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論天下如何亂象叢生，這大明宮內總是千紅萬紫、滿目芳菲，仿佛要竭力維系住這盛唐最後一絲繁華。
裴文德覺得自己在宮中這數月仿佛已過百年。
歲月飄流人易老，很多往事都好像已是前塵舊夢，只有心傷猶如一塊永難愈合的刀疤，仍舊血跡斑斑。
“如果沒有遇見我，你能想象這一世要怎麽度過嗎？”
夜尊從背後擁住他，修長手指與他重合，銀發如瀑落在他的肩上。
“我沒想過。”裴文德靠在他的身上，只平平得望着窗外風景。
“可能你會娶妻生子，繼承你父親的遺志走入朝堂。又或者你會仗劍天涯，做個斬妖除魔的俠客。”
“你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夜尊拉起他的手，那指尖常年握劍生了一層厚繭，手背皮膚單薄，看得見下面青筋血管。
“假如我放你走，你會像我說的那樣過完這一生嗎？”
裴文德怔楞了片刻，卻又低頭笑道，“你有這麽好心嗎？”
夜尊令他轉過身來，牽起他的手掌放到唇邊，仔細親吻過他的手指。
那感覺就像是一塊寒冰在指間滑動，像忽然用手觸到了冬雪。
裴文德看着他，有一些不明所以。
“我不會再桎梏你，也不會再窺探你，更不會強迫你。”夜尊唇邊勾起了一抹輕笑，“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我都不會再跟着你。”
“你為何……”
“但是這并不代表我不再愛你。”夜尊的眼裏映出了他慌張的神色。“若你想回來，我永遠歡迎。”
裴文德把手抽了回來，他幾乎是以憤怒的眼光瞪着對方說，“你若是想試探我，大可以直接說出來，何必編這些謊話。”
“你誤會我了，我說的是真的。”夜尊退後了半步，“雖然魔印連我也解除不了，但我可以以我名諱起誓，若違此言，天誅地滅，煙消雲散。”
裴文德一言不發得站在原地，心裏卻是天翻地覆。對方似乎真的沒有在說謊，他發現自己對着他久了，竟然已經能夠分辨他何時是真，何時為假。
夜尊口中默念法咒，掌心中一道白光閃過，憑空出現了一把長刀。
那是裴文德殺死緝妖司衆人後遺留在山崖上的那柄長刀。
“還給你。”
那刀從半空中抛過，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明明很輕他卻覺有如持萬斤重。
裴文德呆呆得看着眼前的男人，夜尊自始至終保持着笑意，仿佛不是在與他訣別。
“你就這樣放我走……？”他聲線中竟不由自主帶着一絲顫抖。
“你不是常說妖魔無心亦無情。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真當我是在試探你，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覺悟。”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不再看裴文德更多一眼。
“裴施主？”
靈佑見來人甚覺詫異，這時候裴文德怎會孤身一人前來密印寺？
裴文德緊緊攥着手中刀柄，當他擡頭與靈佑視線相交時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皇城。
“那魔物竟沒有派人跟着你嗎？”靈佑不解道。
裴文德倉惶間往後回望，但背後是山河開闊，長空萬裏，見不到一絲魔氣。
靈佑聽完了裴文德的敘述，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将佛門輕掩，點上了一盞香爐。香火袅袅，他雙手合十道：“裴施主，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你終于可以放開了。”
