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不習慣在淩晨兩點以前上床,但民宿離墾丁大街有點遠,她也懶得出去逛街。

在這裏,最好的休閑娛樂是看電視,糟的是,這裏不只是鬼屋民宿,還是遠古時代的鬼屋民宿。整棟屋子,只有外面的待客大廳有部二十幾寸的電視。但夏日葵不想和外婆搶、也不想和她一起看風水世家,所以只能待在房間裏,張着睡不着的眼睛,往腦袋裏面填充一些無聊思緒。

偶爾她聽見隔壁房間若若的哭聲,偶爾她聽見翅膀唱歌哄女兒入睡的催眠曲,說實話,翅膀的歌聲還滿迷人的。

她有些同情小爸爸,從翅膀身上,夏日葵再次印證,太早結婚、太早生小孩,是件辛苦事。想想辦公室裏的同事們,別說二十五歲,三十幾歲還在玩的大有人在,她敢保證,他們不會唱催眠曲,只會唱醉生夢死。

夏日葵趴在窗前,任由海風吹在臉上,她喜歡這種濕濕暖暖的海風,從小的時候就喜歡,她喜歡在空氣裏聞到大海的氣味。

玫瑰睡了吧?她習悄早睡早起,她是個很規律的翻譯者,她也寫小說,比起許多人,她更容易專注在文字上頭,更正确的說法是——她做什麽事,都比多數人專注,所以她不太喜歡戴電子耳,她喜歡安靜而沉默的世界,那會讓她感覺安全。

為了配合她的喜好,全家人都去學習手語,即使并不需要。

拿起水壺,夏日葵發現裏面沒水了,她打開房門、到樓下裝開水,走下樓梯時,發現樓下的燈是亮的。外婆還在看電視?不會吧,已經十點多,早過了外婆的睡眠時間。

她加快腳步下樓梯,當她發現坐在客廳裏的是嚴幀方時愣住了。

她遲疑五秒鐘,考慮該走過去打聲招呼,還是假裝沒看見,直接躲進廚房裏?

但在她猶豫不決時,嚴幀方轉頭望向她,她直覺露出一抹笑意,問:“睡不着嗎?”她并未期待得到任何反應,但他居然回應了。他說:“嗎。”

“我陪你看電視。”可看他把遙控器當成電腦鍵盤,不斷按來按去,态度擺明對于電視節目,他有深刻的無聊感。不然找個話題吧,“鄉下地方就是這樣,沒什麽新鮮刺激的地方,談談總經理去過的夜店吧……”

“你每次要和我說話,都需要再三斟酌、考慮半天嗎?”

“是啊。”她直覺回答,這句話倒是應得又快又好。

“為什麽?”

“因為現在工作很難找。”而再白目的年輕人,都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前途和上司開玩笑。

“你不是已經辭職?”嚴幀方覺得好笑,她嘴巴說工作難找,卻把高薪工作當廢棄物甩手丢掉。

“對,但你高高在上的總經理形象還在我心裏盤踞。”她聳聳肩,餘威尚在,心底陰影未除,一日為上司終身為父吶。

“既然我高高在上的形象還在,為什麽敢跑到我辦公室嗆聲?”呃……她可以說那不是嗆聲,而是告白嗎?只是告白的句子沒有從嘴巴跑出來而已。“那只是……”

“只是什麽?”他的眉毛揚起。

近距離接觸,夏日葵發覺他很喜歡用眉毛來做表情,大約厲害的人都是這樣,舍棄最簡單的語言溝通,喜歡用表情讓旁人臆測自己的心思,以便……測試對方的智商?

幸好她的智商不太差,能夠猜出他對自己的答案很感興趣,所以,認真比敷衍好、說謊比誠實妙。

“那只是小小員工企圖在離職之前,讓偉大的上司明白自己的卑微心聲,目的不是要求上司改進,而是希望對自己負責任。”吸氣,她補充說明,“我是認真相信“領導員工”不等于“下指令、執行”,後者,你只能夠領導桌面上的電腦,不能領導人類,因為是人就有心,就有不同的思考模式。”

“我沒要求他們改變自己的思考模式,我只要求看見成績。”一句話,他堵死她的後績。

“那只是個人淺見,總經理見多識廣,小小員工卑微無知的意見,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騙子!她嘴巴說的和臉上表情是兩碼子事,她根本打心底認定他才是那個無知淺見的男人。

