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沒寫第六次發文好緊張hhhhh (20)
五味雜陳。
燕争帝當然沒在,門外只有一個秋水等着。
“皇兄的事情,不要洩露出去。我死的事情,也要保密。再穩定一些,再慢慢傳出去。——這是我的遺诏。”
她從枕邊拿過一卷诏書,打開确認了一下,才親自卷好,交給方清平。
她今天每一個動作都輕柔。她剛剛長好了幾根手指,每次伸手都格外小心。她近幾天像是活的格外認真——對每一個動作都認真,對每一處細節都認真,她骨子裏滲透出一種一絲不茍的溫柔,把她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人之将死,難免珍視起身邊的事物來。
方清平遲疑了一下,才接過遺诏。他隐約瞥見那诏書上寫了許多字,字跡卻虛浮着,轉折處毫無力氣。
“別想了。”辰池看出他的遲疑,便笑,“斷心鈴的解藥,歷來只有穆國皇室才有。穆從言從我皇兄手下倉皇逃竄,怎麽也不可能交出來的。再說,哪怕多活幾日,也于事無補,不過我多受些折磨罷了。”
方清平叩首:“是。”
辰池歇了一歇,問道:“方大人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方清平直起身子,卻仍低着頭。他白發蒼蒼,問道:“老臣……只有一件私事要問。”
辰池有些驚訝,問道:“什麽私事?”
“殿下,皇陵已毀,您欲歸于何處?”
皇陵已毀……欲歸于何處……
辰池一時竟怔住了。她一直不知原來皇陵已毀了。
她輕聲問道:“皇陵已毀……我父母的屍骨,歸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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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平不敢回答。
辰肅帝和他的皇後妃子,他們的頭顱在永定門懸了一個月之後,和屍身一起,被挫骨揚灰。
辰池唇角溢出一絲血來。她忽然狠狠盯住方清平,聲音都猙獰了起來:“我先祖的屍骨,又被如何侮辱?!”
方清平依舊不敢回答。
皇陵是被付之一炬的。他不知道穆國攻破辰臺的時候為何忽然會爆發出那麽大的戾氣。那一場火,不光燒盡了辰臺皇室的屍體,也活活燒死了十數個忠心耿耿前去阻止的臣子、百來個擁護辰臺的百姓。
辰池見他久久不答,心裏也猜到了幾分。她下颌挂着那一縷血,目光都空了。
許久,她才又問:“那麽……當日殒命皇宮的人,他們的屍身在哪裏?可得安葬?”
她聲音輕飄飄的,又死氣沉沉的。
那些人裏,有她摯愛的少年。那個少年在屍山血海中護着她一路沖出來,然後又千軍萬馬裏護着她,直到在刀光劍影中化作了一灘血肉。
方清平這才開了口,緩緩道:“他們……聽說是被抛屍在了小鬼林。”
小鬼林是辰歡城的亂葬崗。無家可歸的人、無親無故的人、死後無人認領的人,才會被一卷草席,抛棄在那裏。那裏算是很遠的西郊,鴉聲陣陣、陰風獵獵。
辰池聽了,又是久久沒有說話。
方清平猶豫道:“殿下……?”
辰池萬念俱灰,道:“我死後,若有機會,也葬在那裏吧。”
方清平大驚失色道:“殿下!萬萬不可!您是皇室中最後一人,您……”
“辰臺曾破,皇陵已毀……我有什麽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辰池又是一口血咳了出來,雙目無神:“戰死皇宮的人,都是辰臺的忠臣。我是皇家人,與忠臣葬在一處,也無不妥。”
“你不必再說什麽了……日後若燕争帝問起,你便告訴他,我是辰臺人,應以辰臺之禮歸葬。至于什麽帝後之位……呵。”她冷笑一聲,“我何德何能,無顏居之。”
方清平說不出話來,只讷讷道:“殿下,您……注意身體。”
“身體?”辰池笑起來,踉踉跄跄起身,一袖掃落案上湯藥:“我這般病弱無力的身體,倒不如不要!我若為男兒,或如甘五一般體魄康健,擔得起武藝超群、調兵遣将,辰臺又怎會亡、又怎會置于今日之田地!”
