衣服上,滿是白花花一片。
可見“狀況”激烈。
後來,還是楊曦厲害點,一咕嚕就從地上爬起來,像個小火人似的,精辟充沛,轉頭就朝芷荞這邊飛奔過來。
才跑出一步,她就看見了白謙慎,眼中閃現火焰般的敵意,鉚足了勁跑過來:“你來幹什麽?”
她跟老母雞護犢子似的,把芷荞攔在身後,冷冷地瞪視他:“還想怎麽樣?我警告你,離我們家荞荞遠點,別想再欺負她!不然,我給你好看!”
白謙慎聽了這番話,只是微笑,也不着惱。
“這段時間,我工作比較忙,一直都在所裏,荞荞平時,多謝你們照顧了。”
他态度好,風度翩翩,又生得這副模樣,不像是個壞人。楊曦有點動搖了,但是又想起自己的所見所聞,一個激靈,目光又堅定起來——
該死的,她怎麽可以動搖?
堅定的社會主義五好青年,怎麽可以讓“美色”這種資本主義腐敗思想動搖?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別想欺負荞荞!”
沈遇這會兒也過來了,不過,他沒那膽子跟白謙慎叫板,平時日天日地的一個二世祖,此刻跟只小鹌鹑似的杵在一旁不發一言。
“那好吧,不要再外面待太久。”白謙慎看了看手表,叮囑容芷荞,“晚飯我在家裏等你。要是傍晚還不回來,我會出來找你的。”
他沒多作糾纏,轉身離去。
楊曦咬牙切齒,對他的背影豎了根中指,回頭又狠狠踹了沈遇一腳:“你個慫貨!剛剛居然都不敢怼他?”
沈遇心有餘悸:“你這叫初生牛犢不怕虎,他你也敢惹?要是早些年,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我會怕他?”
“你是沒聽過‘白太子’的名頭吧,當年他跟着他媽南下去省城,和個高官的兒子打了起來,那公子哥兒斷了十八根肋骨,渾身粉碎性骨折,直接擡進醫院的。”
“我靠,這麽恐怖?我也見過他幾次,不像啊,看着斯斯文文的。”
芷荞也是吓了一跳,白謙慎也有這麽年少輕狂的模樣?從她第一眼見到他那時起,他就是內斂精幹、游刃有餘的青年了。
“那都是表象。不過,他這些年走得高,脾氣收斂了很多。後來,他媽跟他妹妹不都去世了嗎?他跟他爸也不親,性子就沉澱成這樣了。聽說,當年白司令和他媽就是政治聯姻,沒什麽感情,那次南下,他媽明着是借着科研的名義,實際上,是為了見老情人去了。”
“這麽狗血啊?”楊曦抖了一雞皮疙瘩,轉頭望去。
白謙慎的背影幾乎都快看不見了,任憑雨和雪,沾濕了他的衣襟,在黑色的傘沿下漸行漸遠。
腳步很輕。
似乎,踩在雪都沒有什麽聲音。
楊曦這會兒絕對,他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
随即又甩了甩頭,拍了一下腦門。
中毒了吧這是?
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人,讓人倍感親近,忍不下卸下心防。
還有一張會騙人的臉!
……
晚上回到家裏,只有白謙慎在。
“過來吃飯。”他喊她。
“我去洗個手。”芷荞去了洗手間,打開了水龍頭。
洗了會兒,她擡起頭,發現他就站在她身後,高大的身影和她重疊在一起,倒映在面前的玻璃窗上。
芷荞噤聲。
他擡手把水龍頭擰到了另一邊,語氣很無奈:“大冬天的,你不知道要開熱水嗎?”