他沒轉開視線,害得她頭皮發麻,只好認命嘆氣,問:“總經理睡不着嗎?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知道有個地方還不錯。”他沒說好或不好,但他關上電視、站起身。

夏日葵走到櫃臺邊,從空空如也的抽屜裏找到一把鑰匙,領着嚴幀方走到門外面,他們停在外婆買菜的那臺五十CC小綿羊身邊。

然後,他又揚眉。

她承認自己很過分,一只在女人群中算高大的夏日葵,再加上一只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史前巨獸……她幾乎可以聽見小綿羊哀號呼救的聲音。

她想也不想就坐到小綿羊前座。

“我沒有安全帽。”他拒絕的理由很正當。

她突然覺得高高在上的嚴總經理很可愛,她笑彎兩道眉毛,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對他說:“親愛的總經理大人。第一,警察伯伯已經下班,他們不會犧牲睡眠時間來找你的麻煩。第二,這裏不是臺北,是講究人情味的鄉下小地方,我阿嬷買了幾十年的菜,騎着摩托車到處跑,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安全帽戴在頭上是什麽感覺。”她在笑他?!他活了三十二年,還沒有人敢用那種表情看他!

他回看她兩眼,然後解釋自己的立場。“第一,警察是二十四小時輪值的,沒有存在下不下班、找不找麻煩的問題:第二,我有車,可以開我的車去,不必淩虐這部……”他眯緊雙眼,這還算車子嗎?用殘骸來形容它應該更恰當吧!

第一次,她興起和他對立的念頭,第一次,她想在他面前堅持,因為……她對史前巨魯欺淩小綿羊畫面,有強烈的好奇感。“坐上來啦,晚上騎摩托車禦風而行,是很愉快的經驗。”

“這是你個人的、小小的、卑微而無知的淺見嗎?”|不,這是在地人的真心推薦。”

“想禦風,打開車窗就可以,我保證,經驗不會比淩虐小摩托車差。”

“你确定油箱裏有足夠的油,可以撐到明天我開到加油站?先說了,警察伯伯的确有二十四小時輪班,但加油站員工有沒有二十四小時輪班,我可不敢打包票,畢竟這裏是鄉下地方。”話說完,她好想給自己拍拍手。

他望着她老半晌,她回看他,大大方方。

近身觀賞,她發覺他沒有想象中那麽帥,他的眼睛不夠大、嘴巴不夠寬、下巴太剛毅,大概是因為暗戀加上遙望,讓自己将他完全美化,而現在,有花美男翅膀擋在前面,他的積分迅速往下掉。

嚴幀方對她的想法,和她對他的不一樣。在他眼中,現在的夏日葵比在辦公室裏面那個順眼,她的眼睛很大、疆子小巧,她的嘴巴很紅、脖子很漂亮,她的頭發放下,沒有用任何東西固定,看起來有些散亂,但風吹起,浏海在額頭上飄的樣子更添幾分風情。

不上妝、不穿套裝高跟鞋的她看起來很嬌小,有幾分甜、幾分可愛和幾分的……青春話力。

也許,向日葵本就該在有陽光的地方綻放。

“怎樣?敢不敢坐上來?”她擡起下巴,口氣挑釁。

不敢?這輩子他還沒碰過不敢的事!

他沒回答,卻用屁股給出答案。他往她身後一坐,整臺摩托車頓時往下沉墜,她吓一大跳,倏地轉頭,竟然指見他惡作劇得逞的笑顏。

哇咧!積分數突然間急速上升,他的帥度再次破表!

原來他有笑覺神經,她終于明白,整個公司上下都冤枉他了,其實他不是故意板着一張死魚臉,他之所以擺臭臉,是因為他笑起來會讓公司上下員工都陶醉迷戀,會讓女職員無心工作,讓男職員自信心低落,所以他刻意封閉自己的美。

他的臭臉和蘭陵王的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蘭陵王的面具是為了震懾敵人,他的臭臉是為了恐吓員工拼命為他工作。

猛然回神,她自我鎮定三秒鐘,然後,打開鑰匙、用力催動油門。備受淩虐的小綿羊,在被逼迫到最極點後,發出一聲怒吼,壓得半扁的輪胎緩緩啓動。車子發動了,夜晚的風有些涼意,白天的暑氣盡數褪去。