藥碗落在柔軟的地上,滾了一滾,沒有破。湯藥卻灑了一地,蜿蜿蜒蜒,熱氣騰騰。
辰池深吸一口氣,忽然不說話了。她擡袖掩面,木然地站着。
方清平低聲道:“殿下……”
辰池不說話。
方清平仰起頭,試探道:“殿下,老臣……先退下了。”
辰池還是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方清平極快的離去。他把诏書和玉玺收進衣服裏,極快地拭了拭淚。
他走後,辰池才像沒了力氣一樣,身子一軟摔坐到地上。袖子後面,傳出壓抑的哽咽聲來。
生前無家還,死亦無處歸。這錦繡河山、千人萬人,無一處也無一人,能容得下她。
辰池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她喚過侍衛來,吩咐了一句,又喚來秋水,開始梳妝打扮。
上次這般隆重,還是一個月前的登基大典。這一身衣裳也沉重,頭飾也沉重,妝容都沉重。
擔着一個國,怎麽可能不沉重。
梳妝之後,她推開秋水。
“你出宮去吧。”
秋水沒有走,只是眯了眼,道:“殿下,你要做什麽?”
辰池不答,只是又重複了一遍:“你出宮去,最好直接出城去,別再回來。”
秋水屈膝道:“殿下,我孤身一人而已,活着也沒什麽意思。您要做什麽,都不必擔心我。”
辰池默然看了看她,笑着搖了搖頭。
這附近很靜,她頭上墜子紛紛撞擊,發生清脆的聲響。
“但于我來說,能救下一個人,便是一個人了。”
她話音很輕,目光很遠。像是對着秋水說,又像是對着自己說。雖然化了妝,看起來仍是十分疲憊的模樣——只像是一個空殼。
秋水心中一肅,試探問道:“殿下……可是陛下出了什麽事?”
辰池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深吸一口氣,不待秋水再說話,便重新端起了長公主的架勢。
她逼視着秋水的雙眼,再次問道:“秋水,你現在不走,只怕就走不脫了。我早知有今日,為了辰臺能真正延續下去,我已讓了燕争帝一步棋。今日正走到我的必死之局。你……跟着我,沒有半點生機,不後悔嗎?”
秋水咬着下唇,想了想,才決然道:“不後悔。殿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辰池不再勸她,提了口氣,站起身來。
“那我們便走罷。”
宮殿外已集結了五百侍衛。胡炳烈為首,尚枝在他左下。
這五百人正嚴陣以待,空氣中似乎又彌漫起金戈鐵馬的氣息——在這威嚴的廢墟裏。
秋水偷偷看了辰池一眼。她這樣的威勢已許久沒有展露出來。沒有點将臺,她便站在臺階上,眼神睨過這些将士,像是一位孤注一擲的君主。
舉國上下,除了一腔孤勇,還有什麽呢。不必再多言,不必再動員。
辰池一言不發,穿過人群。這兩個方陣跟着她掉轉過身,跟着她一步步走着,氣氛肅然。
☆、死不得所,志非可奪(上)。
辰甫安向來是個懂得享受的人,就連幼年的書房,也布置的極為精巧。重重游廊奇花異草,将這小小一個藏書閣環繞起來,如同星河拱月。
但這時節,很多花都已經謝了。辰臺未破的時候,每年會有女官奉命來修剪枝條,讓這地方別具一番風采。今年卻沒有了。新入宮的人還沒來得及打理這裏。
不時有幾根長長的枝條探到游廊上,蜿蜒着或幹枯了。它們已經不複繁茂,如同人垂死時伸出的雙手——哪怕這時候陽光強烈而明亮,秋風習習,一切都澄澈無比。
辰池慢慢走着。明明已經面目全非了,甚至細細看去,游廊上有的地方已經長出了青苔。但她走的時候卻閉着眼,輕車熟路的,神情安然而寧靜。
仿佛這裏還是多年以前,那樣有人精心打理、幽靜清涼又生機勃勃的地方。
她幼年多少次纏着辰甫安,就是跑到這個地方。有時候探過游廊的欄杆去夠一串累累的果子,有時候看遠處的花開得好,便與辰甫安一起翻過去,一路踩着舉世罕見、精心修剪的植物,掐下某朵帶着水珠的花。
辰池走到一個拐角處,忽然停了下來,睜開了眼。衆人不知所以,也停下了。秋水問道:“殿下?”