芷荞怔了怔,低頭去看。
果然,剛才開的都是冷水,不是熱水。可是,剛才分明感受不到冷,這會兒被溫水一澆,終于感受到落差,察覺到剛才的冷來。
那是蔓延在她心尖上、麻木的冷。
望着他玻璃中憐惜同情的目光,她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好在她也沒那麽矯情,終究是忍住了。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白謙慎看着她漠然的神色,欲言又止。
年後,芷荞又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幾天。白謙慎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也沒多跟他說什麽。
兩人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這日,他捧着藥碗坐在床前,舀了一口吹涼了:“你喝了吧。都是我的錯,你怎麽怪我都好,喝了藥吧,荞荞。”
芷荞勉力擡起頭,抓着被角望着他。
他溫柔的眉眼,格外好看的樣子。
芷荞沒有耍性子,乖乖喝了藥,只是蹙着眉,一副很苦很苦的樣子。
他往她嘴裏塞了一顆糖,略有些冰涼的指腹,觸碰到了她濕潤溫暖的唇,還在她唇上微微按壓了一下。
芷荞微微顫動,把頭別開。
白謙慎心裏苦澀,起身說:“你好好休息,有事兒打我電話。”
到了外面,他的笑容就落了,心裏難以控制的有種被挖空的感覺。這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呢?
一種難以用理智克制的感覺,完全不随他的意志左右。
甫一擡頭,他看到了站在拐角處的程以安,抱着肩膀,很安靜的樣子。
她看着他,看着看着,心裏就越是沉默。
其實她很想問一句,你就這麽喜歡她嗎?
那時候她以為,白謙慎喜歡她程以安的,對容芷荞不過是出于憐憫。現在看來,她是大錯特錯了。
這些天,她汲汲營營,極力想營造出他們是一對的樣子,到頭來,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盡管心裏再失落,她面上卻看不出來。
“荞荞的病怎麽樣了?”
白謙慎不置可否,過了會兒才道:“過了這個冬天,應就好得差不多了。”
程以安說:“她身子骨弱,這病實在好得慢。”
兩天後,容芷荞的病情才有所好轉。
程居安來看過他好幾次,還給她帶了很多禮物。相處中,她能真切感受到他對她的那種喜愛、關懷。
越是能感覺到,心裏就越是愧疚。
“以後我們要是結了婚,寶寶姓你呢,還是姓我啊?”他搖頭晃腦,不着調地想着。
芷荞翻他一眼:“你想的可真夠遠的。”
程居安說:“見到你的第一眼,我連咱們孫子叫什麽都想好了。”
芷荞:“……”
看她一臉震驚又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程居安哈哈大笑:“逗你的。”
芷荞說:“能別開這種玩笑嘛?”
程居安看她吃癟的樣子就覺得心情大好,但也不敢過于欺負她,怕惹起小姑娘的反感。
“過幾天,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我不想出去。”
“哦,也對,你身體還沒好呢,你瞧我這腦子。”
芷荞回頭看他,多機靈的一個人啊,這會兒像個二十出頭剛踏入社會的小夥子似的,她心裏感動,又有一種酸澀的感覺在流淌。
原本想要跟他說清楚的話,又說不上來了,只想等着“過幾天、再過幾天,等他緩一緩再說”。
或者,就幹脆找一個兩人吵架的時機再說好了。
可是,等來等去都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而他,在這種朝夕相處中,更加彌足深陷,讓她更加不敢坦言。
也恰恰是她這種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性格,有時候,是一切變糟糕的催化劑。
芷荞自己也讨厭這樣的自己。
渾然未覺的程居安給她送來了一大捧一大捧的話,得知她喜歡白玫瑰後,還幫忙在院子裏栽種,就連她出租屋樓下的小花壇都給占了。
因為這件事,物業都來了好幾次。
每次,芷荞都伏低做小地跟他們道歉,回頭警告他,不要再亂來了。
可他就是不聽。
這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好像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在外人眼裏,他們自然是相處得很不錯的,就好像一對真正的情侶了。這日餐桌上,白謙慎忽然問起:“你喜歡居安嗎?”
容芷荞停住筷子,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他沒看她,只是低頭為她夾菜。
紅燒茄子,她最喜歡吃的。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心裏不大舒服。”白謙慎說,“芷荞,我有時候在想,我是不是太糟糕了,才讓你這樣慢慢離我而去。”
“……”
“你是不是總有一天會離開我?”
“……跟你沒有關系,是我自己的原因。”是她的怯懦、優柔、沖動,還有很多很多原因。
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那天看到他和程以安那樣後,她才會浮想聯翩。
之後,才有了程居安的事兒。
這一切的一切,是連鎖的,不能割裂。
可是,現在說着一切,又有什麽用呢?