風掠起,她的長發往後飄,坐在她身後,嚴幀方聞到一股淡淡的發香,沒有濃郁的化學味道,沒有名牌香水矯揉造作的香氣,有的是和她本人一樣天然宜人的氣含、。

車子後面設有地方可以拉,他只好把手扣在她腰間,當他的手圍上,她的心髒狠狠撞了幾下,他靠得那樣近,她的背兒乎貼在他胸前,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暖意、那個在她柔軟腰間烙下熱痕的掌心……涼風吹不散他的氣息,惹出她一陣陣心悸。

她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焦慌?不是,驚喜?不是,是……一種讓人感到安全的惬意,嗯,是安全!很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從以前開始,她總是在想起他、看見他時,倍感安全,那感覺能安撫她的抑郁、卸去她的慌亂,能讓她在極度低潮時,獾進滿滿的甜蜜。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在一個對自己不熟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安全,真的很沒道理,但如果感覺可以用道理來解釋清晰,人生哪得恣意?

微微笑起,夏日葵騎了一段,路上沒有半輛車,只有路燈的光亮灑落兩人身上。她用力吸幾口涼夜的空氣,為了分散腰間注意力,她開始唱歌。

那是他沒有聽過的曲調,沒有歌詞,只有悠揚的樂音,她的歌聲不夠了亮,但勝在清脆幹淨。

突地,她停下歌曲,回頭對他說:“這是我妹妹最喜歡的曲子。”他沒回答,只是點頭,她感受到他身體的震動,知道聽衆不嫌棄這個話題,便繼續往下說。

“玫瑰一出生耳朵就有問題,但我媽媽性格迷糊,只覺得她特別乖、特別好帶,直到快周歲時,鄰居家放鞭炮,我吓得躲到爸爸懷裏哭,玫瑰卻文風不動,媽媽才覺得情況不對勁。”

“爸媽帶她去看醫生、配電子耳,玫瑰原本安靜的世界突然間多出許多噪音,她吓到了,一天到晚都在哭,媽媽氣急敗壞,竟然決定将電子耳拿掉。醫生說這樣不行,若是錯失學習語言的最佳時機,對玫瑰不好,媽媽無奈,只好再幫她把電子耳戴上,那時候只要玫瑰哭鬧,我就在她耳邊輕輕唱着這首歌曲,她就會安靜下來。”

“你是個不錯的姐姐。”

不是個好哥哥。”她脫口而出,後面的男人再沒有回應。

她後侮了,自己交淺言深了,“對不起,是我以偏概全了吧,我只是剛好看見你對他的批評,口氣不留情面,當時我想,幸好他脾氣夠好,換了我,大概會和你大吵一架,然後離開公司。”

“你認識幀平?”

進公司的時候我和他分在同一組,後來他升遷的速度很快,我跟不上。”

“不是你的問題。”他截斷她的話。“我知道啊,他的後臺夠硬,我并沒有因此失去信心。”

“你弄錯了,他之所以升得快,是因為我對他的嚴格要求,至于你……除了對自己的弟弟,我不會對其他員工這麽用心。”他反将她一軍。

夏日葵擠眉弄眼,滿臉的不以為然。

他這是在反對她批評他對自己的弟弟不好,還是在反駁她那段“身為優秀的領導者,可以多給人一點溫暖,以至于行事效率更高”?

不管是反對哪一段,她都确定,他是個睚皆必報的男人。

小綿羊緩緩前行,她滑進一個小坡道,他本來想提醒她,下去容易上來難,如果不是太遠的話,他們可以把車子停在這裏,兩人一起步行下去。

但當海浪聲音響起,所有的話都停在嘴邊,再也無法發出去。

沒有魚幹的腥臭味,只有濕濕鹹鹹的沁鼻氣息,他不想模仿她,可他就是忍不住擡起頭,用力吸一口氣,直到空氣把肺葉充塞得飽飽的。

這就是海洋的味道?

夏日葵停下摩托車,拉着他,脫掉鞋子,兩人慢慢在沙灘上留下兩行足印。

一時間,他說不出心頭停駐的是什麽感覺?