辰池打量了附近一下,目光在游廊西側停留了一瞬,道:“方才忽然不适。無妨。”
她六歲那年,辰甫安剛十三歲,每天被一群儒生一口一個大業煩的不得了,便偷了當時禦史花了千兩銀子買來的碑帖,和辰池一起丢到了這附近。就在游廊西側。後來那禦史發現碑帖不見了,竟然哭到肅帝面前去。當時肅帝也覺辰甫安太過頑劣,将他重重打了一頓,但沒有證據,他又死都不肯承認,最後也便不了了之了。
剛剛辰池忽然想到這事,一瞬間竟想去翻翻那本帖子。這沖動來的那樣強烈,以至于生生止住了她的腳步。
秋水上前一步,站到了一個方便扶住她的地方。辰池繼續向前走。
她閉着眼走完了這條游廊,仿佛一睜眼就能看到一個透明的辰甫安在她面前。那個辰甫安讓過她幼時舉起的兩條胳膊,握着她腰側笑着将她舉起來,在宮人膽戰心驚的目光下神采飛揚地轉兩圈——而後将她扛在肩上或抱在懷裏跑向游廊深處,一邊興致勃勃給她看新搜羅的一株植物,一邊任她将自己的耳朵玩的通紅。
身後的宮女嬷嬷每次見都大驚失色,說什麽長此以往辰甫安的耳朵會長的非常難看,甚至變成一對醜陋的招風耳,可是辰甫安卻一直不以為意。
玩累了,兄妹兩個就這樣走過這裏。小孩子的世界,沒有國仇家恨,沒有生離死別,沒有物是人非。辰甫安還是少年時,意氣風發;辰池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子,穿着好看的華衣盛服,握着辰甫安的手指,一個不注意就腳下一絆,摔趴下去。
只可惜啊。
這好看的書房游廊,已經沒有了主人,日漸荒蕪了。
燕争帝就在游廊盡頭的書房。他常常來這個地方。近幾天辰池身子太過虛弱,他便只在幾個侍衛的看管下前來。
五百侍衛悄然無聲包圍住書房,辰池在門口歇了許久,才帶着秋水尚枝走進去。燕争帝正在看書,擡眼見是辰池,便笑了笑。
“今天精神這般好?”
大概是因為近日來沒怎麽思慮謀算,他似乎年輕了一些。再加上這會陽光正好,這一笑,竟有些好看。
辰池便也微微彎了彎唇角,道:“很難得。”
她今日的确是難得的精神。不然也不會選在今天。
燕争帝心裏一跳。他對斷心鈴知根知底,大抵猜到了些。
辰池在燕争帝對面坐下。燕争帝為她倒了一杯茶。
而後燕争帝不經意般地看了尚枝一眼,道:“尚副統領今日着裝似乎極為鄭重。辰歡城裏,是有什麽事麽?”
辰池沒有動那杯茶,只道:“已無事了。”
燕争帝點了點頭,道:“今日我在這裏看書,發現了一幅畫,畫得倒頗有意思。”
辰池問道:“是什麽畫?或許我還認得出,拿來給我看看罷。”
燕争帝便從旁邊拿了一軸畫給她,順勢起身,站到她旁邊,手輕輕搭在她肩頭。
兩個人都和和氣氣的。尚枝不太懂,這樣的喬禾,怎麽可能就是一個皇帝呢。
辰池把畫展開,正是這園中景物,不過那是多年以前,園子沒有鼎盛又荒蕪,看去依舊十分普通。畫者筆力強勁,落款卻偏偏歪斜稚嫩,甚至一筆之間濃淡寬窄猶有參差,生生毀了一幅郁郁青青好景色。辰池輕輕摸了摸這畫,又将它合上了。
燕争帝問道:“你認得?”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溫柔的像是雛鳥的羽翼上第一寸光。
“嗯。”辰池道:“這是二哥的畫,當時我倔,非要自己落款,現在才明白二哥當時有多讓着我。”
燕争帝雙手虛握了一下,才不經意般撫過辰池的手,拿過了那畫卷。
“不高興了麽?抱歉,是我不對。”
他舉起辰池的茶杯,問道:“要不要喝茶?”
辰池搖搖頭,對燕争帝道:“沒事。你坐過去吧。”
燕争帝乖乖巧巧地坐過去。
便聽辰池道:“聽說我皇兄已經戰死沙場了。”
燕争帝頓了一下,語氣一瞬間就淡了下來:“安帝陛下……這樣的人物,必定是死得其所。封才,節哀罷。”
他叫的還是辰池的字。辰池唇角似乎又彎了彎。她接着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皇兄是怎麽死的?”
