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蓬萊說
章二
血池邊上寸草不生，裴文德被人壓進了泥地裏。
黑發赤瞳的妖魔掰着他的下巴左右端詳，似乎正在思考從哪兒下口比較方便。
脖子上的傷口被他咬得很深，劇痛難忍，半點不像開玩笑的。
裴文德被他勒住手腳，動彈不得，只能瞪大眼睛朝他喊。
“夜尊！”
那魔物愣了愣，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認識我？”
何止認識，裴文德想把他踹下去，但夜尊先一步掐住了他的喉嚨，表情陰森得問，“你是什麽人？”
喉嚨被扼住還指望他回話。裴文德竭力掙脫，夜尊總算把他放開了，看他嗆咳不止還涼飕飕得感嘆道，“人類可真是脆弱。”
等回到現世一定要讓這混蛋付出代價，裴文德勉強撐起上半身盯着他說，“你真不認識我？”
夜尊再次認真打量了這名人類，容貌倒是生的端正，一雙黑眸尤為凜澈，不禁讓人有些着迷。
“普天之下僅有一人知道我的名諱，你莫非見過嵬？”
這名字讓裴文德生出一絲疑惑，難道他真被那張莫名其妙的契約帶到了千萬年前，眼前這人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夜尊。
那本與他一同消失的夜尊又到了何處？
“你先讓我起來。”
夜尊不動聲色得讓了開來，裴文德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服，又瞥了他一眼說，“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
裴文德實在無語，“算我求你總行了吧……”
這一句倒是相當令人受用，夜尊搖身一變，換上一襲白衫。
黑發如織，紅瞳妖異，看得裴文德有些移不開眼。
只見他似笑非笑得回說，“滿意了嗎？”
點了點頭，忽然又被用力捏住了手腕，骨節咔嚓作響，夜尊深紅的瞳仁微微收縮，語氣陰鸷得威脅道，“我沒功夫陪你玩，人類，說出你和那家夥的關系，否則我就将你碾為粉碎。”
平時別說動手了，稍微重一點的力氣都舍不得往他身上使。裴文德心底氣惱，但又不得不審時度勢對這家夥解釋道，“我不僅認識他，還認識千萬年之後的你。你現在要是殺了我，會追悔莫及的。”
夜尊思忖片刻，決定先放他一馬。
——吃東西也有生吞活剝與細嚼慢咽的區別，更何況這人看起來好生美味。
裴文德同他說清了來龍去脈，夜尊老神在在得發着呆，似乎半點沒聽進去。
他惱道，“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照你這麽說，那神獸誘我上當，只不過把你扔了回來，然後就消失無蹤了？”
“那契約上寫着你的名字，不知道還會有什麽效果……”
夜尊啧念一聲，“我能有那麽蠢嗎，這麽容易就上當了？”
裴文德咬牙道，“你就是有那麽蠢。”
他難得大度原諒了這人類的無禮頂撞，只因有更有趣的事情要質問他。
裴文德被他攬住腰貼近了懷裏，幽長的睫毛快要戳到他的臉上，夜尊臉上帶着股欠揍的壞笑說，“你說我喜歡你，哪種喜歡？”
真想捅這家夥一刀……裴文德瞪着他說，“你覺得是哪種喜歡。”
“我怎麽知道啊？”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裝得倒是一副渾然天成的無辜樣。
裴文德拽着他一縷長發，恨恨得盯着他說，“我救了你的命，你還想把我給吃了？”
“那可不一樣……”夜尊悠悠得說着，掰過他的下巴對着自己，“你說的是将來的事情……要是你一直留在這裏陪我，說不定就不會有那麽一天了……”
“你說什麽——”
裴文德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人封住了嘴唇，濕滑軟舌舔濕了唇瓣又鑽進嘴裏。這吻來得粗暴而又陌生，他抓住夜尊的肩膀往外推，握在腰間的雙手卻将他扣得死緊，比起親吻更像是要吃了他，尖利牙齒磨着他唇瓣似咬出了鮮血。
