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瑤很喜歡那個叫做林清的大哥哥。
“清哥他長得又高，人又好看，什麽都會。上次我娘生病了，清哥幫她去山上采藥，不到兩個時辰就回來了——那可是惡輪山啊，村裏那幾個老是說自己多厲害的家夥一個都不敢上去，聽說那山上有妖怪的！”
阿瑤說着俏嫩的臉蛋上飛起兩抹粉紅，她身邊坐着的是一個同樣二八年華的姑娘，見阿瑤這一副眼角含春的憨樣，用竹葉在她額頭上撓了兩下。
“你就做夢吧，你娘才不會讓你嫁給清哥呢……”
阿瑤不滿得嘟起了嘴唇，“清哥可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我要去和我娘說——”
“但他們都說清哥來歷不明。”那個叫阿音的姑娘打斷了她道，“都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你娘怎麽會放心你嫁給他。再說了，清哥他還是個……”
“我不準你這麽說他！”阿瑤氣得站了起來，剛想反駁兩句，阿音忽然給她使了下眼色。
阿瑤立刻轉過頭去，低着頭露出了含羞帶俏的笑容。
“清哥……”
林清臉上沒什麽表情，冷淡得對她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穿着一身簡樸的灰衣，身姿如青竹般挺拔，英俊的眉宇間似乎總是凝着一股愁。
阿瑤抓着他的衣袖說，“清哥，我娘做了杏花糕，讓我帶一些給你，我待會兒過去找你好嗎？”
林清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得将袖子扯了回來，對于一臉失落的阿瑤并沒有多說什麽。
“清哥……你是不是覺得我老是來煩你……”阿瑤低着腦袋快要落下淚來。
林清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神色也柔和了下來，伸手摸了摸阿瑤的頭頂。
阿瑤興高采烈得笑了起來，林清也總算露出了一絲微笑，但笑容中更多的是阿瑤讀不懂的哀傷。
等林清走後，阿音看着沉醉在愛情中無法自拔的小姐妹，忍不住叨念了一句，“清哥他如果不是個啞巴就更好了……”
阿瑤回過頭瞪了她一眼說，“不會說話怎麽了，清哥他怎麽樣我都喜歡！”
阿音不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三年前林清身負重傷出現在這個偏僻的小村寨裏那一刻開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與衆不同的男人。
阿娘說林清肯定不是普通人，說不定是被什麽仇家追殺，才會落難到此。她不管，那天是她在惡輪山腳的竹林內撿到林清的。那時候林清發着高燒，身上全是傷痕和凝結的血塊，阿瑤把他帶回家幫他清洗傷口，林清身上大大小小無數傷疤，尤其是腹部的一道刀傷幾乎埋進了肉裏，極其駭人。而當林清清醒過來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張開的瞬間，阿瑤就一發不可收拾得陷入了愛戀之中。
她是後來才發現林清不會說話的，但他會寫一手好字，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并從此就在這個遠離喧嚣的小村莊裏住了下來。平時林清也會去山上砍砍柴，幫村裏的人做點農活，但是他對其它人都很冷漠，唯獨對阿瑤母女倆還能偶爾露出點笑意，這讓阿瑤覺得自己對他也是特別的。
但是一個月後發生的那件事，卻讓阿瑤覺得林清也許真的不屬于這裏。