他去過很多國家,但做的事差不多,上飛機、下飛機,迎賓車直接把他送進飯店裏,然後開會開會開會、應酬應酬應酬,再然後,上飛機、下飛機,回公司報告行程。與其說他到過某個國家,不如說他到過某間飯店,都說他足跡遍布全世界,事實上,他的玩樂經驗少得可憐。

他很忙,小時候忙着學習、長大忙着工作,他并不無知,什麽大海、生物、童玩、科學游戲……他通通知道,只不過那是從影片書本裏面撷取下來的知識,他從未親手摸過、親自體驗過。

所以……海浪的聲音這麽大?和刻意把電視音量調大的感覺不一樣,原來沙灘上的沙子,柔軟皮和埃及棉不一樣,沙在他趾縫間穿進穿出,從他腳背漫上、滑落……那是他從未胡過的感受。

提着鞋子,他跟在她身邊,只有一個小小的手電筒照亮前方,不經意地,他又笑了。

随着往前的步伐,腳底下的幹沙變成帶着濕氣的沙子,她朝他調皮一笑,搶過他的鞋子,把兩雙鞋往後頭抛,他來不及抗議,她已經開始用腳趾在沙子上面挖洞、用腳板在沙上畫出直線橫線。

“學我!”她擡起下巴對他說,不是驕傲,而是因為他長得太高。

這回,他從善如流,也用腳趾在沙灘上作畫,感覺泡過水、又硬又軟的沙灘在他腳下臣服。

她畫一個大圈圈再畫兩個小圈圈,“這是米老鼠。”米老鼠?如果漫畫家像她那麽敷衍,就不會有這麽多人喜歡看卡通片。

他輕嗤一聲,用腳畫出許多交叉的直線橫線,跟她一樣随便。“這是報表。”

“沒有想象力的男人。”她搖頭,滿臉的不認同。

“這樣子很沒有想象力嗎?”皺眉,他覺得比她的米老鼠更有想象力啊?“嗯。”她點頭點得很認真,一臉的童叟無欺。

“那……”他畫出12345,間:“不錯吧!”

“這是寫字,不是畫畫。”她又嘆氣搖頭,那表情像是在看癌末病人,他的想象力已經病入膏盲。

“不然,這個呢?”他學她用腳趾畫兩個圈,但中間有一塊重疊的部分。

“這是什麽?”

“這是交集。”

“唉,你就只會玩數學嗎?”她眼底充滿對他的同情,可憐的男人,他一定沒有童年。“那你來?”夏日葵動作起來,她小跑步畫出團一團團接在一起的圓圈圈,他怎麽看都是a交集b、b交集c、c交集d……也不見得比他高明到哪裏去。

可她卻沖着他大笑說:“這是愛吃人的毛毛蟲,咬你一口!”話說完,她踩上他的腳,他動作敏捷、勾起小腿跳開,她沒咬到,不甘心的又往他腳板踩去。咬你一口!再咬一口……”她一面說、一面“咬”,他一面躲、一面笑,她重心不穩,一個踉跄往前撲倒,在她的尖叫聲中,他及時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懷中,救她免于泥膜敷臉但手電筒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它滾在沙灘上,黃黃的光照在他那個“交集”上,中間的重疊部分已經被雜亂的腳步抹掉,于是兩個半圓接在一起,變成大大的愛心。

她在他懷裏,也不說謝謝,只是望着他笑。

笑會感染,本來只會咧嘴做出微笑表情的嚴幀方,升級一點點之後,再升級一點點,他從胸腔微動,到空氣從喉嚨口鑽出來,震動起聲帶,拉出笑聲,他的笑聲很沉穩,像他的人。

聽見他的笑聲,夏日葵更樂了,忘記自己正待在暗戀男人懷中,忘記這個男人笑起來很有殺傷力,忘記他們的姿勢過于暖眛,只記得開心,她不停地笑着、單純地開心不已。

他們笑很久,笑到兩人都沒有力氣,她才彎腰撿起手電筒,但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他喜歡她軟軟暖暖的小掌心,喜歡握住她時,她的手指自然彎曲勾上他的掌緣,也喜歡兩只手的相牽系,讓她離自己不太遠。

他們一起走往鞋子被抛的方向,她的力道很平均,四只鞋子距離不遠,都是一正一反、一正一反,恰恰好兩個聖杯。

夏日葵看見,指着鞋子笑問:“說!我丢鞋子的時候,你偷偷許什麽願?”

“我?沒有。”他不明白她的問題。

見他一頭霎水,沒有半分領會,她又笑彎眉頭,問:“總經理,你從來沒有和別人玩過,沒有打屁過,對不對?”她猜對了。過去三十二年,嚴幀方以為玩耍和打屁的同義詞是浪費生命。

見他不語,夏日葵知道自己猜對了。事實上,從他弟弟嚴幀平的形容中不難明白,嚴家兄弟接受了怎樣的嚴格教育,差別在于,嚴幀方毫無異議地接受一切,而嚴幀平想盡辦法想掙出牢籠。

夏日葵又問:“你一定覺得玩是浪費時間的無聊舉止,對不對?”她又猜對,因為他依然沉默。

“總經理,你為什麽要賺那麽多錢?為了工作成就?還是為了讓日子過得更愉快舒服?”她認真望着他,拉着他一起坐下,白天的泥沙已經退去熱度,但還留有些許餘溫,對嚴幀方而言,溫熱的屁股……又是另一番全新感受。

“都有吧。”

“剛才那樣玩,你不覺得心情愉快舒服?”