裴文德神色複雜，他握住了自己肩膀道：“但我魔印未除，夜尊依舊會繼續吸收人間怨氣，只要他還在，這世上就不會有太平。”
“以一人之不幸換天下太平本不應該，況且讓你愛上那魔物本就強人所難，裴施主切莫愧疚。”
裴文德垂眸看向擺在膝上的長刀，沉靜半晌後，忽然低喃道：“其實并無那麽困難……”
靈佑聞言一驚，眉頭緊鎖看向他：“裴施主，你這……”
他視線一直停留在那把長刀上，刀鞘陳舊，上面仍挂着點點墨黑血斑。
“我不會愛人，卻也見過人間真情，我父母一生相愛，雖不能白發齊眉，但也能讓人學會什麽是情深意重。最初有人告訴我愛上他是我命中劫數，我只覺荒唐。但是沒有辦法，既然天定命數，我只能盡力去愛他。”
那刀鞘上夾着一根銀絲，他将其抽了出來，擺放在手心。
“我想着以前別人是怎麽對我好的，便要求他去做，我沒想到他也真的就做了……可能對他來說這些小事并不會給他帶來困擾，只要沒有觸及他的底線他也覺得好玩。”
裴文德看着那香爐上升起的煙霧，怔然道：“當你總是想着一個人，日也是他，夜也是他，漸漸得你的思緒裏仿佛就只剩下他……我為殺他而愛他，卻在愛上他之前被他察覺。他想讓我有所覺悟，卻不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後路。”
“阿彌陀佛，裴施主，愛恨皆為人間疾苦，你既已脫身，又何必再想。”
“我放不下。”裴文德站起身來，将那銀絲投入爐火之中，瞬間化為灰燼。“既然愛恨都是苦難，我已習慣于苦海中掙紮。若我一人可換天下蒼生，我便随他灰飛煙滅又如何。”
靈佑見他去意已決，只能默念佛號，心中感慨萬千。
裴文德也許在這數日以來還曾想過要逃避，但此刻他已下定決心。
“裴施主，老衲想問，那夜尊是否也對你……”
如果二人之間皆生情意，那觀音又如何能有把握讓裴文德誅殺邪魔？
他行至門前，聞言停頓了半步，回過頭來。
逆光之中靈佑并不是能很清晰得區分他的眉眼。
“對我而言……”靈佑且聽得他說。
“他若是真的沒心就好了……”
情能生恨，愛亦生怖，如果妖魔無心，便永遠不用品嘗失去的痛苦。
裴文德在回到皇城時卻意外得被人攔下了。
那當值侍衛看着他卻像是對着一個陌生人，盤問道：“你是何人？”
他心中隐約有一絲不祥預感，這侍衛明明是看着他離開的。
他拿出通行令牌道：“我是國師吾衛，你不認得我？”
那侍衛接過令牌一陣端詳，又向旁人問道：“你看這令牌倒是不假，可我從未聽聞朝中有什麽國師？”
裴文德臉色驟變，忙問道：“那王貴人可在宮中？”
那侍衛更是疑惑，“這後宮嫔妃之中并無王姓之人啊……你到底是何來路？”
他被侍衛圍住盤問，卻仿佛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原來夜尊說了放他走，就沒打算給他選擇的餘地。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
手中長刀好像是唯一能夠讓他感覺真實的存在。
這晴天碧日，朗朗乾坤，偌大自由世界中仿佛只剩他茕茕獨立。
——
兩年後。
長安城內火樹銀花，正值元宵佳節，曲江上畫舫游船，樓臺郁郁。
夜風習習而來，吹開了江面上無數浮着的花燈，承載着千家萬戶的寄願往更江水盡處飄去。
“三哥，你覺得我這次來能見到他嗎？”翠綠衫裙的女子望着那遠去的花燈癡癡得道。
站在他身旁的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聞言只是嘆息：“這長安來來往往這麽多人，你還是別抱什麽希望了，阿瑤。”
阿瑤失落得垂下眸子， 柔夷攪動着一汪清水，似是有些不願相信對方的話。
她此次随崔三哥前來長安，一是為母親尋找一位好大夫，其次便是想試試能否見到她的林清大哥。
但是她不知林清所住何處，家中有何人，甚至連他的名字是否真的叫林清也不敢确定。
