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裴文德在夢中忽覺走入了一汪蓮池，四周霧氣缥缈，湖中池水清淺，他往四處張望卻看不見邊界，不知究竟身在何處。

“師尊，你我已有千年未見了。”

一道悅耳天音從身後傳來，裴文德急忙轉身，卻見阿瑤正站在他面前，手持一盞奇異的紅色蓮花，沖他露出怡人的微笑。

“阿瑤？”

眼前這人雖與阿瑤一樣的面貌，但周身清氣凜然，端莊雅致，實在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名少女。

阿瑤向他盈盈一拜後道，“師尊早已參透因果，知我千年後有此劫難。多蒙師尊幾次三番出手相助，方才使我渡過此劫。”

裴文德迷惑不解，“你到底在說什麽？！”

阿瑤目光沉靜，望着他道，“只可惜師尊的劫數我只能幫上這點小忙。三千年前師尊于仞利天大會與葉衣觀音交談時我亦在身旁，只知此劫将有萬般險阻，惟願事事都如師尊如料，能夠平安化劫，重歸佛位。”

他心中隐約升起一絲異樣的預感，但仍舊不明白阿瑤口中所言到底是何用意。

阿瑤擡起纖纖素手輕撫過他的臉頰，說：“裴文德，你如今還未明白自己是何人、為何來又要從何去，但你需明白，你今日所受苦難都是必須的。我也一樣，當年師尊察覺我心中一點欲念未除，千年後必重入輪回苦修，乃至今時今日你我相見，都在師尊的預料當中。”

她手中紅蓮忽然閃現出一道光芒，刺得裴文德雙目微閉，但那光束很快又被納入了蓮花之中。

阿瑤臉上顯出幾分詫異，看着掌中紅蓮道，“師尊這是為何？！”

裴文德胸腔中似有一股氣流隐隐作亂，攪得他心中煩悶不已。

“你對我做了什麽？！”

阿瑤目光沉重，她再度将紅蓮置于身前，默念法咒，但裴文德肩上那圈只剩隐約可見的魔印忽然迸出金光，竟将阿瑤彈了開去。

阿瑤握着雙手，再看他的眼神中更多了一層不解。

“究竟是他在拒絕我，還是師尊你在拒絕我呢？”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裴文德忍耐着不适，眉峰緊鎖着擡頭看向她，卻見阿瑤臉上落下了一滴清淚，那淚水化作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落在了那簇紅蓮之中。

阿瑤平靜得摸了摸自己臉頰，嘆惋道，“師尊知道我那一點難以啓齒的欲念，既未罰我也未憎我，反而讓我在輪回中做了一回民間女子，對自己中意之人說出了心中所想。從此了無牽挂，孽障已銷。這一滴淚是阿瑤為你而落，也是我能為師尊所留下的一點心意。師尊既然不願我回複你的記憶，那我也不再多事了，惟請師尊收下此物吧。”

她将那枚水晶放入了裴文德的懷中，慈悲雙目凝望着他道，“師尊以前都叫我蓮花，你能再叫我一聲嗎？”

裴文德恍惚中跟着她念了一句，“蓮花……”

“師尊。”蓮花臉上露出清淺笑意。

四周霧氣又聚攏了過來，她漸漸得退入霧氣之中，蓮池內清香撲鼻，裴文德只覺昏昏沉沉的，耳邊聽見梵音幽幽遠遠得飄來。

“既然師尊另有安排，那便不用記得此夢，蓮花在婆娑世界等候師尊歸來……”

紫竹林內，觀音于閉關中忽然張開了雙眸，望向無邊天際，朗聲道：“吉祥蓮華天女業已歸位，應劫之時已至。願我佛如來聞知蒼生共願，弟子必當誅魔于此。”

那天際一道金光閃過，觀音默念佛號，随手取楊枝往天上灑落甘露，頃刻間大雨磅礴而至，雷聲隆隆響徹竹林。

她于寶座上巋然不動，任憑外界風大雨大，而她心中卻平靜得仿若一潭清波。

“三千年前你說要我助你渡劫，卻沒想到三千年後你竟然無法秉持初願……”