“對不起。”她低頭說。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白謙慎看着她,慢慢說,鄭重的,“荞荞,對不起。”
芷荞一時之間沒有明白,懵懂地看向他。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時,他也站了起來,徑直走向她……
……
程以安回到家裏,一臉幾日都郁郁寡歡。
深知她的秉性,阿姨不敢問,只是偷偷告訴了她的母親梁月。梁月正為了她和白謙慎的事情高興呢,聽說了這事兒,馬上從西郊趕了回來。
晚上吃飯,程院士也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了飯。
“怎麽了,一個個都憂心忡忡的?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嗎?”
出國深造交流前,程院士就是核工業集團的黨組書記兼副總經理,回國後,擔任了景山電子工程研究所所長,是國內尖端領域的研究人員。
他在這個家裏,說話向來是很有分量的。
程家家學淵源,在這北地也頗有勢力。
程以安不大想說話,一直低頭扒飯。
梁月皺眉:“你爺爺跟你說話呢,你這孩子,一點兒禮貌都沒有。”
“沒事兒。”
她不肯說,梁月也不好在程院士面前多問,這頓飯算是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吃完了,梁月才到她房間單獨問她。
“到底怎麽了啊?”
“都說了沒事了!”
她突如其來的暴躁,讓梁月更加确信,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事。她看着她,問:“是不是跟白謙慎有關?”
程以安沒說話。
梁月就更加确定了:“你跟媽說,媽給你做主!是不是白謙慎對你不好?”
——什麽不好,八字都沒一撇呢——程以安煩不勝煩,把她推出門外:“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成不?”
梁月吃了閉門羹,心情也不好,到外面去溜了一圈。
好巧不巧,天上又下起雪。她沒辦法,只能到前面一家小賣鋪裏買了包紙巾,借着這由頭在這兒躲雪。
有兩個年輕姑娘也在廊下竊竊私語,約莫跟她的目的是一樣的。
一開始她沒注意,漸漸的,注意力就被她們的談話吸引了:
“程以安要跟白謙慎在一起?真的假的啊?他倆好像不太搭。”
“不會啊,我倒覺得挺搭的,一個內斂溫文,世家公子,年少有為,一個是美女教授,富貴小姐,天作之合啊。”
“婚後日子不會好過吧。”
“怎麽說?”
“我聽說白謙慎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妹妹,很早以前就寄住在他們家,白謙慎對這個妹妹幾乎是有求必應,寵愛到了極致。”
“真的啊?那程以安也太慘了吧,這妥妥的三流言情小說配置的苦情女主啊,好不容易給你男主走到一起了,卻永遠有那麽個橫在兩人之間的女配。我的天,這感覺太糟糕了,就跟心裏頭梗着一根刺似的。要是我,特定受不了。”
“我也是。”
“你猜程以安跟白謙慎會不會分手?”
“誰知道呢。”
……
梁月在一旁聽得無名火氣,以安怎麽能跟白謙慎分手?
到這兒,她也算是弄明白了程以安為什麽跟白謙慎吵架的由頭了。
風風火火地回到家裏,她差點跟程居安撞個滿懷。程居安哭笑不得地扶住她:“媽,你這是幹嘛呢?”
梁月氣得要死,連忙把程以安和白謙慎的事兒說了。
程居安先是愕然,繼而是好笑,拍了拍她的手,跟她解釋:“拜托,媽,芷荞是我女朋友。聽明白了嗎?她是你兒子我的女朋友。人家兄妹關系好,一幫外人添油加醋,就成了以安和白謙慎矛盾催化劑了?人家芷荞多無辜啊。媽,年輕人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你就別攙和了,越幫越忙。”
梁月一聽,好像還挺有道理的,想了想,只能按捺下來。
不過,緊接着又覺得不對了:“你跟那個拖油瓶談戀愛?”
“什麽拖油瓶啊?人家叫容芷荞,媽,你說話別這麽難聽行不行?”
“我說話怎麽難聽了,難道不是實話?她不是白霈岑的女兒,卻寄住在人家家裏,不是拖油瓶是什麽?”
程居安都無奈了。
梁月越說越來勁:“你是要氣死我啊,那麽多名媛淑女不要,偏偏就喜歡上一個拖油瓶,你說,她爸媽都不在了,要錢沒錢,要家世沒家世的,有什麽好的啊……嗳,我跟你說話呢,你去哪兒啊?”