“太晚了，我們走吧，阿瑤。”崔三哥拍了拍她的肩頭催促道。
阿瑤站起身來，望向遠處人潮如織的夜市，忽然間她在人群中好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那身影還在，隔着江岸正往長安郊處的方向離去——
“三哥！你不用管我了，我遲點自己回去！”
“阿瑤！”
崔三哥沒叫得住她，那抹翠綠很快便融進了人潮中。
阿瑤一路小跑過了石橋，舉目張望，總算又發現了那人的背影。她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此刻心裏只有欣喜。那人一身黑衫，長身玉立，黑發束在腦後，腰間墜着一柄古樸長刀，手中提着酒壺正一邊仰頭飲酒一邊往外走。
“清哥！”
她急忙朝那人喊了一聲，但對方像是沒有聽見，仍自顧自得走着。他步伐輕快，整個人像是要融進晦暗夜色之中。
阿瑤只得提裙追上去，總算是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她欣喜若狂得擡頭望着那張思念已久的面孔，幾乎快要落下淚來。
“你是誰？”林清那雙漆黑的眸子似是對着陌生人般冰冷。
阿瑤緊緊攥着他的胳膊說，“清哥，是我啊，阿瑤！”
林清冷冷得甩開她的手，又仰頭飲了一口，道：“你認錯人了。”
阿瑤心中滿是不解，她又欲追上去，卻被林清身法巧妙得躲開。
“姑娘，這大半夜的，你追着我一個陌生男人成何體統。”林清臉上滿是不愉，“我真不認識你，麻煩你不要糾纏我了。”
“清哥，我……”阿瑤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來，她不敢相信這個人不是林清，但對方冷漠的态度卻着實傷透了她的心。
那人似是已将壺中清酒飲盡，晃了晃酒壺，便随手扔進了一旁的河裏。
阿瑤眼看着他再次走遠，卻再也沒勇氣追上前去。她紅了眼眶，站在原地直到林清的背影完全消失。心中悵然若失，呆呆得回頭，一步步像是踩在棉絮上往來時的路走去。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街市中喧鬧人群像是已經散去了。阿瑤心裏苦悶，一時沒有察覺，等她再擡頭環視四周時，卻不知道自己行到了何處。
到處皆是影影憧憧。低矮房屋鱗次栉比，卻不像是有人居住，這麽晚了沒有一點燈光，唯有頭頂一輪圓月此刻更顯得詭異無常。
阿瑤緊張得捏緊了手絹，一雙美眸俱是清淚。忽然間她耳邊聽得一聲尖細的貓叫，一道漆黑鬼影從她眼前閃過，吓得她往後跌倒！
那貓叫聲愈發尖利，從四面八方傳來，就像是要将她圍住，暗影中一只利爪從她身後探出，正要一爪撲向她時，一道白芒劍光從天而降，将那爪影斬成了兩斷！那貓叫聲變得更加悚然，暗影聚成一團，似一只龐大貓妖形狀，映在那月光下面，張牙舞爪便要向她襲來！
阿瑤正驚恐萬分時，一個人影站到了她的身前。只見他刀已出鞘，那長刀上有一道黑芒隐隐流動。那貓妖見了他立刻汗毛倒豎，影子飛快縮成一小團，便要向牆根處溜走——
那人似隐約嘆了口氣，刀影一閃，那貓妖便發出一聲凄厲叫聲，瞬間化為飛煙。
眼前一切發生得太快，阿瑤只能傻傻得看着他走到牆邊，從陰影處捉出了一只黑色小貓。那貓此刻乖順得躺在他的懷裏，一下下舔着他的手指。
“清哥！”阿瑤知道他一定不會眼睜睜得看着自己陷入危險，他還是那個總是在危難時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林清大哥！
“姑娘，我說過你認錯人了。此處常有妖孽出沒，我只是來捉妖的。”
林清對她依舊冷淡，反而對着那只小貓的目光中多有一分憐惜。
“我不殺你，但你也別再想傷人了。去吧，願你好自為之。”他摸了摸那黑貓柔順的皮毛，便将他放在了地上。那黑貓回頭瞧了他一眼，很快便一溜煙躲進了夜色之中。