觀音手捏法印，喃喃嘆道。

一個響亮的炸雷将裴文德從夢中驚醒，他出了一身冷汗，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夢裏有誰。

他在張惶間望向身邊，夜尊安靜得睡在他身旁，銀發遮住了他半邊臉頰，濃黑長睫此刻也顯得異常溫順，他從未發現原來對方睡着了竟也會顯得有一絲脆弱。

不對！——裴文德突然想到，他和夜尊在一起這麽久從來沒見過他睡覺，更何況外面雷聲這麽響哪有還在沉眠的道理。

“喂！你醒醒！”他使勁搖晃着那人的身體，但是夜尊就跟常人死去了一樣，沒有半點動靜。

裴文德大驚失色，他第一反應就是在心中罵道——你怎麽能死？！你怎麽能悄無聲息得就這樣死了？！

他發覺自己起了這個念頭後卻忽然又怔住了。

我不是就想讓他死嗎……

裴文德呆呆得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仍然沒有反應的樣子，伸出有些微微發抖的手去撫他冰冷的臉頰。

“夜尊……”

那雙眸子陡然睜開，如霜月華全部映進了他的眼底。

“你怎麽了？”夜尊坐起身來将他拉入懷中，輕撫着他的長發問道，“做噩夢了？不會是夢到我死了吧，那應該是美夢才對啊。”

裴文德心內波瀾起伏，他抓住夜尊的肩背狠狠得抱緊了他，咬牙切齒得道：“你又來愚弄我，你到底要讓我恨你到什麽程度！”

夜尊懶洋洋得打了個呵欠道，“誰整你了？看來被我說中啦。我只不過因為肉身難以支持，法力大減，所以睡得久了一點而已……”

裴文德從他懷裏掙開，瞪着他那雙狡猾的眼睛，顫抖着聲線說：“你竟膽敢……”

“我敢怎麽樣？睡覺都不準啦，你也太過分了吧。”夜尊壞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說，“不僅是個醋壇子，還喜歡發脾氣，你說我怎麽就那麽喜歡你呢。”

裴文德扭過頭，心緒難平得道：“你不要再說了……”

夜尊看了眼窗外電閃雷鳴，心中冷笑一聲，不動聲色取過衣物為裴文德披上肩頭，輕撫着他的長發說：“我知道你現在還沒辦法做出決定，究竟是要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世俗那邊，但我只能提醒你，無論你做出怎麽樣的選擇，那觀音都奈何不了我。”

“你就一定非要讓天下蒼生受苦受難不可嗎？！”裴文德低吼道。

夜尊緊盯着他的雙眼道，“我與生而來便是魔，這一點就算你再愛我也無法改變。我注定會與你心中善念背道而馳，你想讓我死是情有可原，我也不會恨你。但是裴文德，你要知道，魔本就存于世人心中，就算我死了，這天下也不會太平。”

他攥緊了雙手，久久不能言語。

夜尊見狀也沒再逼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起來幫我梳頭發吧，好不好？”

銀絲萬縷，揉作入骨心結。

他白色的發，清豔的顏，殷紅的傷，雖說外表只是腐朽皮相，但裴文德卻覺得他是那麽好看，可能自打他二人相逢初始，他便一直這麽覺得，只是藏在心底從來不願說出。

夜尊目光森冷得眺向遠方，那是紫竹林方向的異響，這場大雨不過是下給他的戰書。

“你知道什麽叫結發之禮嗎？”裴文德問他。

“哦，什麽意思？”

裴文德放下了手中木梳，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長刀。

夜尊微眯了眼睛，看他用刀裁落一截黑發，又握住了自己的一縷銀絲也照樣剪了下來。

黑發白絲皆握在了那人手中，纏連在一起不分你我。

裴文德看着自己掌心的發束，淺笑道：“就這樣了。”

夜尊挑高了眉毛，道：“你還沒跟我說是什麽意思，我的頭發可是很寶貴的。”