那天是寒食節，大雪鵝毛一般得飄落下來，把整個村莊的大路都給鋪滿了白霜。阿瑤的母親有哮喘的老毛病，隔壁村有個大夫每月會給母親開一些藥物，那天剛好是取藥的時候。阿瑤為了繞近路，就從惡輪山穿了過去，回來的路上大雪越下越大，她在半山腰被大雪封山給堵住了，眼看着白茫茫一片渾噩的厚雪，阿瑤只覺越來越冷，害怕得蜷縮在路邊，眼淚很快被凝成了雪珠挂在蒼白的臉上。
林清就是在那個時候找到了她，那個男人握住了她的手，眉宇間俱是擔憂。
“清哥！”阿瑤撲了上去，總算覺得自己得救了，林清還是摸了摸她的頭頂，拉着她的手往山下走。
山路極窄且滑，阿瑤亦步亦趨得跟在林清身後，忽然間她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往山崖下墜去！
正在驚駭之間，林清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男人咬緊牙關，用力将她拉扯上來。
阿瑤趴在地上驚魂未定，正想擡頭感謝林清時，忽然聽到一句——“小心！”
頓時間雷聲滾滾，烏雲蔽日，這漫天大雪都似乎在瞬間凝結了。
阿瑤下意識得往後一縮，從崖邊不知道何時竄出了一條青色小蛇，就差一點就咬到了她的腿上。林清風馳電掣間拔出随身的小刀，一刀斬斷了蛇首，那蛇掙紮了兩下竟然化成了一股青煙。
阿瑤不知該作何反應，她是應該震驚于自己死裏逃生，這山林間竟然真的有妖怪，還是應該為眼前這個整整三年她都以為是啞巴的人竟能開口說話而驚訝。
“清哥，你……”阿瑤擡頭看向眼前的男人，但是林清的神色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慌張，那雙眼眸裏彙聚了恐懼與絕望，令阿瑤不由自主得落下了淚來。
林清猛地擡頭看向遠處，黑雲壓城般的天際昭示着不詳，天雷陣陣間似有千軍萬馬奔騰。
“那條蛇是山林間瘴氣所化的小鬼，專門趁人不備奪取生魂。”
阿瑤睜大眼睛傻傻得看着他，林清的聲音像冷透的湖水一般，低沉安穩卻潺潺動聽。
林清朝她伸出手，剛才的慌亂似乎已經一掃而空了，他又變回了那個不動聲色的寡言男人。
“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到家中後阿瑤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清哥，但是不知為何，她并沒有膽量向林清詢問任何事情。那人辭別了他們母女倆後便離開了，阿瑤看着林清挺拔瘦削的背影，很想沖上前去牢牢得抱住他。
傍晚的時候大雪總算停了，阿瑤給母親喂了藥安撫她睡下，左思右想還是覺着要去林清那裏一趟。
天色逐漸昏暗，因為寒食節禁火，家家戶戶都沒有打光，阿瑤準備在天光完全暗下來之前盡早回到家裏。
去林清家的路上要經過村口，道路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阿瑤在路口卻忽然眨了眨眼睛，停了下來。
那是一盞白色的燈籠，薄薄的一層紙皮內紅色的火心似活物般極有節奏得跳動着，就像她的心髒“噗通噗通”跳躍的頻率一樣，四周變得極為安谧，而那盞燈籠在昏沉的夜色中愈發灼亮，烈焰騰騰，仿佛要将她四肢骨骸也燒個精光。
阿瑤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視線直勾勾得盯着那簇火光，還有火光後緩緩浮現出的那個人影。
那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純白的衣袍，肌膚更勝白雪，長及腰部的烏絲披散在他的肩頭。少年的眉心中有一點紅痕，朱砂般醒目，那雙妖異動人的眼睛蘊着深不見底的濃黑，也正看着她。