林清将長刀收回鞘中，站在原地似是思索了片刻，又自言自語道，“沒酒了啊……”
他搖了搖頭，正要往外走，卻忽然被人從背後給攔腰抱住了。
“清哥！你就是清哥！你別走，我找了你好久！”
阿瑤抱住他不依不饒得說。
“找了再久又有何用呢……”
林清像是冷笑了一聲，便試圖去甩開阿瑤抱着他的手臂。但阿瑤這回下了死心，緊緊得攬住他不給他走，林清蹙着眉卻又不好傷到她，一時之間竟然僵住了。
“姑娘，你……”
他話音未落，卻忽然感覺一股比先前強之數百倍的妖氣從暗處猛地襲來！
“小心！”
林清轉身将阿瑤擋在身後，那妖氣到了他面前卻又驟然轉向像是奔着他身後的女子而來！
阿瑤一時大意被那妖氣卷倒在地，手臂擦傷了一大塊，鮮血淋漓。林清拔刀斬開了她眼前黑霧，才使她免于斃命。
林清見那黑霧散開又迅速聚攏，只用刀好像不夠令其現形。這妖氣凜然磅礴，不像剛才那只僅僅修煉百年的貓妖。他眼中寒芒閃過，便放下了長刀，自指間凝出了一簇幽焰般的黑色暗光。
阿瑤頓覺周身冰涼，這種感覺她遇到過，那日還在惡輪山腳的小村莊時，她在逢魔時刻遇到了那個提着燈籠的少年，那人給他的感覺便與此刻如出一轍。
林清手中黑芒化作一道利刃向那霧氣撞去，卻聽那黑霧中發出了一聲女人的尖叫——他心中一震，立刻将黑芒收了回來。
那霧散去了，一個二八年華鵝蛋臉，看着憨秀可人卻長了一雙魅人至極桃花眸的少女氣鼓鼓得站在原地，指着他便道：“你幹嘛這麽護着她呀！”
阿瑤疼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此時不明所以得看着她的清哥，卻發現他臉上似是終于有了反應，那雙眸子也不再冷得像萬年不化的冰霜。
那女子瞪了她一眼，朝她的方向走了過來。阿瑤吓得立刻躲去了林清背後，那女子更急了，揚手就想扇她，卻被林清給一把握住手腕，甩到了一邊。
“裴大人……”那女子可憐兮兮得忽閃着美眸，嬌聲說，“她還敢抱着你，我就想替主人教訓她一下……”
阿瑤感覺林清巋然不動的身軀似是顫抖了一下，她心中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只能無措得看向對方。
“他人呢。”
林清的聲音冷得像一把刀。
那女子見狀不敢再妄言了，規規矩矩得垂着手說，“主人仍在閉關，他說如果你想見他就讓我帶你去，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
阿瑤看着林清，他似乎已從之前的震驚中恢複了平靜，沉靜了半晌，淡淡得開口道：“帶我去吧。”
“那她怎麽辦？”女子促狹得沖他眨眼道。
“我不走！”阿瑤在林清發話前就先抓住了他的胳膊，又被那女子兇巴巴得瞪了一眼，她又吓得趕緊放開。
“阿瑤。”林清回過頭來，第一次正視了她的眼睛，“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回去吧。”
阿瑤咬着下唇，終于鼓足勇氣對他說：“清哥，我自你走後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如今我見到你了，不管有什麽危險，我都不會再走了！”
林清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那女子捷足先登道：“哎，你還來勁兒了。不行，我就要帶着你去見主人，看主人怎麽懲罰你！”
阿瑤頓覺天旋地轉，一陣黑煙過後，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到了哪個地方，四周白茫茫一片，但她卻聽得到頭頂有聲音傳來。
“你幹什麽，放她出來！”
“哎喲，沒事的，裴大人……她在我袖子裏待得好好的呢，我不會把她怎麽樣的……我們趕緊啓程吧，你不是也想盡快見到主人嘛！”
“你——”