……
從家裏逃出來後,程居安才松了口氣。
這媽上綱上線起來,還真沒完沒了。
他喜歡容芷荞,第一眼就喜歡。以前不相信一見鐘情,甚至嗤之以鼻,遇到後,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麽離譜。
走到外面,想給她打個電話,又踯躅着下不去這個手,蹉跎了會兒,幹脆直接開車去找她。
走到家門口時,傭人要進去說一聲,他卻把人攔了:“我來找荞荞,別驚動別人了。”推門進去,滿面堆笑——
客廳裏,白謙慎和容芷荞面對面站着。
不知說了什麽,容芷荞站起來,轉身要走,白謙慎伸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緊緊的,桎梏住,像是要把她鎖住。
“大哥,你瘋了?”她尖叫。
“我沒有瘋。”他自上而下望着她,目光似利刃一般,也是程居安從未見過的堅定偏執,驚怒交加,“我跟程以安沒有關系,我已經說過了,我喜歡的是你。你卻要跟程居安在一起,你壓根就不喜歡他,你卻要跟他在一起!”
程居安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看着白謙慎,也看着容芷荞,手裏的車鑰匙“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容芷荞和白謙慎齊齊轉過頭來。
三個人,都怔住了。
他們兩人的眼中都有驚訝,顯然沒有想到,程居安會出現在這兒。
而且,看他們的眼神和表情,顯然,剛才白謙慎的話是真的了,就他像傻子似的被蒙在鼓裏。
程居安差點笑出聲來,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白謙慎倒是神色平靜,只是皺了皺眉:“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瞞你,這當中有些誤會,以後我再跟你解釋,我跟芷荞才是一對。”
程居安不置可否,眼神諷刺。
容芷荞有些慌亂,上前一步:“居安……”
程居安卻沒有聽他們辯解,認命地點點頭,撿了鑰匙,轉身就朝外面走。到了外面,按了車鑰匙,直接上車。
發動油門、離開。
容芷荞從裏面追出來,趴在車窗上,神情焦急,不住拍打着車窗,似乎想要跟他解釋什麽。
程居安踩油門的動作卻忽然加快了,他心裏忽然無限害怕,好像後面有什麽洪水猛獸,一腳油門下去。
車就離弦而去。
他不想聽,什麽都不想聽!
夜晚的北京城,光怪陸離。
車速越來越快,周圍的一切好像是放映一般在他面前掠過。他把車窗開得很大,油門一踩又踩,腦子裏亂糟糟的,這會兒只想逃離這地方。
轉彎的時候,前面路口忽然射來雪亮的燈光——
他下意識伸手擋住了眼睛。
伴随着燈光,是刺耳的剎車聲,還有鳴笛示警告聲——“砰”一聲巨響,瞬間,天旋地轉,他連人帶車飛了起來。
兩個月後。
醫院裏彌漫着一股消毒水味。
芷荞坐在床邊,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程居安,心裏的愧疚如潮水般湧來,壓得她難以呼吸。
醫生的話言猶在耳:“……能不能醒來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有可能會醒過來,當然,也有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
芷荞當時站在醫院門口,如被點了穴般不能動彈。
程以安的哭喊,梁月的歇斯底裏,撕扯……一片混亂。後來,還是白謙慎把她帶走。
回去後,她就病了。
一病就是很久,病得床都下不來,每天都暈暈乎乎的,感覺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轉。
每天都是白謙慎在照顧她,可她這段時間,最不想看見的也是他。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罪人一樣。
走出醫院,頭頂的太陽是如此地刺眼。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空氣裏依然還有料峭的冷意。一陣風吹來,揚起了門口堆放的紙板,也不知道是哪個粗心的工人留下的。
芷荞過去,幫忙拾掇好,可這風像是沒有停歇似的,她一不留神,就刮起了好幾塊紙板。
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芷荞連忙追着吹起的紙板跑到臺階下,好不容易蹲下去,壓住了,笑容挂到嘴邊,長長舒了口氣。
一雙黑色的皮鞋緩緩停在她面前。
芷荞擡頭,頭頂的人也在此刻彎下腰,幫她一塊兒壓好紙板,長臂一伸,把紙板拿到了自己手裏。
芷荞怔怔的,跟着他一塊兒起身。
這兩天他忙着工作,一直都在駐地。好些日子沒見,看着似乎清瘦了,臉都可以看見凹陷的輪廓,臉孔也比以前更加白。
芷荞遲疑着:“……你怎麽來這兒了呀?”