阿瑤從未見過如此絕美的臉孔，用美來形容一個未成年的小孩似乎有些不當，但他只要站在那裏，就沒有人能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姐姐，你可知裴文德身在何處？”
少年彎起唇角朝她露出一絲笑意，聲線幽冷至極，阿瑤只覺如墜冰窖，背上汗毛倒立，不由自主得雙腿顫抖。
提着燈籠的白衣少年逐漸向她靠近，阿瑤想往後退，卻發覺自己腳下似乎生了根，只能眼睜睜得看着少年撈起她的一縷頭發。
“真香……是他的氣味，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聞到過了……”
少年沉醉如斯，低頭輕嗅着她的發絲，阿瑤眼眶裏已全是不知何處而來的淚水，少年忽然擡眸看向她，那一刻仿佛十萬惡鬼從極暗之處向她撲來，阿瑤承受不住，一下往後傾倒。
而這時扶住她肩膀的溫暖雙手将她從恐懼深處拉了回來，她害怕極了得想要靠近身後人的懷抱，卻被那人往後一步閃了開來。
“阿瑤，回家。”
林清淡漠沉穩的聲音令阿瑤将眼淚憋了回去，她想告訴林清她有多麽害怕，但是在碰上林清森冷至極的眼光時又全部吞了回去。
那少年身上令人畏懼的壓迫感在林清出現的一剎那就煙消雲散了，他臉上露出了極為燦爛的笑容，一把抱住林清的腰投進了他的懷裏。
“爹——”
阿瑤被那句又嗲又甜的呼喊徹底弄傻了眼，林清直着腰整個人像僵住了一般站在原地，那雪團子似的少年就在他懷裏一陣亂蹭，嬌聲道：“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
“清哥……”
“你先回去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林清轉過頭來看着她，眼裏有着不容拒絕的森嚴，阿瑤只得點了點頭，轉身往回走。
“姐姐是不是喜歡我爹呀？”
阿瑤回過頭，少年那雙漂亮的眸子含着難以捉摸的笑意，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林清卻忽然俯下身摟住了少年瘦小的肩膀，輕輕得撫摸着他的長發，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阿瑤見他們真如父子般親密，心裏亂如麻絮，只得悻悻然得離開了。
她并不知道林清那時候附在少年耳邊說的是——
“放過她吧，求你了。”
林清帶着少年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那是一間簡陋狹窄的木屋，并沒有太多的陳設。他關上了木門，将那盞燈籠挂在了橫梁上。那燈裏燃得是幽冥鬼火，細聽之中還有不滅的魂魄在吱呀暗語，頃刻間火光熊熊，照亮了整個小屋。
少年施施然坐到了屋子中間的木椅上，眉宇間全是威嚴之色，擡了擡下巴朝林清命令道：“過來。”
林清咬着牙轉身走向他，該來的總是要來，千砺萬劫都是命數。
少年似是不爽得上下掃了他一眼，說：“脫衣服。”
林清擡手放在衣領上，卻遲遲不能動作。
“你不會想讓我幫你脫的，快點。”少年皺眉催促道。
他終于還是拉下了自己的衣領，瘦的有些過分的骨架上蓋着薄薄一層肌理，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線條勻稱，蒼白的皮膚上卻布滿了傷痕，而在他的左肩，有一塊比皮膚更白一些的環形印記，上面刻滿了細小的梵文符號，密密麻麻得深入到了肉裏。
少年秀氣的手指撫摸着他的肩膀，忽然用力捏住了他的肩頭令林清悶哼出聲。
“該死的混蛋……不是他用力量遮蓋了我的魔印，我怎麽可能找不到你！”