“我肯定聽你的話，你說不讓她出來我就給她藏着好了吧！”
阿瑤向四周呼喊着，卻徒然無功，那女子的聲音忽然又從天而降，透着一股惡作劇成功的得意洋洋。
“你喊半天他也聽不見的，再說了，你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喊了又有什麽用呢。”
阿瑤心中忐忑難安，便放聲問道，“你究竟是誰？！清哥他……他又是什麽人？”
“我叫王綏，乃九仙山朱星洞中修行上百年的狐仙，能到我乾坤袖中游覽一圈，也算小姑娘你祖上積德啦！”
“什麽狐仙，我看你是只妖精還差不多！”阿瑤氣惱得道，“清哥呢，清哥在哪兒！”
那王綏複又嬌笑了一陣，才道：“他就在我旁邊呢，等裴大人見到主人，八成就把你給忘了。”
阿瑤有些失落得道：“你叫他裴大人，林清果然不是他的真名嗎？”
“那是當然，他怎麽會告訴你真名……普天之下只有主人可以直喚他的名諱，你看他對你的态度還不夠明顯嗎？”
“但是清……裴大哥他總是會在危急時刻保護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王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小姑娘還老要和她頂嘴，看她不揮揮袖子把她震個上吐下瀉的。
一只堅定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裴文德嚴冷的目光令她心裏哆嗦了一下，乖乖得把手放了回去。
“你再胡鬧，我就把你扔去密印寺好生反省。”
一想到那靈佑和尚和成堆的經書，王綏立馬沒了熊心豹子膽，讨好得眨着眸子望向他說，“我保證對阿瑤姑娘好好的，等見完主人我就送她回去。”
裴文德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你真的心性未泯，早晚能修成正途。看來還是他看你看得準。”
王綏沖他吐了吐舌頭，一臉爛漫得道，“得道成仙有什麽好，人說神仙都沒有七情六欲，那豈不是無聊極了。這世間情愛如此精彩，讓人流連忘返，我看啊，神仙還沒有我這個小妖活得潇灑自在！”
她偷偷瞄向裴文德，那人沒什麽反應，或者應該說自從見到她，裴文德除了第一眼之後便表現得極為平淡，仿佛早已預知了今時今日的到來。
冬雪剛過，長安郊外的臨仙湖上仍結着一層碎冰。湖岸邊紅番招招，煙索寒江一片蕭瑟，卻仍有絡繹不絕的人自各處而來，只為一覽群芳，醉生夢死一番。
這便是長安最大的秦樓楚館，裴文德見那各色女子或掩唇輕笑或眼波流轉，有一點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就在這種地方閉關？”
王綏拉着他的手大大方方得走了進來，幾個眼刀便掃走了想要湊上來和裴文德搭讪的女子。
“主人只有肉身在此，元神尚未歸來。”
裴文德皺了皺眉頭，還未細思，便有一女子湊了過來媚笑道，“阿綏，這是哪位公子，好生英俊，你也不同衆姐妹介紹一番。”
王綏在這煙花柳巷可謂是如魚得水，她貼着裴文德的胳膊，挑了挑眉毛，道：“這是我情郎，怎麽能介紹給你們認識。”
那女子誇張得掩唇驚道，“怪不得連那奉親王想見你一面都難如登天，原來你有了意中人呀。”
“那是。”王綏在心裏想，我連當朝皇妃做過，一個親王算什麽玩意兒。“我情郎不比那奉親王風流俊朗多了，誰看得上他呀。”
裴文德聽她二人你來我往只覺得無聊至極，這小狐貍還真是一點沒有變化，總是口無遮攔小孩子心性。
他本欲離開，卻忽然感覺到身後一股熟悉至極的氣息。
如荼蘼，如荒蕪，如一片空白。
“你這情郎我怎麽看着有點眼熟啊？”
王綏立馬轉過身來，慌張得捏着袖子對來人垂首道，“公子，你回來了……”
白衣公子看了一眼她的衣袖，卻沒有多說什麽，他的眼中只有那個背對着他的松竹般挺拔的身影。