燕争帝也看向她,道:“當然不知。”
“原來你還不知……”辰池嘆息了一聲。
而後她又笑了笑。
“燕橋的唐廣将軍親自下的手,陛下竟然不知道麽。”
燕争帝不言。
辰池微微側了頭看他。尚枝頓時拔劍站在她身前,一聲清喝:“來人!”
胡炳烈頓時領了一個小隊破門而入——但同時響起的,卻是他身後、刀劍入肉的聲音。
他詫然回眼,卻見自己身後的四百餘人,已自相殘殺起來……他這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就已經倒下了好幾個人。
他不敢再猶豫,正要沖到辰池身邊,卻忽然身子一軟,被門檻生生絆倒在地!
一瞬間他明白過來,必定是有人投了毒!
來不及多想,身後風聲已經起了。他拼力一個翻滾躲過致命的一刀,卻見自己身側的幾個侍衛也無力倒下了。一時間□□聲響成一片,血液在地上形成無數個窄小的水泊。他仰面望向辰池——幸而尚枝還能站着,一柄劍亮的幾乎要灼傷人眼。
他剛剛放下心來,就被人一劍捅穿了喉嚨。
這批人殺人的時候自己卻不會發出什麽聲音,放耳聽去,只能聽見□□與慘叫——慘叫聲一聲一聲連成一片,漸漸漫了過來。
好好的一個晌午,又染上血腥的味道。
辰池驟經巨變,卻依舊波瀾不驚。這早在她的意料甚至默許之內——她甚至殺了慧空,讓燕争帝死無對證。
尚枝已挺劍與燕争帝纏鬥在一起。
辰池示意秋水把茶端到自己嘴邊,安然喝了一口。
那是燕争帝倒的茶。
所以他一個分心,腰側便被割開了一條大口子。
那批忽然現身的人殺到門前,便駐了足。辰池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隐約聽殺聲已經歇了,便淡淡道:“尚枝,住手罷。”
她從容的仿佛沒有敗。
但她聲音太細微,尚枝竟沒有聽到,與燕争帝你來我往,甚至略占了上風,虎虎生威。
辰池咳了一聲,擡高了音量。
“尚枝,回來。”
尚枝一劍逼住燕争帝,頭都不回,咬牙道:“三殿下,再稍待片刻,我定取了這人項上頭顱,為辰臺報仇!”
辰池輕輕嘆了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先住手罷。”
尚枝這才不甘領命,收回劍來,又站到辰池身側去。
但她緊緊盯着燕争帝,全神貫注,手就按在劍上,有一點響動,便欲拔劍出鞘。
她額頭上冒出汗珠,幾乎帶着生命的熱力。
而後燕争帝走到辰池面前。辰池也站起身來,忽而斂眸一笑。
她聲音低微,顯得喑啞而溫柔。她道:“我記得我與尚枝打的賭。沒記錯的話,今天是第四天。”
燕争帝盯着她,眼神裏露出一絲很苦的笑意。他道:“不錯。”
辰池便道:“看來我是贏了。”又轉頭吩咐:“尚枝,将濱光歸還給我罷。若無人傷你,便不必動手了。”
最後她又看向燕争帝:“按賭約,尚枝每年還欠着我一壺好酒。你不要讓她賴賬。”
一邊說,她一邊緩緩接過了劍,拔出它來,無力地抵住燕争帝胸口。
她連劍都握不穩。燕争帝幾乎感受不到它,身子竟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
隔了一柄吹毛斷發的劍、一線綿延浩闊烽煙四起的國疆,他深愛的女子,一把細若游絲的聲音,無情地傳過來。
☆、死不得所,志非可奪(下)
“這個月裏,你下手的機會不少。相安無事到今天,我很感謝你。但是,我很好奇,五百護衛裏,怎麽有了你的人?”