少年擡高了林清的下巴，令他直視着自己，繼而冷笑道：“以為封存了五感我就沒辦法了嗎，只要你開口說話，不管你藏在哪個角落，我都能第一時間聽到你的聲音，才忍了區區三年，你又是為了救誰破了自己的戒呢，裴文德？”
林清渾身一震，他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久到以為已經忘記了三年前的往事。然而此刻歷歷在目，鮮血淋漓，他仍然是緝妖司的裴文德，眼前這個人正是奪走了他一切的魔障！
“哦，我忘了，你現在已經改了名字了……清哥，你是用了你娘的姓嗎，所以我該叫你林清？”少年笑着撫摸過他刀削般的下颔，溫柔得說，“還是說，我該叫你娘親呢……”
裴文德感覺屈辱至極，他甩開少年的手，怒吼道，“夜尊，你給我閉嘴！”
那少年——夜尊見他生氣更是笑得開懷，跳下凳子，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腰說，“我只是逗你玩兒的，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就不說了，別破壞了我們久別重逢的氣氛。”
裴文德臉上盡是絕望，夜尊抱着他肖想已久的窄腰打了個呵欠，說，“我累了，為了找你可花費了我不少功夫，今天先休息吧。”
裴文德被他拖到了床邊，少年靈活得蹦上去後睜着那雙明豔的大眼睛看他，“你幹什麽，過來啊。”
他自然不願意靠過去，和對方同塌而眠全是糟糕透頂的回憶。
夜尊似是才明白過來他在想啥，聳肩輕笑了一聲說，“你看我現在這樣也沒可能對你做什麽，但要是你想的話……”
裴文德狠狠剜了他一眼，萬般無奈下只得脫鞋躺上了床榻，那少年立刻湊了過來，一手抱着他的腰整個人埋進了他的懷裏。
“你真暖和，裴大人，說點故事哄我睡覺吧。”
裴文德睜着眼睛望着窗外無盡的黑夜，麻木得說，“你要聽什麽？”
夜尊用此刻還帶着一絲稚氣的清冽嗓音說，“就說說，你是怎麽碰上沈巍的……”
“裴大哥！”
梅的聲音仿佛穿透了無盡黑夜喚回了他的記憶。
裴文德被緝妖司衆人逼到了山崖邊，身後是滾滾洪水、滔天巨浪，他已無路可退。
他曾經的戰友們此刻橫刀怒劍，氣勢淩人的向着他，梅站在衆人面前擋住他們的去路，眼底是深深的憂慮和萬分急切。
“裴大哥！魔胎不可留，你殺了他吧！”
“梅！你和他說這些作甚，裴文德自甘堕落，身為男子竟為魔物留種，已經是天下人的笑話，今日我等必将這魔道誅殺！”
裴文德背負長刀，懸崖上獵獵凜風拉扯起他染血的官服。
他一路被追殺至此，卻從未對緝妖司衆人拔劍相向，面對他人刺耳的問罪聲裴文德也未曾有過一字辯解，唯獨對于梅——這個他從小當作妹妹帶大的少女，裴文德忍不住開口道：“梅，你讓我走。”
“裴大哥……”梅緩緩得靠近他，卻見裴文德背後長刀發出铮铮清響，那人的眼中綻放出詭谲的紅光，朝她吼道——
“別靠近我！”
梅渾身一震，立在原地不敢動彈，裴文德的手按在刀柄上，似要出鞘又像是想将那振振有聲的刀刃按回去，衆人不由緊張起來，紛紛拔出兵刃。
“你們不想死就滾遠點！”裴文德厲聲低吼，雙眸中那層血紅愈發妖異。
“裴文德，你口口聲聲說若我等妖血反噬定要以身殉道，沒想到你自己入了魔卻成了貪生怕死之徒，那魔物不知給了你怎麽樣的享樂，讓你裴大人也能欣然承歡、流連忘返，還懷上了那魔物的孽種——”
裴文德咬緊牙關，唇邊溢出了一絲鮮血，他體內魔胎翻攪着內髒，極大的痛楚令他眼前俱是血蒙蒙得一片慘紅。
[ 他們想你死，我便要讓他們死。]
耳邊萦繞着那人竊竊私語，裴文德身體不受控制，他眼底俱是絕望，顫抖的手拔出了那柄長刀，刀鋒上一道黑芒，隐隐有魔氣在流動。
緝妖司餘人見他意欲反抗，紛紛手持兵刃沖了上來，意要斬妖除魔，滅了這個禍患。
“不要……”
裴文德脆弱的聲音淹沒在了衆人的呼喊中，刀鋒過處，血光漫天，夜尊借用他的身體享受着無情的屠戮。