“白公子，韓姑娘。”方才還在同王綏交談的女子也對這一男一女甚是恭謹，見他們與這位黑衣男子似是舊識，忙掩低了視線急急退下。
裴文德轉過身來，看着眼前依舊是那副清豔俊美的臉龐，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夜尊和他離開那天一樣在對着自己笑，他的笑意能将這滿園春色化為白骨。韓青依舊盡忠職守得站在他身後，灰眸裏沒有任何情感。
“你還好嗎？”
裴文德冷冷得笑，“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夜尊只是看着他的眸子，“我可沒有違背誓言，是王綏找到你的，跟我沒關系。”
裴文德像是突然洩了氣，低喃道：“我知道，你總會來找我的……”
夜尊微眯了眼睛，他轉身向韓青二女說，“我元神尚未完全複位，你們幫我護法，沒我允許不得擅離。”
“是，主人！”
他又多看了王綏一眼，淡然道：“你袖子裏那個東西，從哪兒來放回哪裏去吧。喜歡玩鬧也得有個限度，不然裴大人生氣了我哄不住，我就來找你麻煩了。”
王綏癟着嘴，只能乖巧得點了點腦袋。
裴文德像是中了魇，被他拽着進了房間，不說話也不掙紮。眼前光華流轉，青絲又化為白發，夜尊眉心血痕似戳在他心口的一點朱砂，抹不去也忘不掉。
夜尊撫摸着他的臉頰，情難自已得發出嘆息。
“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裴文德看着他，良久，突然抓住了他的頭發将他拉近了自己。
雙唇離得太近，夜尊聞到他身上酒氣，不禁皺了皺眉頭。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回來殺我……”
裴文德唇間泛起一絲苦澀笑意，他說完便不管不顧得吻上了對方的唇瓣，那種微涼觸感和百感交集的滋味他已太久沒有品嘗過。
夜尊捋着他的頭發任由他親吻自己，仿佛是為了安慰對方，他輕輕得拍了拍裴文德的肩膀。
“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醉鬼，想我想得要借酒消愁嗎？”
裴文德吻過他便反手又甩了他一個巴掌，夜尊也沒躲開，反而舔了舔嘴唇，十分愉快得沖他笑：“解氣了嗎？”
他攬着裴文德的腰便将他抱了起來，轉身兩步坐到了房中寬大蘭木椅上，令他摔坐在自己腿上不給他動彈的餘地，徐徐親吻着裴文德的頸項說：“說說看，怎麽會覺得我想殺你？”
裴文德神色複雜，他知道對方什麽都明白，卻偏偏還是要問他。
夜尊看了他一眼，伸手緩緩解開了他的衣領。
“是因為這個？”
裴文德想仰天大笑，或者狠狠得咒罵他，但是此刻他一言不發，只是平靜得注視着對方。
他肩上那一圈魔印已經趨于灰白，本來刻在皮膚裏的字符業已消失了不少。
夜尊流連忘返得撫摸着他那僅被單薄骨架支持起來的瘦削肩頭，他從未發現自己的魔印是那麽醜陋不堪，根本不配停留在他的肌膚上。
“可笑嗎？”裴文德問他，“你不想讓我愛你所以離開，結果你走了之後魔印反而成了這樣。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是有算錯的時候，亡羊補牢，你還有機會。”
“我怎麽可能……舍得。”夜尊捏緊了他的肩頭，雙眸內有灼人的火焰，“我給了你逃開的機會，現在是你不願意離開。我說過，如果你想回來，我随時歡迎。我指的是……”他撫摸着裴文德的胸膛，灼熱的心髒在他掌心下跳動。
“你的心願意屬于我。”
裴文德緊緊按住他的手背，說：“我是為了殺你才去愛你的。”
“那又有什麽關系。”白發魔物親昵得蹭着他的臉頰，與他耳鬓厮磨道，“我要是殺了你，魔印雖然不毀，但你重入輪回之後就不會再記得我。我怎麽舍得讓這個愛我的你死去，換一個又對我冷言冷語的陌生人。”