一出口就後悔了,還不如不說呢。她想,她總是這樣,笨嘴拙舌,把氣氛弄得更加尴尬,做事又瞻前顧後,一點兒決斷力沒有,讓一切變得更加糟糕。
她也想像他和白靳一樣,做個堅強果敢,能獨當一面的人的。
收紙板的大爺回來了,是個回收廢品的,兩鬓已經斑白,嘴裏一直說着謝謝。
白謙慎彎下腰,幫着他把鋪在地上的紙板擡起來,毫不費力就送上了車。老人都走了,還回頭跟他道謝呢。
白謙慎擺擺手,示意他快走吧,別耽擱了行程。
看完程居安後,他送芷荞回去。
醫院外邊就是公園,早春的天氣,不少孩子和閑散的家長在公園裏散步,還有放風筝的。
芷荞一想,才想起來,今天是禮拜天。
“最近學業怎麽樣?”白謙慎問她。
“挺好的。”
白謙慎望着她日光下安靜的臉,下巴尖尖,瘦得都快沒有形了,眼下的青灰色也很明顯,就知道她在說謊。
出了這樣的事情,程以安怎麽會給她好臉色看?就算沒有程居安的事情,程以安之前待她的态度也大不一樣了。
但是,她既然不想說,他也不去戳破。
這個倔強隐忍的女孩,有時候只是想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公園裏有個人工湖,一幫人圍在那兒,白謙慎和芷荞走着走着,也到了湖邊。
湖裏有一些小金魚,歡快地嬉戲,在水裏飛快地上下穿梭。水面上蕩起層層漣漪,像翻開了一匹夾着金色的錦緞。
白謙慎看她一眼,知她無聊,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我去買點兒飼料,你在這兒等我一樣。”
芷荞看着他。
他笑了下,拍拍她:“回來後,我們一起喂魚。”
芷荞沒說話。
他當她默認了,轉身離開。
她低頭看着滿池子的金魚,感覺腦子還是晃地可以。水面上,好像出現了程居安的倒影……她站直了,想要湊近看清楚些。
這時,身後有人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一時不慎,一頭就往湖裏栽去。
白謙慎買了飼料,飛快就回來了,卻發現人群比剛才要密集了。
他想撥開人進去,這時卻聽得有人說:“剛剛是不是有人掉下去了?”
“是啊,好像是個女生。”
“這天氣,池子裏的水還很涼吧?作孽啊。”
白謙慎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手裏的袋子掉到地上,灑了一地飼料。
“啊——小夥子,你別啊,這湖水很涼的……”
“噗通”一聲,肉眼可見一道身影躍入了湖中,很快就托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浮上了岸。
在衆人的幫助下,把女孩送了上去,他才爬上來。
容芷荞躺在地上,臉色發白,渾身冰涼,黑色的頭發狼狽地貼在臉上,像是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麽從身體裏割裂了。
他不斷按壓她的胸口,給她做人工呼吸,救護車過來了,聲音近在咫尺,他卻什麽都聽不見,直到她吐出一口水來。
白謙慎把她撈起來,抓着她的胳膊:“程居安值得你這樣嗎?容芷荞,說話!”
她像是被他的臉色吓到了,也像是還沒從落水的惶恐中反應過來,神色茫然,有些遲鈍地看着他。
老半晌,她說:“……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沒尋死。”
她自問是一個很珍惜生命的人。
白謙慎盯着她有些委屈的臉,看了很久,才确定她真沒有尋死。救護車來了,他抱着她上擔架,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送她進了醫院。
之後,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繃着一張臉,也不說話。
……
芷荞在病床上躺了很久。
躺着的時候,她除了發呆就是看書。偶爾看累了,就躺在床上睡去。因為是加護病房,她一直是一個人,倒是清靜。
這日,有人過來造訪她。
幾日不見,程以安也不像以前那麽容光煥發,臉色明顯看上去不大好,上了厚厚的粉底,顯得厚重又木然,有種戴着面具的感覺。
嘴唇上,又塗了很鮮豔的正紅色口紅,讓她整個人看上去不大真實。
容芷荞看着她,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
程以安說:“你知道我來幹什麽。”
芷荞的眼神卻告訴她,她不知道。
程以安嗤了一聲,道:“你把我哥害成這個樣子,就想這麽算了?”