直到被放開後他仍舊呼吸不勻，眼前那人狡黠得勾着唇角說，“先嘗一嘗，味道确實不錯。”
“混賬……”裴文德一把将他推開，衣袖一抹果然一片殷紅。
“你別胡鬧了！趕緊想辦法讓我回去！”
“我有說過要幫你嗎？”
他難以置信得望着眼前人，夜尊意味深長得笑了笑說，“你哪兒都別想去。”
盤古開天辟地，女娲涅土造人，伏羲以太極八卦編織天網鎖住大封，從此億萬幽冥只得困于大不敬之地。直到第二次神魔大戰，水神共工騎神龍撞毀不周山，天塌地陷，星河逆轉，大封封印由此震開，再困不住這些由黃泉滋生、無根無魂的鬼魅。
而在天地初開時又有兩個得天獨厚的鬼王，由昆侖魂火點燃神志，游蕩大封不知多少年歲後總算得見天日。
混沌日長，萬物凋零。
上古先聖不忍見人間淪為煉獄，女娲煉石補天，昆侖以神印封四柱，重新修築大封，力竭而亡。沈巍受神筋成聖，許下看守大封的誓約，而夜尊又重新被封回幽冥深淵，這一困又是三千年有餘，直到他遇見自己。
這才是他熟悉的起源，但裴文德沒想到先被困在此處的居然是自己。
那血池是大封開啓時鏈接幽冥與大地的通道，夜尊就在這兒養尊處優得獵食過往惡鬼幽畜，由此滋生力量。百年以內，裴文德是他遇上的第一個人類。
既然羽嘉生于蓬萊，那麽蓬萊山上說不定有解決的辦法。雖然裴文德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但難就難在此刻夜尊根本不聽他說話，要讓他放過自己簡直比登天還難。
千裏黃沙，萬頃洪水。
不周山倒後大地生靈塗炭，人、巫、妖三族紛紛奔赴蓬萊山尋求庇護，唯有萬丈黃泉下傾巢而出的惡鬼逍遙自在。夜尊拒絕了他上蓬萊山的要求，說是不想遇上他那雙生兄弟，兩人力量互相抑制，天生看不對眼，見着了也是彼此厭煩。
人類但凡靠近血池便會被瞬間吸走生魂，裴文德一開始還未覺得異樣，過了一陣子後身魂分離、頭腦昏沉，連腳也站不穩。
夜尊對死物可沒有興趣，便将他挾持到了大荒東南海之外，人跡罕至的上古歸墟。
傳說歸墟之中有扶桑巨樹，羲和浴日便是出自此處。
此時的歸墟海水未足，尚是一片深谷巨壑，白煙彌漫，霧氣之中隐約有龐然巨物吞噬過往幽魂惡鬼，牢牢守住歸墟大門。
等裴文德看清楚了，才發覺那玩意兒竟是一條眼熟得不行的黑色巨蟒，夜尊在他身邊意味深長得舔了舔嘴唇說，“是不是看起來怪好吃的？”
心中一陣惡寒，他瞪着夜尊說，“你到底想幹嘛？！”
夜尊覺得他生氣時的模樣更為動人，怪不得女娲偏要造出他們，人類可比只會憂天憫人的神靈好玩多了。
巨蟒受他法力操控，甩甩尾巴便讓開了道路。歸墟之中是座巨大而空曠的宮殿，一片白霜皚皚，就連扶桑古樹上也結滿了冰淩，空氣似乎在此處凝固了，四周靜谧無聲。
彈指一揮間，裴文德就被憑空而生的鐵索綁在了巨大光滑的岩石之上，腰身和手腕都被縛得緊緊的，他掙紮了一會兒，鐵索紋絲不動。
夜尊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仰起頭饒有興味得打量着他，盯得他渾身寒毛直豎後才說：“你就在這兒乖乖呆着，等個一兩百年等我從昆侖回來再放開你。”
“你要去昆侖幹嘛？”
“既然女娲要煉石補天，重修大封，那麽肯定需要昆侖神木，等我毀了神木，那封印不就自然解除了？”
——這家夥果然滿腦子想的都是逃獄！
裴文德不能讓他影響後世因果，此刻就算後悔自己一時多嘴也沒用了，他只能想方設法把夜尊留下來！
“你別走！”他盡量放軟了語氣說，“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夜尊以為他害怕了，還安慰着說，“歸墟裏面沒有生死概念，你呆在這兒也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才怪！他可不想在這種地方被綁個上百年！
“夜尊……”裴文德冷下臉孔，朝他要挾道，“你要是敢把我綁在這裏，我一定讓你後悔莫及。”