“這點你都舍不得，你是有多小氣。”裴文德還了他一句，将那簇頭發用細繩綁住放進了自己懷中。“不知道就算了，我懶得告訴你。”

“我看你這兩年氣焰嚣張了不少啊……”夜尊擡手将他拖入懷裏，貼着他溫熱的身軀道，“讓我想起來當年那個兇巴巴的裴大人，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

“那不是你自己的苦肉計嗎？”裴文德板着臉孔，推了推他的額頭，“別在我面前裝委屈，我可不吃你這套了。”

夜尊勾起唇角狡猾得一笑，此時門外卻忽然傳來王綏的聲音。

“主人，裴大人……奴家有點兒事……”

裴文德與他對視了一眼，站起身來将衣物稍作整理了一下。

王綏進門後神情猶猶豫豫得，似是不敢擡眼看他，裴文德心中疑惑，卻聽得她說：“那個……小姑娘好像……不見了……”

“你把她弄哪兒去了？！”裴文德怒道，阿瑤品性純良，他一直将其當作妹妹看待，要是她出了什麽事他一定無法原諒自己。

“我也不知道啊……她一個凡人怎麽可能走出我的乾坤袖的，我就、就一下沒注意，她就不見了……”

夜尊見狀不動聲色得說道，“你不用着急，王綏的修煉沒到家，乾坤袖裏丢了人也不是沒可能。只要她三魂七魄猶在，我借幾分法力給你，便很容易找到她。”

王綏急道，“裴大人，那我們趕緊去找吧！”

裴文德被夜尊握住了手腕，只見一道黑氣自他臂中蜿蜒而上，對方沖他笑道，“去吧，我元神尚未複原，不能離開此處，我讓韓青和王綏跟着你。”

他點了點頭，正欲離開，卻忽然又回眸看了對方一眼。

夜尊正盯着自己被絞斷的那截頭發似是若有所思。

窗外雨勢漸弱，暝晦夜色中他整個人似染上了一層清霜，幽冷而孤寂。

韓青站在夜尊身邊，見他靈肉分離，那具軀殼無力得軟倒在椅中，已沒有半點生氣。

夜尊垂眸看了半晌，那具軀殼上便燃起一層陰冷火焰，很快便燒為了灰燼。

“主人……”

“這肉身已經沒用了，他沒注意到自己肩上的魔印已經完全消除了，你務必幫我看好他，找到那姑娘後就帶他回來，不容有失。”

韓青低頭應道：“是，主人。”

夜尊手中幻化出一塊明鏡，半面白色半面紅色，紅的那一面中間有一點濃黑，被他輕晃了兩下，那層黑便似水波漾開，逐漸将紅色全部覆蓋。

“這陰陽鏡雖然比不上四聖器，但也算是上古寶物之一，我已将元神全部轉入其中。這紅的一面管生，白的一面管死。我把它交給你，若真有什麽不測，你就将鏡面翻轉，我也只會再回大荒煉獄，不至于形神俱滅。”

韓青聞言大驚道，“主人……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怎能交付于我？”

夜尊嘆了口氣道，“沒辦法我不能一直帶着它，裴文德沒了魔印就是個凡人，他也沒力量翻轉此鏡。韓青，我認識你也有好幾百年了，你天劫已至，很快便能化身為魔，好歹跟我算同一陣營。”

韓青接過那面鏡子，雙手不由自主得有一絲顫抖，她望向夜尊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複雜。

“主人……你可還記得我們是如何相遇的？”

夜尊聞言不語，韓青一向冰冷無情的眸中出現了一絲裂痕。

“五百年前我是西海龍王與妖蛇茍合之女，這非龍非蛇的蛟身便是我罪孽的證明。龍王為保體面将我永鎖在大荒深處，我受盡煉獄業火灼燒，體無完膚，是主人你救了我，助我渡人地二劫，從此我便心甘情願跟随主人身邊……”

“哦，是嗎？”夜尊雲淡風輕得道。五百年前的事他已忘得快差不多了，大荒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與孤獨。他自上古諸神封印大荒以來，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的歲月，那漫長的荒蕪中并沒有太多能讓他印象深刻的東西……