天空中灑落成片雨血，十方惡煞化作兩道濃霧融進裴文德的眼底。他昔日的戰友紛紛在他刀下變做亡魂，冤鬼惡哭之聲似從地底傳來，伴随隆隆雷聲，仿佛置身鐵火煉獄。
裴文德已失心智，當一枚劍鋒從他背後偷襲而來時，他心念所感，正欲回頭斬去那人頭顱，只見眼前一道血霧綻放，弱小女子擋在他的身前，被那枚長劍穿透了身體。
“裴大哥……”梅倒在了他的身上，裴文德揮臂撞開偷襲的那人，雙手接住了梅輕如薄翼的身軀。
染血的纖手撫在他的臉上，梅朝他露出了純真的笑顏，就像是十年前那個會拉着他的衣角不讓他走的小女孩一樣。
“我相信你……裴大哥……”
裴文德似五髒六腑瞬間燒了起來，被夜尊控制的神志終于回複了清明，然而為時已晚，梅在他懷中已經失去了最後一絲氣息。
痛徹心扉的哀鳴響徹山谷，而此時身邊已是屍橫遍野，凜冽狂風撲打着裴文德被淚水沾濕的蒼白面頰。
他眼中閃過一道金光，忽然拿起了手中滿是鮮血的長刀，這一刻夜尊控制他的能力似乎被他體內一種平和安穩的力量壓制住了，連魔胎都不再躁動。他眼前似有光華琉璃萬千寶輪，梵音入耳時天光乍明。
裴文德舉刀刺向了自己的腹中，那刀鋒穿過了他的身體令他口中吐出一篷血霧，眼前逐漸昏暗，他不禁彎起唇角笑了出來。
而恰在此時，身後奔騰不息的巨浪中翻出一條黑色巨蟒，鱗片閃着幽亮的黑光，頃刻間遮雲蔽日引來漫天大雨。
那巨蟒卷住了裴文德倒下的身軀，将他拖入了莽莽海浪之中，大雨不斷沖刷着山崖上的污血，唯有一柄長刀孤零零得立在崖邊，風雨中屹立不倒。
等裴文德再次擁有了意識時，他發覺自己全身像是被拆開後再重新接起來，沒有一處不是疼痛入骨的。
靜悄悄的竹林內，熹微的晨光映在他的臉上，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卻驚動了一直站在他邊上的一個男人。
裴文德也吓了一跳，他睜大了眼睛看着對方，那張臉便是他死一萬次都會記得。
“夜尊……”
那人一襲黑袍，神色冷清，眼底卻蘊着幾分悲憫。
“餘乃沈巍，汝口中所言乃餘同源而生之兄弟，此人殺戮成性，魔根已深，不可救藥。”
裴文德腦海裏一片渾濁，他好像确實記得夜尊說過自己有個兄弟，那眼前這人不也是魔物？！
黑衣的沈巍半跪下來，平視着他的雙目說：“餘亦乃身外化形，不可久留。夜尊肉身成型需時頗久，餘可助你蓋住肩上魔印，他便無法尋你蹤跡。”
裴文德聽到肉身成型這句，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裏橫跨着一道慘烈刀傷，卻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他已取你腹中魔胎，那物不生不滅，一旦擁有肉身更無人可敵。餘趁其懈怠帶你離開，卻也只能助你到此。”
“你……為什麽要幫我？”裴文德心下存疑，眼前這人究竟是正是邪？
沈巍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用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道白光自他肩頭亮起，那圈濃黑的魔印很快轉變成了蒼白色，依舊刻在他的肩頭。
“魔印永世難消，餘只能封住你的五感，令他無從尋覓。汝切記，從今開始，不可多言。哪怕只說一句，夜尊亦能聽到你的聲音，循跡而至。”
裴文德只得點了點頭，眼前這張和夜尊同樣的面孔上浮現出了一絲極淡的微笑。
“汝确有一些似他……”
竹林中清風拂過，黑袍男人随即化為了一縷薄煙，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消失了。