“你……”裴文德沒料到夜尊的想法與他背道而馳，蹙眉道，“你就不怕魔印毀了之後你肉身消亡？”
“我知道你想我死。”夜尊悠然自得得說，“的确魔印消失後這肉身就不能為我所用，所以我這兩年間費盡心思已尋得新的替身。”
“你——”裴文德大為震怒，他掙紮着想要甩開對方，卻被夜尊扼緊了腰身不給他走。
“你先別急，我說的替身又不是一定要用你想的那種方法獲得。”夜尊壞笑着揉了揉他的臀尖道，“你醋勁這麽大，連我同屬下雙修都不準，我哪裏敢去沾花惹草啊。我只不過尋得了一件神器可暫時容我元神休憩，雖然我法力會大打折扣，但也不至于鬥不過那幾個區區小神。”
“其實你猜得也不錯，如果我沒有感覺到你的魔印消失，可能我就不會回來找你。”他眸中邪氣肆溢，“那你說不定真能如願以償平淡得過完這一世，但我既然知你心意，怎麽可能忍心不回來見你。不過殺了你？我可從來沒這麽想過。”
裴文德心中複雜難言，他知道如果夜尊不死，這天下一定不會有太平。但是此時此刻，他又如何能說服對方甘願回那黑水苦寒之地。
夜尊見他愁眉不展，冷哼了一聲，道：“我要是被封印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你也真舍得啊。”
裴文德咬牙看向他，堅定得道：“你若離去，我必不獨活。”
“不行！”夜尊想也沒想就否決道，“我絕不容許你死，裴文德，別以為沒了魔印你就能做回普通人。我已入地府修改了你的命書，你輪回已止，不再有生老病死，千秋萬載都将會記得我。”
“你怎能……”裴文德眼眶發紅，氣得想扇他卻又下不去手，這副悲憤交加的模樣落在夜尊眼裏卻是可愛至極。
他查過裴文德十世命書，卻發覺他似乎真的只是一個凡人。往前十世輪回都是嫉惡如仇、行善積德的好人，功勞雖攢存得不少，卻也算不上什麽能登寶塔浮屠的大德行。再往上，地府經過百年前一次大鬧，已沒了記錄。
神佛似篤定了他會因魔印消失而亡，他本以為裴文德身上會有什麽端倪，但細查之下他也找不出這人的問題。
凡人便是凡人好了，他也懶得再去想為何自己對此人如斯重視，已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只要一想到裴文德竟愛上了他，毫不猶豫得他便毀去了對方轉世輪回的機會。若這雙眸子永遠對他心存愛戀，那就是換他形神俱滅也值得。
“好了，你也不用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夜尊擡手解開他發帶，任那頭烏發垂落散在他白皙的肩背。“許久未見，我知道你氣我不辭而去，讓你好好發洩一下如何？”
“你放開！”裴文德去拽他扯自己腰帶的手，卻被摟得更緊整個人固定在對方腿上。夜尊擡頭去尋他的唇，雙唇貼合的瞬間他便再也沒了掙紮的力氣。
銀發羽睫，柔情萬千，眼前的一切令他那顆疲憊不已的心髒徹底融化了。
他愛他殘忍，愛他狡猾，愛他這三千世界中僅僅只為自己而來的那一份獨特。
縱受世人譴責、天道懲罰，又如何？
“聽見了吧，裴大人心裏只有我主人，你就不要再癡心妄想啦！”王綏伏在妓院的欄杆上，百無聊賴，索性和袖中的阿瑤對起話來。
阿瑤滿腹委屈難言，他本以為對方口中的已有妻眷是編來騙她的謊言，卻沒想到那人果然心有所屬，竟然還是個跟這妖女一夥的男人！
“哎，你快別哭了，煩死人了。我待會兒就送你回去好吧，你家住在哪兒？”
阿瑤抹了抹眼淚，正想回答，卻忽然一道靈光醍醐灌頂，她茫然向四周張望，我是何人，我家在哪兒，我又為何至此……
王綏見她不答，便追問道：“你是傻了嗎？我問你從哪裏來的，好送你回去呀！”
瑤瑤清池，濯濯白蓮，天上凡間，道化萬千。
她自歸處來，又将往那百花深處去。
王綏忽覺袖中一道清風吹過，香氣襲人，她慌忙查看乾坤袖中，那小姑娘竟已不見了蹤影。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