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四圍的山嶺如荷的花瓣拱衛初生的蓮蓬一樣,錯落有致的環繞着樊家堡地界——既不靠近也不疏遠。它們大都山勢平緩,呈渾圓狀,像敦厚和藹的長者。多年以後,每當唐小藕回鄉時看到這些山,就總想起她的太爺爺來。樊家堡是魯中東南山區一個千餘口人的村落,與鄰縣搭界。往西十裏以外的人們,慣稱此處為“東山裏”,有的人則要在“東山裏”前面加上一個“大”字。——不加這個“大”字,仿佛不足以顯示彼處是平原地帶(跟樊家堡相比算得上是平原)。
相對于周圍的村莊,樊家堡的地理位置相當優越,它背靠橫亘連綿的山巒,前擁平坦寬闊的田地。此村由三個相連的自然村組成,整體形狀像排成“一”字型的三只大雁。習慣上,人們将這三個村落分別稱為東樊家堡、中樊家堡、西樊家堡。村名雖叫樊家堡,村中卻無“樊”姓之人;每個村莊的名字都有來歷,樊家堡村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叫這個名字。相傳,元、明時期有“樊”姓大戶居于這片山中小平原,方圓幾十裏的土地都歸樊家所有。這種說法并非空穴來風,至今此地還有樊家的遺跡。西樊家堡西面的紅山腳下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溝壑,溝壑兩端,有兩座相隔大約五裏路遠的石拱橋,名叫樊家橋。這兩座橋修建的十分精致結實,現今仍在使用,其中北樊家橋的石碑尚保存完好。此外,在西樊家堡西南曾有過一座樊家廟,□□時期被摧毀;其西北峪口還有一處樊家林,墓碑以元、明時期為多,當年“農業學大寨”時被平掉。中樊家堡曾有過樊家的城堡遺址,看來村名便是由此得來。據說,樊家是于清代從此地消失的,說法不一,其中一種說法是因其謀反而被滅門,另一種說法是為避戰亂遷至別的地方。(參考《中國村莊志》)
樊家堡的地勢東高西低,河的走向與衆不同——向西倒流。起源于東樊家堡的一條季節河,彙同流經西樊家堡西北的另一條河,逶迤十多裏路後注入大汶河。春、秋、冬三季,樊家堡村南的這條季節河時而細水涓涓時而幹涸;夏季汛期來臨之時,山洪暴發,水流就變得浩浩蕩蕩,聲若雷轟。
在東樊家堡與鄰縣接壤的嶺下有一眼泉,它的水質無異于別處的泉,也并不比別處的泉水旺,因其有個與東漢皇帝劉秀有關的傳說,所以在本鄉頗有名氣。傳說在西漢末年,劉秀被王莽的追兵趕至此地。時值盛夏,口渴難耐的劉秀與随從在四處找水時發現了這眼清泉。由此,還衍生出另外兩個傳說。劉秀一幫人馬飲用泉水後并沒有離去,而是就地歇息。在他們睡意朦胧之時,卻被泉邊的□□吵醒。困乏不已的劉秀有些氣惱,便以真龍天子的身份口谕它們停止叫喚。據說從此以後,這裏的□□想叫時只是肚子一鼓一鼓的不再出聲。當劉秀他們歇息夠了起身趕路時,路旁的棘針鈎住了他們的長袍。對此,已恢複精力且心情變好的劉秀沒有動怒,而是和顏悅色地奉勸棘針莫要妨礙他們趕路。真龍天子的恩威并重讓棘針折服,于是立即将鈎伸直了。從那以後,這裏滿山遍野的棘針都不再長鈎。(參考田茂泉《馬泉的由來》)
“樊家堡的□□幹鼓肚,樊家堡的棘針不長鈎”,這兩個傳說名聲在外,唐小藕在姥姥家聽說後,回到家裏立即去問她的爺爺。爺爺的回答讓唐小藕失望,他說他沒有聽說過外地的棘針長鈎,至于那眼泉附近的□□叫不叫喚,他也沒注意過。如果有那種情況,唐小藕的爺爺猜測可能是泉水太涼的緣故。