對了，也許有一樣東西曾經讓他記挂在心上，但是如今他已不再需要了。

韓青雙眸直直得望着他，“主人，從我見你開始便想永世追随你……”

夜尊蹙眉道，“我倒是無所謂，但若他不喜歡，我便留不得你們。反正你天劫化魔之後，三界可随意來去，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吧。”

他擡首眺望遠方，雲雨已散，晨曦初現。

天邊那處紫光熠熠，梵音陣陣，正等着他的到來。

觀音見那純金法杖又顯現于視野之中，白發魔物依舊帶着睥睨一切的高傲神色，唇邊一點笑意，卻是冰冷入骨。

“菩薩可養好傷了？”夜尊扶着法杖挑眉看她。

觀音慈眸半閉，說：“你手中斬仙誅神刃，乃當年道佛兩家封神之戰時，鴻蒙老祖所遺落的法寶，沒想到竟會落到你這個魔物手中。”

夜尊轉了轉手中法杖，笑道，“還是你識貨，現如今道家都快被你們佛家給擠兌沒了，卻沒料到他們的寶物還在吧。這玩意兒不知道殺過多少真神邪魔，既然被我找到了，你們便一個也逃不掉。”

觀音從蓮座上徐徐落地，白衣翩翩，面如清月朝晖。

夜尊輕點法杖，剎那間十方雷霆震動，地脈深處傳來熔漿翻騰之聲，他眼中已是殺意四伏。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麽本事能制服我。”

然而觀音卻露出了一道極清極美的笑意。

“要制服你的，不是我。”

裴文德循着阿瑤魂魄的氣息來到了一處蓮池，卻遍尋不到她的蹤跡。

王綏怕他因此怪責自己，趕緊施法叫出了此地過往怨靈，問道：“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小姑娘來這裏啊？！”

那些魂魄鬼鬼祟祟得躲在蓮葉後方，吱呀喑語。

“你有見過嗎？”“沒有見過。”“什麽小姑娘？”“她不就是個小姑娘嗎？”

王綏氣得跺腳道，“就是一個長得很一般，穿着綠衣服，反正就是看起來傻兮兮的小姑娘！”

“綠衣服？”“沒見過。”“我也不知道。”

交談聲此起彼伏，那一池蓮花粉尖素瓣，開得極為繁盛。

裴文德自從離開夜尊之後就發覺胸口一度悶得發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體內四處游弋，尋找着出路。

他腦中嗡嗡作響，似是有模糊的場景呈現在眼前。

“那個姑娘……手裏拿着一盞紅蓮……”

池中忽然噪聲大起，那些鬼魂聽到紅蓮二字俱是躁動不安，池水立刻渾濁了一片。

“紅蓮……是她，她回來了！”“吉祥天女，目連尊者，道明脅持……都要回來了！”“他也要回來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們都回來了！”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王綏沖他們大叫，那些鬼魂瞬間散開，全部都逃進了地下。

裴文德眼前一片朦胧，腕上黑線化為水滴往外流出。體內似有一股力量在倒逼魔氣，催得他五髒六腑劇痛不已，眼前一黑，便往後跌倒——

“裴大人！”王綏剛喊出他的名字，韓青便從後方接住了裴文德倒下的身軀。

“青姐，他怎麽了？！”

韓青看着懷中那人于昏厥中痛苦不已的臉龐，低聲呢喃道：“七情六欲，焚心似火……是否只有神仙才能逃過這層苦難……”

夜尊心中隐約生出一絲不詳預感，他皺眉凝向那白衣觀音道：“你什麽意思，難道你還找了什麽幫手不成？”

觀音雙手合十，聲如清鶴。

“三千年前，有人已通曉古今，他同我說，‘葉衣，我雖無意成佛，但釋尊望我于未來佛出世之前代攝三界，三千年後我必入輪回。我已知三千年後會由你攝人間道，你需謹記，彼時人間将有一場大災禍，唯有誅心滅愛，度化魔孽才能助我重歸佛位。”