“你敢威脅我？”夜尊朝他靠近了半步，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細長尖利的指甲緩緩陷進他的脖子，裴文德感覺到了一絲恐懼，這人眼中空無一物，幽深陰狠，根本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人。
呼吸逐漸步入艱難時，夜尊卻忽然放開了手。
身上的鐵索依次滑落，裴文德跌進了夜尊懷裏，不由得松了口氣，卻聽那家夥優哉游哉得感嘆道，“原來你真這麽喜歡我，一步都離不開我。”
真是個不要臉的死妖怪！
他一仰頭卻又被對方吻住了雙唇，形勢所迫下裴文德不得不配合他親吻。唇齒交纏間時間也仿佛停滞了下來，歸墟之中霧氣彌漫，幽靜寒冷，夜尊溫熱的身軀令他不由自主得靠了上去，直到被人橫抱起來，扔進了扶桑樹下的一汪乳白泉水，渾身濕透時，裴文德才感覺不妙了起來。
走一波鏈接。
——
趙雲瀾扭頭看着沈巍，臉色陰沉，“你覺得他們在幹什麽？”
作風保守的沈教授輕咳一聲道，“雲瀾，住口，有辱斯文。”
“我辱他個爺爺的……”趙雲瀾後半句髒話被沈巍的眼神給止住了，只能捏死了手裏的鈴铛，咬牙切齒得道，“不如讓他們兩個留在那兒吧，挺好的。”
“當然不行。”沈巍嚴肅正經得說，“先不說讓他們留在那兒會有什麽後果，若是這後半本改命書也被羽嘉找到，事情更加不可挽回了。”
羽嘉……
趙雲瀾心想，等被他逮到，非讓那家夥給特調局做牛做馬一輩子不可！
三個小時前，他和沈巍遁地千裏，轉瞬之間便到了蓬萊山。
算起來這蓬萊也快有五千年沒來過了，記得五千年前這兒漫山遍野都是奇珍異獸，山巅雲層之間還有鲲鵬翺翔，鳳凰齊鳴。不過可能也是為了順應新時代，神獸們挨個在管理局登記入冊，有的潛至人間體驗生活，有的一睡就是成千上萬年，美其名曰修身養性。
趙雲瀾在山頂洞窟中把某個呼聲震天的家夥吵醒了，那頭巨獸晃着鬃毛，四蹄在地上撲騰了幾下才迷迷糊糊得爬了起來。
這神獸看着像頭麒麟背上又生着龍的翅膀，長須拖地，嚎叫一聲山林震動，連山巅經年不化的冰雪都紛紛震落下來。
趙雲瀾不耐煩得說，“醒了沒？你這是睡了多久？”
兩只碧綠碩大的獸眸盯着他看了半晌，才似總算清醒了，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喑啞的人類聲音。
“昆侖？”
趙雲瀾懶得跟他繞彎子，單刀直入得說，“毛犢，你知不知道羽嘉偷了改命書跑路了？”
那野獸正是蓬萊山的守護神，與羽嘉一同看守女娲封印的神獸毛犢。
毛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邊衣冠楚楚的沈巍，腦子還沒轉悠過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趙雲瀾氣得想發飚，“9102年了你他媽還在睡覺，一個監守自盜一個摸魚偷懶，你倆倒是天生一對啊！”
毛犢吓了一跳，“我睡了這麽久？不應該啊。”
沈巍為了防止某位山神再發脾氣，接過話茬問道，“你知不知道羽嘉現在在哪裏？”
毛犢從鼻子裏哼出兩道粗氣，“我怎麽知道他去哪兒了，我們已經兩千多年沒有說過話了。”
趙雲瀾傻了眼，“你們不是兩口子嗎？”
說起來也是有趣，女娲造人之前先有了神獸，毛犢和羽嘉便是最初的兩只神獸，盤古賜予他們蓬萊山由此生息繁衍，凡是世上任何野獸飛龍都與他二人有些血緣關系。
哪知毛犢理了理鬃毛說，“我們早就分手了，你對着一個人上萬年不會膩味嗎？”
沈巍皺了皺眉頭，義正言辭得道，“當然不會。”
“聽見沒？”趙雲瀾忝着笑臉把爪子扒拉上沈巍的腰間說，“我媳婦對着我這麽多年還不是一心一意，來，媳婦親一個。”
“胡鬧！”沈巍臉頰一紅，倒也沒把人推開。
毛犢看了看他們倆，唉聲嘆氣得說，“你們是自由戀愛，你們不會理解我的。”
趙雲瀾簡直想對他翻白眼，“我管你是什麽封建聯姻還是家族迫害的，總之現在羽嘉不見了，你趕緊把他給我找出來！”
了解完前因後果，饒是上古神獸也愁得掉了一地毛。