唐小藕今年十二歲,讀小學四年級。在古代十二歲稱之為“金釵之年”,顧名思義,這個年齡的女孩即将成熟,可以在發髻上插戴金釵了。唐小藕的這第一個本命年生日差一點兒被忽略掉,幸虧她的太奶奶臨睡前想了起來。唐小藕的太奶奶跟他們住一個院子,獨居一室。人上了年紀多少都有點兒病,唐太奶奶的身子骨總體來說還算硬實,她最大的困擾是眼神兒不濟——患有白內障,總害怕将來會完全看不見。西鄰家蘇老太太跟唐太奶奶差不多年紀,眼神很好就是耳朵有點背,唐太奶奶特別羨慕她,經常跟別人或者自言自語地說,她寧可換一換,讓眼神變好耳朵變聾。唐太奶奶想起唐小藕的生日後,便從炕上爬起來摸索着穿衣服,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拄着拐杖出門了。——她是裹了腳的,顫顫巍巍的樣子讓人不由為之捏把汗。
此時,唐小藕和弟弟唐大鵬正就着一盞帶罩的煤油燈伏在八仙桌上寫作業。在這八十年代初的農村,帶罩的煤油燈剛剛興起來比較稀罕,整個樊家堡不超過十盞。唐小藕的媽媽忙完家務後湊到燈前做起針線活兒,家裏除了兩把被兒女占用的椅子別無其它高座位,她只能坐在矮板凳上。——高燈下明,這倒不妨礙她飛針走線。
看到太婆婆推門進來,唐小藕的媽媽放下針線活過去迎她。
“我還以為您早就睡下了。”——通常,天一上黑影兒唐太奶奶便上炕安歇。
“又起來的。”唐太奶奶在座位上坐穩後說,“我想起一件事來,今天是小藕的生日!”
聞言,唐小藕和弟弟興奮地“歐!”了一聲。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唐小藕記得很清楚,但對今兒為何年何月何日,卻毫無概念。
“哦……是啊,我怎麽忘的一點兒影也沒了。”唐小藕的媽媽說,“都這麽晚了,想起來也沒用了。”
“家裏就沒有一點稀罕東西?一年才過一回生日,多少的打發打發她。”
唐小藕的媽媽想了想說:“櫃裏倒是還有倆‘紅星’蘋果。”
“那就給她一個。”
衣櫃就在堂屋的東北角放着,唐小藕的媽媽起身去取。“紅星”蘋果的香味較濃,每年村裏下蘋果的時候,唐小藕的媽媽總會買上十幾個放進衣櫃裏,借其香味熏染衣裳。時間長了蘋果陸續爛掉,如今只剩下兩個。
見孫媳婦只拿出一只蘋果,唐太奶奶說道:“也給大鵬吃一個。”
“他倆分開一個就行了。”
“反正也擱不了多少時候了,吃了不比爛了強啊!”
唐小藕的媽媽想想一只蘋果在櫃裏起不了多大作用,便都拿了出來。
“孩生日娘苦日,”唐太奶奶對唐小藕說,“把蘋果切給你媽一塊。”
“我咬一口就行了。”唐小藕要去找刀,被媽媽叫住。
唐太奶奶胃不好牙口也差,瓜果梨棗從來不碰,但她喜歡看年輕人吃東西,尤其是吃脆生的瓜果及青菜。看着姐弟倆“咔嚓咔嚓”的把蘋果吃完後,她心滿意足的由孫媳婦攙扶着回了自己的屋。
……
唐小藕的爸爸在外縣工作,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唐太奶奶俨然視自己為唐小藕他們娘仨的保護人。唐小藕的爸爸每次離家之時,唐太奶奶總是這樣對他說:“在外頭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甭惦記家裏,有我呢!”唐小藕的爸爸不善言辭,聽了只是笑笑。與唐小藕的太奶奶一輩子針尖對麥芒的唐小藕的二太奶奶,若碰巧在場的話,肯定會接上這麽一句:“這個老營生真能說大話!(營生:東西的意思)——你能跑啊還是能颠?!能抓啊還是能搖?!” 這時唐太奶奶肯定會毫不客氣地反擊她的妯娌:“你好!吃喝都得讓人端到嘴邊上!還動不動賣老豆包子(撒潑)!”