夜尊并沒有太過于震驚，也許他早猜到了些許端倪。

三千年前……怪不得他翻遍裴文德十世命書也找不到任何差錯，原來這跨度竟有千年之久。

“他不會殺我的。”夜尊沉聲道，“不管他是誰，他要成什麽佛，他都不會殺我。”

“這句話連你自己都不信，不是嗎？”觀音冷眼看他。“你以為他愛你便不會殺你了嗎？這是他成佛必經之路……其實三千年前他早就可以成佛，卻曾立下宏願要普渡地獄衆生，因此于萬重煉獄中徘徊修行。這一次他堕入輪回是應承佛祖之意，要經千萬劫修大智慧，而最後一劫便是要度化你這集天地混沌之氣而生的魔物，斬情斷愛，方能成聖。”

夜尊久久沉默不言，忽然間他揚起法杖，那地獄深處層層烈火從地底翻卷而出，将他重重包圍。

他于火中笑道，“原來……我曾離他那麽近，這幾千年來我只聽說過他的名字，卻未曾見過他，真是可惜。”

觀音道：“一切皆是因果循環，你今日注定要于此地煙消雲散。”

夜尊眼中透出嗜血光芒，嗤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是不忍心傷他，但我可以在這之前先殺了你。他就算是你口中所言之人又如何，他憑什麽本事能消滅我，縱然他可以将我封印回大荒之中，哪怕再等個千百年，我還是有機會回來，到時候我會讓你們全部灰飛煙滅！”

“是的，如果集我與他二人之力，縱然不能消滅你也可以将你打回煉獄。”觀音眼中泛起一層漣漪，“我本來沒有想通為何他要違背誓言，哪怕吉祥天女喚他，他也遲遲不肯回複記憶與神力。但原來度化二字并非我想得那麽簡單……你如今雖無肉身，但有陰陽鏡保存元神，即便你被封印了，也許再過千年四聖就壓不住大封了……”

陰陽鏡三字剛出，夜尊便有一種不祥預感，然而他身邊烈焰已向觀音撲去。

縱使眼前是能焚盡一切的地獄業火，觀音仍展顏笑道，“我想，我已悟到了他當年所說的真谛。”

夜尊忽然感覺到一陣徹骨的疼痛，他手中法杖落地，回眸看向蒼茫人間大地——

“不要！”

“青姐！你做什麽！”

王綏被強大妖氣幻化的繩索縛在原地，她雙目圓睜，竭力喊叫，卻無法制止韓青抽出裴文德随身長刀。

那刀鋒上凝着夜尊的魔氣，韓青的手有一絲顫抖，但仍毫不猶豫得一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裴大人！！”

那滾燙鮮血噴濺而出，散作一團血霧，抛灑在那滿池蓮花上，粉蓮轉瞬便成鮮紅。

裴文德口中也溢出鮮血，他心髒被橫穿而過，卻仍舊沒有醒過來。

“別急。”韓青把他放到了地上，抽出了那把染血的長刀。“我不是要他死。”

王綏雙眸中俱是淚水，撕心裂肺得喊道：“那你在做什麽！！你要背叛主人嗎？！”

韓青看着他氣息漸短，沉聲道，“主人……我從來沒把他當主人……”

一道淩厲黑芒攜着尖嘯從天而至，韓青被那力量猛地甩至一邊，頓時口吐鮮血，但她顧不上傷重，只緊緊盯着那道白色身影。

“主人！！”王綏尖叫着，身上繩索消失的一瞬間便撲至了那人腳邊。

夜尊抱着裴文德染血的身體，慌張無措得喊他：“你醒醒！裴文德，你怎麽會死，你不可能會死的！！”

他去尋他魂魄，但是那軀殼內空空蕩蕩，垂垂将死，是一片荒蕪。

觀音手持柳枝淨瓶，站在他身旁輕聲道：“沒用的，他不願恢複神力就還是一個凡人，而你毀了他的輪回，他死後無處可去，只會灰飛煙滅罷了。”

“不可能！”夜尊怒吼道，“你不是說他是佛嗎？！那他怎麽可能會死！你讓他成佛啊！”