“你們就算找到羽嘉也沒用，這改命書一旦啓動就不可能會停下來。”毛犢愁眉苦臉得說，“只怕在你們找到他之前，這命數已經被修改了。”
趙雲瀾和沈巍面面相觑，一時之間都想不到解決的方法。
“不過……”毛犢忽然靈機一動道，“羽嘉手上應該只有半冊。”
“什麽意思？”
“改命書分上下兩冊，上冊改天命，下冊圓因果。如果說能找到下冊，就能将改命書的威力局限至小循環內，也就不會對現世産生太大的影響。”
“如果能找到……”趙雲瀾微眯了眼睛說，“改命書不一直在你們這兒嗎？”
“你別急嘛。”毛犢蹿到了洞窟深處，一陣翻雲攪霧之後，叼出了一本古冊，趙雲瀾定睛一看，這古冊并非改命書，上面卻寫了三個大字——記賬薄。
毛犢拿獸爪翻着書頁說，“讓我看看……這下冊租給誰了……”
昆侖山神勃然大怒道，“你倆這還搞起了借貸業務啊？！”
毛犢可憐巴巴得瞅了他一眼說，“昆侖君，我們也要生活啊。蓬萊不比昆侖，這滿山的野獸飛禽要養，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趙雲瀾實在是頭疼，這女娲也是看走了眼，居然選上這兩個見財眼開的家夥來守護法寶。
毛犢用獸爪翻了半天，最後撓了撓頭，說：“這……看不出寫的是什麽……”
趙雲瀾搶過書冊一瞧，上面亂七八糟的全是爪印，鬼才看的出來寫了什麽字。
“你自己的爪子印你不認識？！”
毛犢笑嘻嘻得說，“羽嘉喜歡變人，我又不喜歡，你說這爪子怎麽拿筆，只好蓋個印就算了。幸好我從來是先收賬後借貨，沒什麽損失。”
趙雲瀾臉上挂着冷笑，神鞭一震，朝他靠近了兩步。
毛犢連忙晃着腦袋說，“昆、昆侖君你別急，雖說現在找不到這下半冊，但如果據你所說，當時除了夜尊還有其它人被卷進了改命書之中，他或許能幫我們找到原有的下半冊！”
趙雲瀾有些懷疑，“這能有用嗎？”
毛犢自信得道，“當然能！改命書上冊是大循環，用過一次之後便廢；而改命書下冊是小循環，即便現世已被人使用過，也只能修改短期的因果。我記得至少在女娲娘娘離開後的三千年內改命書下冊都是藏在我的洞窟之中，只要那個人能找到我，就能拿到那下半冊。”
趙雲瀾點點頭，收起了神鞭，思來想去後唯有大慶脖子上的金鈴铛有辦法幫他傳遞信息。
只能希望那只好歹也算活了古今千萬年的死貓能夠找到裴文德了。
離開前他見毛犢又打算入睡，拎着神獸的尾巴就将他拖了起來。
“還睡？！趕緊去給我搞明白羽嘉究竟想做什麽！”
毛犢頭朝下懸在半空中，打了個呵欠說，“還能幹什麽，想跟我離婚呗。”
“你們離婚難道還要去民政局蓋個章不成？！”
“昆侖君你忘了嗎，我們是蓬萊山的守護神獸，除非蓬萊山天塌地陷，否則羽嘉永遠都是跟我綁在一起的，不管他跑多遠，早晚也得回來。”
毛犢睡眼惺忪得說，“趁他回來前我要趕緊睡着……免得又被他念叨……”
咣當一聲，毛犢臉朝下被摔在了地上。
趙雲瀾同沈巍對視一眼，牙癢癢得說：“連蓬萊山都敢動，羽嘉你真是活不耐煩了……”
——
東海歸墟。
夜尊睜開眼睛，他竟然難得做了一場夢，只不過夢中一切都仿佛缥缈幻境，看不真切。
他似乎又見到了那個人類，黑發黑眸，如刻在眼睑上一般清晰。
——不對！
他猛地坐起身，這人類竟然能掙脫束縛，此刻正站在他的身邊，凜冽目光由上至下得掃過他。
“你做了什麽？”夜尊心中升起一絲怒氣，不管這人類再怎麽花言巧語，還是吃了他來得保險。
裴文德若有所思得看着他，朝他勾了勾手指說，“過來。”
從未有人敢對他用過命令的語氣，夜尊剛想發作，卻發現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得靠了過去？！
裴文德覺得他這樣實在是難能可貴，十分有趣。
“轉一圈。”
夜尊聽話得在原地轉了一圈，血紅的眼睛快要燒出火來。
“你對我做了什麽？！”
裴文德笑了笑，從身後取出了一束紮好的漆黑長發。
夜尊感覺後背一涼，擡手一摸，果然空空蕩蕩……
“啊——！！！我的頭發！！！”
尖叫聲盤桓不止，綿綿不絕于耳。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