兩位老太太打年輕時就不對付。早年,她們的争執多與個人得失有關,吵架後會互相記恨,很長時間不犯來往。當她們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後,都不再管家務便沒有了這方面的矛盾,但是相處的依然不夠融洽。起先,她們的後輩們一聞到火藥味兒就忙不疊得給她們勸和,後來發現她們根本就不往心裏去,純粹以鬥嘴皮子為樂,于是當兩人碰到一起再進行唇槍舌劍時,後輩們便像看小孩子吵架似的,不光不勸止有時還在旁煽風點火。——等兩位老太太明白過來後并不生氣而是笑的嘩嘩的。
盡管人老了身高會縮,唐太奶奶看上去依然夠高的,村中與她差不多年紀的或者比她年紀小的老頭老太太大都駝了腰背,她的身板卻依然直溜溜的。早年,每當有人誇唐太奶奶長得高,唐二太奶奶就撇撇嘴插上一句:“也就是穿衣裳比別人多費些布料,有啥用啊!”唐太奶奶決不姑息她的妯娌,會立即奉送一句風涼話:“高個子門前站,不幹活也好看!”
唐太奶奶無論是長相還是持家都比她的妯娌強,但她依然覺得自己差了半截,這是因為她的妯娌生了五個兒子,她卻只生了一兒一女,而且唯一的兒子還一直病病殃殃的,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兒媳也就是唐小藕的奶奶,也長年抱病。
唐小藕的太爺爺弟兄三個。她的三太爺爺年輕時便去闖關東,從此音信皆無;每當聽太奶奶提起他來,唐小藕總是幻想她的三太爺爺有一天突然回家來。
唐小藕的太爺爺在唐小藕八歲那年去逝。唐小藕小時候經常在十五裏之外的姥姥家,跟太爺爺相處的時間不多。唐小藕聽太奶奶說太爺爺跟她不一樣,喜歡閨女孩子(無意中露出她重男輕女),一看到唐小藕就招呼她,但因唐小藕生性腼腆加上經常不在家跟他有些生分,不肯靠近。在唐小藕的印象裏,太爺爺個頭不高,團團臉,紅臉膛,留着及胸的花白胡須,背微駝,穿着褪了色的藏藍粗布大褂,勒一條洗得發白的粗布腰帶。太爺爺吃飯時,唐小藕老是盯着他看,總擔心他連胡須吃進嘴裏,他的胡須随着他的咀嚼而抖動,讓唐小藕覺得十分有趣。唐小藕記得他經常扛着蹶頭上坡,與村中一些上了年紀、身體還算硬朗的老人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唐小藕的太爺爺年輕時不只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農閑時還會外出扛活,每當手裏積下幾個錢就拿去買地;在他零打碎敲的攢下十幾畝地後,第一次土地改革開始了。唐小藕的太爺爺膽小怕事,忍痛割愛,将辛苦了大半輩子才置下的田地都充了公。事實上,在唐小藕的太爺爺将田地交出去之前,他那思想激進的兒子(也就是唐小藕的爺爺)已經擅自作了這樣的決定。在得知有的人家并沒有上交田地之時,唐太奶奶覺得虧的不行了,怨氣沖天,大罵老伴是糊塗蟲。無論唐小藕的爺爺怎樣為其父辯護,都不能平息她的怒火。唐太奶奶性格強勢又比老伴小好幾歲,一貫頤指氣使,因此,面對這沒完沒了的責罵,唐小藕的太爺爺是敢怒不敢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家中田地充公較早,在後來的政治動動中,唐家的家庭成分被劃為中農,免遭□□;而那幾戶沒有及早上交田地的人家卻吃了大苦頭。饒是如此,每當舊事重提,唐太奶奶仍然對老伴牢騷滿腹,埋怨說當初若沒有買地,血汗錢就不會打水漂。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唐小藕的太爺爺是典型的活到老幹到老。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下午,還将家裏家外仔仔細細的打掃了一遍。唐小藕的太爺爺是突然發病,夜裏開始感到腹疼,沒到天亮就駕鶴歸西。唐小藕的太爺爺去世時八十三歲,前來為其吊唁的親朋及村人一致對他的評價是:“一輩子忠厚老實、勤力能幹。”不知情的人還直誇唐家的喪事辦的隆重講究——到處裏打掃的幹幹淨淨的。
唐小藕的太爺爺在世時,在唐太奶奶嘴裏盡是缺點,在他永遠地離去後,唐太奶奶念叨的全是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