觀音說：“只有你才能讓他成佛。”

夜尊臉上滑過一絲迷惑，随後他便像是知道了什麽一樣，抱着裴文德的身體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他将他輕輕放下，手中再度幻化出了那柄純金法杖。

觀音眼神始終未變，開口道：“他要成佛的最後一劫便是要切斷與你的所有幹系，将你度化。從你在他身上種下魔印開始，他就必須要愛上你。從你為了永遠地占據他而毀掉他的輪回開始，他就注定要在這一世誅殺你。他因為渡劫愛上了你不肯回複記憶，我便只能用他的死來逼你自盡。我相信三千年前他對我說的，一切皆有因果定數，便是如此。”

“因果……”夜尊發出陣陣冷笑，“那又為何是我，為何是他……無非就是你們想我死，這天下哪有什麽因果……”

觀音搖頭道，“你是天地初生時僅有的魔，包括你的同源兄弟在內，哪怕集我與他的力量也只能将你封印不能真的殺死你……但是你手中這柄法杖，卻是除開上古諸神外唯一可以讓你煙消雲散的法器，你手中握着它的那時開始你便注定要死在其下。”

夜尊望着他手中的那柄誅仙斬神刃，黑眸中已再無波瀾。

“他連我最後的活路都不給，一定要殺了我？”

觀音道：“神魔不可兩立，他即便能夠度化惡鬼，卻難消你心中魔孽。即便再将你封印又如何，唯有你死，才算做度化。”

夜尊淡笑一聲，不再言語。

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應該恨他，但心中寂然一片，竟無半點恨意。

他手中法杖被魔氣催動已發出淩厲金光，此時卧倒在一旁的韓青卻忽然喊住了他，但夜尊心念未動，他沒有興趣去理會她背叛的緣由，甚至懶得再去多看她一眼。

韓青口中嗆咳出鮮血，死死得盯着他道：“主人，我知道你恨我……我從五百年前就開始愛你，我知道你此生永遠不可能愛我……但是愛欲實在難熬，我熬了快五百年了！我不想成魔，也不想再見到你……我本願斬斷一切七情六欲，忘記關于你的所有事情……”

她拿出了彙聚夜尊元神的陰陽鏡，觀音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你要作何？！”

韓青問他：“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翻過這面鏡子，你會回大荒但是不會形神俱滅，我只要你看我一眼就行！”

夜尊将視線轉向別處，對于韓青的告白他只說了一句。

“真可笑。”

觀音緩步上前，手中銀瓶倒垂，心傷至深的韓青化為了一條青色蛟龍，被她收入了淨瓶之中。

陰陽鏡落在地上，碎成粉末，元神又重回夜尊身外化形之中。

“這就是情愛的可怖之處，此女雖有慧根，卻差點在最後一刻行差踏錯。罷了，她以後就随我修行吧……你若不死，他便成不了佛；這世間愛恨就是一切冤孽的源頭，你是否明白？”

“我明白什麽？”夜尊冷淡得看了她一眼，“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愛他，你們這些神啊佛啊的永遠都贏不了我。”

“主人……”滿臉淚痕的王綏仍坐在裴文德身邊，哪怕她再愚鈍，此刻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夜尊手中法杖放出道道金光，四周鴉雀無聲，似又回到了那最初誕生的混沌時刻。

他回眸看向裴文德，輕哼一聲道。

“若是他醒來，記得告訴他我可是為他付出了這麽多。他要是敢忘了，我這麽小氣，一定會記仇的。”

潮音漸漲。

生時死時，是衆生等。

欲修菩提，出三界苦。

遣悟宿世，至涅槃樂。

山林風海，盡散諸惡。

潮音漸落。

金光消失之後，世間已再無夜尊蹤跡。

王綏癡癡得看着這一地空曠，卻未發覺懷中擁抱之人似是隐約将要轉醒。

觀音誦完，合十道：“魔尊已殁，大願地藏王萬劫已消，功德已滿，可重歸金身，即刻成佛。”

裴文德終于睜開了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