裴文德這時才感覺渾身的傷痛湧了上來，他昏昏沉沉得靠在竹幹上，耳邊似乎由遠及近得飄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模糊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人影……
舊事恍然如夢，一夜星移鬥轉。
裴文德醒過來時，入眼所見是兩縷純白的發絲，那白發就像是捆住他魂魄的夢魇，千生萬世，無法逃離。
他張惶得看向身邊那人，夜尊又幻化成了他們在紫竹林間初見時的青年模樣，白發雪膚，眉心一點妖豔紅痕。
“你醒了？”夜尊用手肘撐着腦袋，就這麽看了他很久。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凡人能有這樣的吸引力，讓他魂牽夢萦，仿佛可以就這樣看着他直到天荒地老，直到無邊煉獄化為烏有。
他從洪荒初始時便已存在，神佛初現之刻他便成魔。凡人不過是草芥，那轉瞬即逝的年華于他不過是滄海一粟，本不應該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裴文德移開視線，安靜得點了點頭。
夜尊頓覺這世間千奇百豔都沒有他眉間的一點愁緒來得好看，他撫摸着裴文德的臉頰，俯下身子去吻他的嘴唇。
裴文德沒有掙開他，只是柔順得任由他親吻，雙眼平靜得望着窗外。
那張嘴唇柔軟又豐滿，夜尊咬着他的下唇用舌頭撬開他的唇瓣，靈巧得勾住裴文德的軟舌，與他抵死纏綿起來。
裴文德被他吻得難受，張着嘴被他含住舌尖又吮又舔。三年了，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種屈辱的感受。
更為可恥的是，從血緣來說，此刻的夜尊亦是他的骨肉。這種颠倒人倫的淫|邪親昵，仿佛能要了他的命。
還好夜尊并沒有打算做什麽，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得親吻着他，最後還是放開了他。
“幫我梳發。”
裴文德看着夜尊遞過來的木梳，恍惚間似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叫白夜的蛇妖纏着他讓他為自己梳理一頭白發。
白絲勝雪，在手中悄無聲息得溜走，像一場清幽的幻夢。
夜尊背對着他，聲線凜冽。
“沈巍是和我同時出現的，我們源于大荒深處的一汪黑水，自出生那日起便是勢不兩立的存在。他強則我弱，他弱則我強。現如今他被困在大荒深淵，即使能夠幻化成型，在世間也只能短暫停留，不可能對我造成任何阻礙。”
裴文德握緊了手中木梳說，“你究竟想要什麽？”
夜尊清麗幽豔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笑，“魔為萬物之尊，以人間禍亂為食。天下盛則魔氣弱，天下亂則魔氣漲。我想要這普天之下再無安寧，兵荒馬亂人間怨聲載道，便是我食飽飲足，最為暢快的時刻。”
“我不信這世間正道無法阻止你。”
“這漫天神佛不過是與我同時顯現，能力未必在我之上，如今我肉身化魔，饒是那西天的釋迦牟尼也未嘗能夠傷我一絲毫毛。”
夜尊擡手握住了裴文德的手掌，密密得親吻着他柔韌細長的手指。
“你如今半人半妖半魔，三界之內再無人能管束你，生老病死再不會與你有任何瓜葛，除了我之外你不可能在世間尋得任何歸宿——你永遠都是我的，小裴。”
裴文德看着他眉心中那殷紅的一道傷口，心中滿是凄怆。
“我恨你。”
“我知道。”夜尊悠然道，“但你別忘了憎惡本是我力量來源，你愈恨我我便愛你愈深，這就叫做因果循環，我本來也不懂，還是沈巍教會我的。”
夜尊回憶起了千年之前那段往事，不禁冷笑出聲。