嚴幀方觀察她的表情,如果自己點頭,她肯定會說:瞧,光是玩耍打屁就會讓人心情愉悅,不一定要用很多錢來陪襯,所以玩耍并不無聊,玩耍有其必要的存在意義。

發覺她的小伎倆,嚴幀方勾勾嘴角。“你企圖說服我為玩耍重新下定義?”

“我說得動你嗎?”她不否認自己的小心思。

“那得看你接下來的導游行程安排得怎樣。”

“所以總經理真的是來墾丁觀光的?”她抓住他的話尾追問。

他投回答,她興起莫名想法,神經陡然緊繃……不會吧,要遭受多大的挫折,機器人才會想到偏鄉地帶休奍?難不成超級戰将真有這麽厲害,她一走,公司就面臨倒閉危機?

他不理解她臉上突如其來的錯愕,反問:“你為什麽辭職?”一句話,他不但沒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把她的錯愕轉開十萬八千裏。

“你猜,我外婆幾歲?”

她回答得很認真,他卻誤以為她也想轉移話題?眉心蹙起,他選擇順應她的話題。“要生出你這麽大的孫子,至少要七、八十歲吧,但是她看起來很年輕.”

“猜錯了,我外婆十七當媽媽,三十四歲當阿嬷。”

“你們家有早婚遺傳?”

“也許吧,外公整整大她二十歲,卻誘拐未成年少女,把外婆的肚子給搞大,我阿祖心慈仁善,沒有把我外公告到法院去,因此十七年後,看到我媽媽被爸爸追走,外公只能倆服老天有眼、報應來得不遲。”

“那你父親在你十七歲那年,一定吓死了,”

她揚眉望他,他也懂得幽默?很好,這樣聊起天來才有趣。

為了褒獎他的進步,她說出一大串。“何止吓死,他送我和玫瑰上學下課、上補習班回家,私立女校那麽貴,家裏那麽窮,他卻不惜下重本,只為了不讓我們接贓男人。”

“他天天在我耳邊叨念,說天底下沒有好男人,只有橫行野獸,在他眼裏,男人都是畜生,唯一無害的那只叫做DADDY,更狠的是,我的生理期晚一天,他就要去買驗孕劑。”

“你這麽聽話,不交男朋友?”

“怎麽交?根本沒機會。補習班有個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裏,我爸第二天就追殺到人家學校。從我和玫瑰滿十五歲後,我們家的保密防諜做得比國防部還好。”

她嘲笑爸爸不遺餘力,只是……爸爸再也沒辦法紅着臉、抓着頭發,滿臉尴尬地在她面前辯駁說:“爸爸都是為你好啊!”

“很嚴的家教。”和他們家有得比,只不過嚴家的家教更……全方位一點。

“嗯,小學時期,每年暑假我都在外婆家過夏令營,外公帶我去辨椰子,外婆帶我去唱卡拉OK,我每年過來的時候都是白雪公主,回去時變成灰姑娘,我和墾丁的太陽有約定,不見不散。”

“你在這裏,有很美好的回憶。”

她點點頭,如果不要出那起意外就好了。

“你說外婆看起來很年輕,那是因為她很幸運,碰到一個把她當成女兒、捧在掌心呵寵的丈夫。外公賺錢、做家事、帶小孩,還得負責讓外婆開開心心過日子,我們經常覺得外婆對外公很壞,是一個惡媳婦,可是外公卻說,能娶到外婆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每次外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深刻的皺紋裏散發着溫柔,在懵懵懂懂的童年時期,我第一次覺得愛情很甜蜜。”

“大四那年,外公過世了,外婆把外公存的錢拿來買民宿,她把民宿誇得像裏島的VILLA,讓我們光聽就羨慕死了,她還給我們畫大餅,說如果我們願意一起經營,一定可以很快變成千萬富翁。”

“會不會變成千萬富翁,說實話,弁沒有那麽吸引我,真正吸引我的是這裏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大海,以及美到讓人嘆為觀止的生态,我所有童年的快樂記憶都是在這裏成形的,所以我舉雙手同意,至于玫瑰……你說的,我是好姐姐,向來都是我在哪裏,她便心向哪裏。”