辰池連一句稍長的句子都說不出了,卻還記得自己作為一顆棋子,該說的話,該做的事。
燕争帝不知道這是她的局,卻也沉默着,不答。他們兩人間僅有一臂之隔,他左手正握着辰池握劍的手。但辰池沒什麽力氣,他便也不用力。
四目相對。無情的人眼中,這姿勢像是纏綿的情人。
那麽深情如燕争帝,他的眼中,又是如何。
燕争帝又上前一小步,右手反手握劍,攬住辰池的腰。可惜濱光,雖削鐵如泥,卻不通人意,只堪堪劃破他的衣服和胸口的皮膚,便被他撥向一旁,讓他有機會全心全意感受這個擁抱。
辰池的腰肢很軟很細,此刻僵硬地繃直了,隔着衣服都透出一股外強中幹來——這些日子想來她便是這樣可憐地撐着一口氣。燕争帝險些心猿意馬,只把她攬在自己懷裏,對秋水和尚枝看都不看一眼。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欲言又止。她們一來不敢違背辰池的命令,二來如此境地,上前只怕會令辰池立刻血濺當場——辰池對她們說過許多次,燕争帝絕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就算偶爾心慈手軟,也絕不會是婦人之仁。
于是兩個人的手還是輕輕握着,蜷在兩人胸前。辰池的手很小,又很涼。
他對辰池道:“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這一個月裏……就算你我都不提,也沒人能真的抛開自己的身份。”
辰池笑了笑。
她的聲音依舊虛弱:“我本以為,你殺了我最後一個可以牽挂的人……應該不介意與我同歸于盡的。”
她漸漸有些看不清了,身上漸漸浮起一層冷汗。
燕争帝感受到她身子的顫抖,便知先前那一猜想可悲地被證實了,攬着她的手不由又緊了些,左手扣着她丢了劍。他道:“我不知道你現在能不能聽到了,但是我還是要再問一遍。我想問問你……若我不是燕橋的皇帝,你不是辰臺的公主……或者僅僅我們之間沒有隔着一個國破家亡……我年輕十餘歲,依舊喜歡你,你會不會喜歡我?若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平民……和平年代裏……你可不可能喜歡上我?”
辰池聽見了,卻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她目光已經茫然,從口到鼻到雙眼雙耳,七竅都漸漸溢出血來。
但是,竟然奇跡般的不疼,只是身上已經沒了感受,酥軟了,幾乎站不直。
燕争帝見此,心疼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左手別扭地掏出一個紙包,抖開,把裏面唯一那顆他急信向那人讨來、可暫緩斷心鈴之毒的丸藥喂到辰池嘴裏去,又捏着她牙關讓她慢慢咽了下去。然後才低聲問道:“為何?”
這過程裏尚枝幾欲出劍,均被秋水制止了。此時她正對秋水怒目而視。
“因為……就算如此,我還是會遇到雲令,還是會喜歡他……就算抛開身份,我想與之終老的人,依舊會是雲令。”辰池喃喃說着,卻又忽然一嘔,将那粒丸藥嘔在燕争帝的衣襟上。她卻不自知,只覺身上力氣越來越少,整個人都軟綿綿的——她甚至已經整個被燕争帝圈在懷裏,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燕争帝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她的頭,已經失了神。
他在這兩國皇權的戰場上,失了神。周圍是冷冰冰的兵器,和冷冰冰的人群。
可笑他們的姿勢,竟依舊如同一對真正情深似海的夫妻。
過了好久,他聽到辰池浮着一把聲音,忍痛問他:“如果……我當時……答應嫁入燕橋……你……會不會……不……不……不對……辰臺發難……?”
這根刺紮在她心上,不知已經多久,不知已經多深。燕争帝聽了,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
他忍住數次想打斷她的欲望,含淚顫聲道:“不……就算你答應了我,我一樣會命人攻打辰臺,甚至因為你不在,辰臺會滅亡的更早。”
辰池滿口都是血,卻還是笑了笑。燕争帝沒有看到,只聽着她的聲音緩和了許多,在他耳邊。但雖然就在耳邊,他豎起耳朵聽,也只聽得見一片呢喃。
頓了頓,他才在呢喃裏輕聲問道:“你不是說,會盡力活到我生辰那一天麽?”