“他愛上了一個神，竟然為了那個神自願永世守護大荒，承受上萬年的詛咒。我和他均是天地初開時最早的兩具魔身，本應執管天下蒼生，但他卻因為那些微不足道的景仰放棄了成魔之道。我本也覺得荒唐至極，直到遇見你……我總算明白沈巍為什麽能夠在那蠻荒苦寒之地一守就是上千年。”
裴文德對他口中所言毫無感觸，他從來不信魔物也能夠愛上什麽人，夜尊禁锢他也只是欲望作祟罷了。
“你……為什麽不願意放我走……”
夜尊忽然轉過身來直視他的雙眼，那對冥火般陰暗的瞳仁中似有血光閃爍。
“不可能，我和沈巍可完全不同，我想要的必須永遠留在我的身邊，哪怕你再不願意，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裴文德低下了頭，心中仿佛死水一般，再無波瀾。
夜尊擡起他的下巴，再欲吻他甜美雙唇，房門卻在此時敲出聲響，他眼中暗光閃現，忽又變回了那副少年模樣，白發轉為青絲，臉上帶着無比純真的笑容。
“清哥，你在嗎？”阿瑤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裴文德擡眼看向眼前少年，夜尊只是笑了笑，“你喜歡她？因為她讓你想起了梅？”
搖了搖頭，裴文德輕聲說，“你不要傷害她，我只不過把她當妹妹……我什麽都會聽你的。”
夜尊傲然得輕點了下颚，對他說：“我對你一向是很寬容的，去和她道別吧。”
裴文德放下手中木梳，在夜尊緊迫的視線內，打開了房門。
阿瑤一臉好奇得向屋內張望，裴文德很快将房門掩在了身後，她只能瞥見那個少年的一縷青絲。
“清哥……他真的是你的……”
“阿瑤。”裴文德打斷了她的話，冷言道，“我已有妻眷，只不過因為一些麻煩才躲到了這裏，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阿瑤不敢相信林清說的這番話，淚珠順着白嫩的臉頰一點一滴得淌了下來。
“清哥，你別走好不好……”
她抓住了男人的衣袖祈求道，而林清卻冷漠得甩開了她的手，眉宇間毫無丁點憐惜。
“我從不曾對你有過兒女之情，一切都是你一廂情願。我實在不願意看見你，你走吧。”
阿瑤抿住下唇，一而再再而三得請求眼前的男人，但林清完全不為所動，那種刻入骨髓間的冷淡和疏離令阿瑤淚流滿面，終于無法承受林清拒絕的眼神，轉身朝來時路跌跌撞撞得跑去。
裴文德總算舒了一口氣，正當他準備回房面對他的魔障時，一個清澈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你把她當妹妹，又何苦惹她如此傷心呢？”
裴文德詫異十足得看着眼前嬌小玲珑的姑娘，他和阿音幾乎很少來往，只知道她是阿瑤的閨中密友，長相也甚是普通，看不出任何蹊跷之處。
“裴文德，你可知自己到底是何許人也？”
他心中大驚，惶恐至極得望向身後，若是被夜尊知道有人知曉他真名，免不了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阿音眉目如蓮花般清雅，唇上帶着一點笑意，似是輕快又仿佛蘊着無盡悲憫。
“不用擔心，此刻他聽不見你我二人說話。”
裴文德不明所以得看向眼前少女，沉聲道：“你究竟是……”
阿音唇邊笑意更深，那雙眸子中仿佛有琉璃金光翻轉，剎那間她背後山河如青帳翻飛，世間一切貪嗔癡欲仿佛盡收于她腳下。
“世間一切為我天耳所聞、天眼所見，是衆生等，若離瞋恚，若脫愚癡。”
“願諸衆生。若念于我。若稱我名。若見我身。皆得免離一切恐怖。滅除障難，正念現前。”
“若有無量百千萬億衆生，受諸苦惱，聞是觀自在。”
阿音腳下生蓮，身後光輪流金，平凡至極的臉孔卻是寶相莊嚴。
裴文德徹底忘記了語言，他只道世間有妖魔橫行，卻忘了——
佛亦永在。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