“……”
“醫生說了,以後,他可能一直這樣,醒不過來了。”
程以安目光如炬,刺得她不敢跟她對視。
她說:“容芷荞,你要負責。”
芷荞的腦子還是很亂,直到她走了,腦海裏還回蕩着那句話。
這個晚上,她又想起了過去的種種,還有腦海裏程居安對她的好,以及最後見面時,他疑惑、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決然離去的背影。。
然後,定格在他躺在病床上的蒼白身影。
愧疚像浪潮般壓垮了她。
……
容芷荞要跟程居安結婚的消息,隔日就傳遍了空司大院,一幫好事者議論紛紛。
沈遇他們建的這一個小群裏,消息都爆了。
[容妹是瘋了嗎?嫁給一個植物人?]
[我也覺得她腦子出問題了,怎麽會想要嫁給一個植物人?]
[愧疚呗。總感覺程居安出事跟她有關系,去一趟白家,怎麽回來就出車禍了?]
[樓上的瞎比比什麽呢?程居安出車禍,跟容妹有什麽關系?]
[白謙慎不會同意的吧?]
……
白謙慎當然不可能同意。還沒等白霈岑從駐地回來,他就把這事兒給否決了。
彼時,梁月正正跟程以安商量這事兒:“本來我是不同意你哥跟她在一起的,而且,你說你哥又是她害的,我真恨不得掐死她。但是,你哥現在都這樣了,以後,誰照顧他一輩子啊?罷了罷了。”
這就是同意了。
但是,她那滿臉的鄙夷和委曲求全,張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程以安抓着她的手安慰:“哥以後一定會醒來的。”
“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萬一,萬一他以後要是……”
程院士難得語氣嚴厲,推了推老花鏡,道:“做母親的,哪有這麽咒自己兒子的?而且,明知道居安可能醒不過來了,怎麽還能去禍害人家女孩?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爸!”梁月紅了眼,“居安是我兒子,我不希望他好嗎?可是現在這情況也是事實呀,我覺得這門婚事可以。”
程以安過去,挽了程院士的胳膊:“爺爺,這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我們可沒逼她。她都跟我說了,是因為她,我哥才會變成這樣的,她心裏內疚,所以,想跟我結婚。而且,要是我哥醒了,以後他倆還會離婚算是補償我哥了。”
程院士推開她:“胡鬧胡鬧!就算她有什麽不對,她一個小姑娘的,這是關乎終生幸福的大事!怎麽可以這樣?”
程以安還想說點什麽,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她看一眼,是白謙慎打來的,若無其事地放下,捂在手裏,回頭對梁月和程院士笑道:“你們聊,我去接個電話。”
到了陽臺上,她才把這個電話接通:“喂——”
那邊是一片安靜,好像空無一人。她的心也揪了起來,擡頭朝窗外望去。
夜晚的北京城,是如此靜谧,小區裏還有闌珊的燈火。
“是我。”他終于開口,語氣冷淡,卻是聽不出什麽情緒。
他一開口,程以安反而反而松了一口氣,在陽臺上踱了幾步,語氣盡量輕松:“白首長,怎麽有空給我打電話啊?”
“你知道。”
她的笑容有點難以為繼,但是想到他打這個電話的初衷,又無來由升起一股怒火。
她揚起唇角,施施然:
“我不知道。”
白謙慎也笑了,他說:“你知道的。”
兩個人精,誰不知道誰啊?
程以安惱羞成怒,忽然笑得大聲起來,聲音也提得老高:“是的,我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我要她愧疚,要她無地自容,要她再沒有別的選擇,下半輩子只能給我哥做牛做馬,照顧一個植物人!可是,這都不是我逼她的,是你逼我的!”
“……”
“白謙慎,你知道嗎?這都是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