“我開始作夢,還拉着爸媽和我一起作,作一個墾丁民宿經營者的美夢,我提出很多想法,說得津津有味,把全家人都籠罩在夢想氛圍。其實當時,爸媽并不太贊成這事,他們總覺得回到鄉下會影響我們的學業、改變我們的人生,甚至是找不到能夠匹配我們的好男人,可是看我們這麽開心,他們“好決定找一天回鄉下,先看看情況再說。”這段她對誰都沒有說過,這段裏頭有她深深的罪惡感,多年來,她經常回想,如果當初她不要表現得這麽快樂,不要作着适不可及的夢,是不是她和玫瑰不會失去爸爸媽媽?

“後來你們為什麽沒回來經營民宿?”

“那一趟,我爸媽出車禍、雙雙死去,我把責任推給外婆,說她因為寂突才想逼我們回鄉下,那并不是事實,當年的我太幼稚,不敢承擔自己的錯誤,只一心想推卸責任,以為這樣做,心裏就能夠不愧疚。我的話傷了外婆、更傷害自己,那次之後,我沒臉回墾丁,而外婆也不敢和我們聯絡。我很忙、我寄情于工作,我還說服自己等房貸還清,就把外婆接到臺北住,但是……”他接下她的話?“你房貸還清,卻改變主意?”

“世事難料,當我回到這裏,吹着鹹鹹的海風,便再也不想離去。再三考慮後,我決定重新裝潢民宿,把當年我對爸爸媽媽和玫瑰架構的夢想慢慢築起,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辦到,但我會努力,所以我選擇離職。”她避重就輕、篡改離職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回臺北嗎?你很有潛力。”他終于明白她不是轉移話題,而是用一大篇故事向他解釋辭職原因?

“我知道,但有能力的人,不管待在哪裏,都會經營出一片天地,不見得非要待在你的公司裏,何況,你只對自己的弟弟用心,不對其他員工費力,能力高超的夏日葵一直升遷不上去,心裏很悶呢。”她終于反咬他一口,心底樂着呢。

“有仇必報?小女人就是這樣。”他睨她一眼,都過去那麽久的話,還記得那麽牢。

“哈哈,彼此彼此,大男人也不過如此。”她朝他皺皺鼻子,瞬間,兩人間的距離又更近一步。

“提醒我,千萬別惹到你。”

“我不必別人提醒,就很明白,總經理是誰也惹不起的。”他嘆氣,和她鬥嘴,他還需要大量練習,才有機會贏。

見他不再接話,她笑說:“明天我們先去海洋館吧,那裏比較适合小孩子,也适合一個對游戲有錯誤認知的男性。”他沒介意她攻擊他的認知能力,他只是垂了垂眼睫,再次擡眼時說:“我其實不是來渡假的。”

“所以是來?”

“董事說想在這裏經營飯店,我先過來考察。”通常他不會把未進行的計劃告訴他人,但他說了,算是回饋她那篇長長的故事。

“董事長想跨行?這樣不好吧。”

如果是蓋飯店讓別人經營,還有道理,但經營飯店……好吧,董事長的想法也不算稀奇,奇美可以開醫院又開電子公司,燦坤可以賣電器、開餐廳、旅行社,跨行大概是現代企業家的最新時尚流行吧。

“我也覺得不好,但不試試誰知道,如果計劃成形的話,也許我還會在這裏待更久。”

“知道了,我會找時間帶你逛迪墾丁的各個景點,還有私房的我。”接下來,他們又絮叨了不少話,有公司裏的八卦、有墾丁的飯店經營概況,有私事、有公事……他們一面說、一面看着沒有被光害影響的星空。

嚴幀方心底有些震驚,原來星星真的會眨眼睛,不是文學家的強加附會,當他親眼看見星星移動、細細分辨星星的色澤,當他在夏日葵的指點下找到幾個星座,那些儲存在心裏的知識瞬間變化為生活經驗。

回程,相當不幸地,小綿羊陣亡了,它的輪胎變成一塊包不住空氣的破橡膠皮,夏日葵搖頭嘆息、為它哀悼三秒,然後和嚴幀方踏着腳底下長長的黑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

隔天,嚴幀方人生破天荒的睡到八點半才起床。

他沒睡過這樣飽足的一場覺,他認為這是因為墾丁的空氣真好、星星真好、海浪真好,陪他夜游的夏日葵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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