只剩一天了啊……
但辰池,依舊喃喃念着自己的話。她甚至沒有聽到那句摻糅了一整顆心的質問。
她竟然甜甜地笑起來——那是燕争帝從來不曾見過的笑容。帶着些刁蠻任性,卻格外燦爛幸福。
辰池這是神志漸漸不清楚了。燕争帝問過斷心鈴的毒性,明白一些,卻也只能聽着她的語言一句句稚嫩下去,聽着她的聲音一字字細微下去。他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辰池的頭發,眼裏卻含着兩團淚水。辰池一字一句,都無力地墜在他心上,卻發出回聲,留下痕跡。
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身上好疼……好像所有的皮肉都随着血流幹了……雲令你……你倒是抱抱我呀……你不是喜歡我嗎……”辰池聲音漸漸低下去,低到燕争帝都聽不見她的遺言,只感覺耳邊拂過微弱無聲的氣流。她一邊笑一邊又流着淚,像是看到了闊別已久的故人一時百感交集。她身子一直往下滑一直往下墜,她全靠着燕争帝才站得穩,但她的嘴唇還開開合合,在念着什麽。
她呼吸的時候,身子還有些微的起伏。
——雲令……你……來抱抱我呀……
——衣服好重……
——二哥、二哥……我想吃糖糖呀……
——母妃,母妃……母妃……有什麽東西在拖我下去呢……
燕争帝不再摸她的頭,只是抱着她。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辰池的血沿着自己脖頸蔓延下來。
然後那些溫熱的血也漸漸涼了下來。
辰臺皇室的最後一個人,死于皇長子寝宮的書房,死于穆國歷代最草包的皇子,也死于燕橋歷代最情深的皇帝。
燕争帝攬着辰池,躺在地上。她很輕了,壓在他身上,重量似乎只來自于身上的衣物。
她穿着盛裝,終于去見她的哥哥,和那個她深愛的人了。而被孤零零抛棄在這世上的那個人,最後只說了兩句話。
“這皇宮裏的辰臺人,都該送送他們的三殿下。”
接着想起對辰池的承諾,便補上一句:“這個尚枝,制住她。我要活的。”
源源不斷的淚水,劃過他的眼角。
他在辰池冰冷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
香過他此前知道的任何一個女人。
燕争帝的這一批人,很快清掃了這裏,拉拉扯扯總算将尚枝制服了,塞住了嘴綁在一旁。
不清點都不知道,原來這裏這樣的空落。
先前辰池沒招進幾個宮人,之後又尋了借口遣出了一些,現在更是沒剩幾個了——再除了禦廚中混入的幾個異國人,統共也就十餘個辰臺人。
一朝皇宮淪落至此,燕争帝都為辰池感到悲哀。
他依舊抱着辰池的屍體。也沒有人敢勸勸他,便都恍若未見了。燕争帝便躺在地上聽着他們把善後的事情都彙報上來,再一條條吩咐下去。
直到其中的統領走上前來,跪地道:“陛下,屍體污穢,您龍體金貴,……”
他沒敢說完,因為燕争帝忽然看了過來。除了說話以外他第一次有了動作。他面無表情,那統領都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緊張的全身是汗,卻忽然聽燕争帝道:“嗯。你說的有道理。”
然後他松開辰池,自己站了起來。這一動,腰側的傷口頓時湧出血來。
那統領只覺燕争帝身子一晃,便下意識一動,要上前去扶。燕争帝擡手止住他。
“無妨。朕……無事。”
燕争帝一邊扶着腰,一邊站了起來,坐回到先前看書的位置上去,又拿起被辰池打斷的那本書。
“傳軍醫過來。沒什麽要緊的事,都留到明天再說。”
他盯着書,發號施令。
“是……”那統領領了命,卻猶豫了一下,并沒有走。
“你還有何事啓奏?”
燕争帝又擡頭瞥了他一眼。
那統領抿緊了唇,看了一眼地上辰池的屍體,終于呈上一本滿是泥土破爛不堪的書:“屬下随……随娘娘來時,見娘娘曾在一處停留片刻,方才便去搜尋了一下,幸有所獲。”
“哦?”燕争帝似乎笑了笑,“你倒是心細。”
那統領又垂下臉去,不敢說話,只将那破爛不堪的東西高高捧起。
“放這吧。你退下吧。讓朕靜靜。”
那人這才如獲大赦:“是!”
而後他出去,關好書房的門。但他關門的時候還是有一線秋景打了進來,在燕争帝心頭極輕又極快地一刺。
那是辰池來時的路啊……
燕争帝這樣想着,擡頭看了尚枝一眼,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和封才很像?”
尚枝無法答話,只好瞪着他,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響。
“當然,不是說你氣勢與她相似——而是那種身陷絕境,偏要硬闖、知其不可,偏要為之的執着——你和她一樣。你很像她。”
說罷,他探身拿起了面前那破爛一樣的書冊。他随意抖了抖泥土,也不嫌髒和一股子帶着泥土腥氣的潮意,便翻了翻。
是一本顧體字帖,看得出,出自名家之手。它本是幾乎嶄新的,只前幾頁有着臨摹的痕跡。看得出,臨帖的人筆上功夫也頗為不俗。
但後面卻是一些随手的畫了。寥寥幾筆,卻與先前辰池看過的那幅畫透出一樣的氣息來——辰甫安的手跡。
算來那麽小的年紀,他在書畫上的造詣真是堪稱不凡。
再往後,就是些發洩似的話了。什麽“大業”、什麽“皇權”、什麽“天子”……有的筆畫直接劃到書側,猶不止歇,隔了這麽多年,也支出一筆強烈的怒意來。
看的他幾乎微笑起來。
當年,封遠被他一番天子大道不由分說灌進腦子裏,大概也是這樣出離憤懑的吧。
燕争帝又迫不及待往後翻——後面,或許會有辰池的筆跡呢?
——但是直到只剩了兩頁,還是沒有。他有些失望,卻舍不得放下它。
辰池知道它,也還記得它,當年一定是知情的。這是否意味着,它是由兄妹兩人一同處置的?那麽辰池稚嫩的手,也該摸過它罷?
他最後小心翼翼翻到最後一頁。
——該怎麽形容那感覺呢。
是悲痛之後茫茫行走的盡頭,是春季陰雨連綿中一聲渾厚的雷電,是滿城戟钺刀叉中,唯一一點飄揚的紅纓。
他看到幾個稚嫩的字,好奇般地,在碑文上描了描。
“雖死不得所,亦志非可奪。”
燕争帝忍了這般長久的悲戚,這才猛然爆發出來。他看着這十個字,眼淚簌簌而落,漸漸地,竟悲從中來,忍不住掩面恸哭起來。
死不得所,志非可奪。
這豈不就是辰池本人。若早知這一言成谶——只怕也是天意難違。
天意難違!
☆、遺诏(江山長卷第四卷終)
方清平帶着辰臺被指定的小皇帝、辰池的遺诏、天子玉玺,只走了一天。
第二天,他就被發現在辰歡城附近的一個鎮裏。恰好當時唐廣白子卿等人也率兵回來,便一并入了京。
小皇帝被單獨帶走了,方清平被關在天牢裏。燕争帝聽唐廣等人禀完了軍情,便召見了他。
方清平身後兩個士卒,在辰臺這權臣之首的膝蓋裏用力一踢。他雖早有準備,卻依舊被踢跪下去。
燕争帝面前擺着辰臺玉玺和辰池遺诏。他擡起頭來,對方清平說的第一句話是:
“辰池将辰臺最後一線希望賦予你,你卻有違重托,當死。”
第二句話是:
“皇室殒命,你身為臣子,當死。”
方清平全然不懼,反而傲然擡頭,逼問道:“敢問争帝陛下,您這話是以什麽身份來說的?是燕橋的争帝燕河奉陛下,還是辰臺的長公主驸馬大人、燕河奉?”
他竟敢直面帝王,甚至敢脫口說出燕争帝的名諱。燕争帝素來積威,方清平身後兩人臉色都變了,一人一邊強壓着他低下頭去:“大膽!一介刁民,豈能如此放肆!”
方清平以頭杵地,背卻不屈的弓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話來:
“若、燕争帝說這話,豈非折煞我這有違重托之功臣!若!驸馬大人說此話,為何驸馬大人不與殿下、同、生、共、死!聽聞燕橋帝後情深、那麽燕争帝!你就這樣眼睜睜把殿下推上死路!這樣的情深嗎!”
有些關乎風月的話不該在這時候說,但他只不過死到臨頭,只想狠狠責問他、激怒他、不顧一切地想攻擊他!這每個字都似有千鈞重,他還沒說完,自己已涕泗橫流。他雙手被兩人反剪在背後,卻攥緊了蒼老的拳頭——握了一輩子的筆!此刻他只恨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一切都與三殿下所料相同……但是那鋪天的恨,又怎能止得住!
燕争帝聽罷,許久沒有說話。
方清平聽到自己胸膛裏,那顆老邁的心,還在砰砰跳動着。
而後燕争帝揮揮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