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樊家堡的三個自然村皆靠着北山。如果把這座綿延數裏的北山比做一條龍,那麽西樊家堡所背靠的便是龍頭部位。跟樊家堡的其它山嶺一樣,北山總體來說也是山勢平緩,只有它的西首,險峻如屏障,不僅讓人望而生畏,也令“猿猱欲度愁攀援”。迎春花雖為尋常花卉,在東山裏并不多見,然而在這北山的懸崖之上卻有着迎春花擠擠挨挨的身影,春來時,北山這條長龍的額頭就像戴上了一頂黃色的花環。因無人敢靠近懸崖,它們得以恣意瘋長,像是奉了誰的指令,這些迎春花只沿着一溜兒懸崖峭壁生長,峭壁有多長,它們就蔓延的有多長。

北山上樹種繁多。山頂及山腰以上幾乎都被柏樹和洋槐占據,其它樹種因不成氣候,被掩沒其間風采難以展現。山腰以下分布着各種果樹,杏、桃、梨、蘋果和山楂都各自成園,棗樹、柿樹、核桃樹等數量寡少,以配角的形式散生各園之隅。

北山的南麓連着一座小山丘,西樊家堡的人稱之為風山,它就像北山這條龍伸出的一只龍爪,護衛在村落的西端。風山雖小,在村民心中地位極高,自古以來,就被視作保佑西樊家堡的神山。風山的頸部有一處袖珍型峭壁,峭壁上有一道裂縫,深不可測,裂縫兩旁各有一條栩栩如生的石龍把守。風山的腹部是一片蘋果園,脊背上有一大片呈南北走向的青石板。青石板延伸至村邊,其外側散生着多棵百年以上的柏樹。在這片青石板的中端,也有類似“石龍”的天然景象,分別為一只馬蹄印和一只人腳印,相傳,這是東海龍王騎着馬來看望他的孫子——那兩條石龍時所留。

風山頂上這片光滑的青石板,深受婦女們重用,她們不光在此曬糧,還拿它當席子在上面絮被褥。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時東山裏出現明顯的震感,半夜被驚醒的村民不約而同的都投奔這片青石板。大人們提心吊膽的坐到天亮,孩童們橫七豎八的躺在上面照樣睡的酣甜。石板坡一時成了村民的避難所,直到各家都建起了簡易防震棚,這裏才又恢複寂靜。

夏季,在雨霁天晴的午後,離村莊較近的一片青石板上熱鬧起來,先是婦女們拎着小板凳來到,随後便有孩童湊上來,沒多久,因泥濘無法下地的男人們也光臨了這個又通風又幹淨的地處。他們互不攙和,各成一個圈子。婦女們即便是乘涼也不歇閑,有的搓麻線、有的納鞋幫子或鞋底;男人們聚成堆除了啦呱就是抽煙;孩童們則變着花樣耍玩。青石板的平整度不高,上面散布着深淺不一的小窩坑兒,因雨下的很大,小窩坑裏積水澄瑩,一部分孩童于是以尋找小水窩兒玩弄裏面的水為樂。另一部分孩童正在青石板上進行掇“哇嗚”比賽。他們從附近的土堆搬來泥巴,将一塊大小适中的泥巴反複揉搓的有了韌性後再捏成小碗狀——底兒越薄越好,弄完後舉起來用力掇在青山板上,随着泥碗底部的爆破會發出“哇嗚”一聲,誰的最響誰就贏了。

風山的東側是杏園,與村落毗鄰,從村子北端人家的後窗子伸出手臂,便可觸到旁逸斜出的杏枝。客觀的說,杏花比不上桃花豔麗,也不如梨花雅致,還比蘋果花少了幾分溫婉;但杏樹開花最早,是它最先用盎然的生機、溫馨的色彩,照亮了沉寂的山嶺,溫暖了人們的心,因此,西樊家堡的人對它格外偏愛。國有國花,市有市花,杏花就好比西樊家堡的村花,在村人心目中,只有杏花開了,春天才算真正到來。

再往東依次是梨園、桃園和山楂園,它們處于北山和東山構成的峪中。這些果園下面是層層梯田,其中最肥沃的幾塊為村集體所有,剩下的那些是村裏劃撥給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公有田裏種着旱煙,地頭上築有一口用來儲藏煙葉的小趴屋,村人稱之為“煙屋子”。通往北山的一條小路與“煙屋子”挨着,每次經過這個終年鎖着的小趴屋,唐小藕就感到緊張,總覺得裏面藏着一只龐然怪物,随時會破門而出。各家的自留地裏種的大多是地瓜和高粱,幾乎每塊地的地邊上都有一兩棵柿樹或軟棗樹。與村西的那片青石板一樣,村東的這些梯田也是南北走向,也一直延伸到村邊上;東山有多長,它就有多長。

東山與北山構成丁字型,朝西的一面歸西樊家堡,朝東的一面屬于中樊家堡。除了山腳的幾株高大的柿樹和軟棗樹,朝西的這面山坡上全是花椒樹。東山的山頂是平的,上面只有野花野草并無一棵樹。白草、野菊、狗尾草等矮小植物是東山山頂的永久性居民,其中,白草占據了三分之二的面積。白草喜歡群居,彼此結連成片,其根部發達,莖杆卻疏疏落落極為纖細,穗子柔軟順滑,初期為紫灰色,随着季節的變化逐漸變白。單株的白草沒什麽觀賞性,若是結連成片布滿整座山頭,則成了一道曼妙的風景;春夏兩季,東山頂上像是披了一件繡花的綠衫,秋冬裏,白草才算名副其實,遠遠看去,像一大片素雲落在上面。東山沒有故事、沒有傳說、沒有茂密的樹林、沒有豐美的果園,相比北山、南山和西山,它是貧瘠的,卻讓唐小藕格外喜愛。唐小藕喜愛它的原因有兩點:一是東山離她家近,站在院中便能将其盡收眼底,讓她有親切感。二是東山簡單透明,矮小的花椒樹無法遮蔽它的面目,讓她有安全感。

唐小藕的家住在村子最東邊,宅院被一條從北山山腳蜿蜒而下的陽溝環抱。平素,陽溝處于幹涸狀态;當夏季來臨,雨水豐沛到讓北山發了山水,這條陽溝便開始履行洩洪的職責。起初陽溝裏濁流滾滾,漸漸的變小變清澈。山洪過後,陽溝裏的流水還會持續好幾天,這是它的源頭——北山腳下出了泉子的緣故。

陽溝東側是一道一人高的長堰,上面有一條不到半庹寬的小路貼着梯田通往北山。地堰邊上生着常年不見長的一棵軟棗樹和一棵柿樹。軟棗樹和柿樹為同科植物,長得相似,結出的果實卻大相徑庭;柿樹的果實成熟後大而紅,像小燈籠一樣惹人喜愛,軟棗樹的果實小而黑,實在難以引人注目。這兩種果實都甜的齁人喉嚨,也都有極高的食用和藥用價值。采摘柿子需小心翼翼避免磕碰,也需人費時費力的再作一番深加工(加工成柿餅);軟棗是潑辣的,用竿子敲下來即可,無需加工更無需攤曬,因為它們還在樹上時便已經風幹。盡管如此,軟棗卻遠不如柿子受村人重視,這倒不是因為它的長相差,而是由于其銷路窄也不如柿子值錢。

唐小藕和弟弟唐大鵬都不喜歡吃甜,雖近得樓臺,無論是挂在枝頭的紅中透亮的烘柿(完全熟透了的柿子,桔紅色的果肉化成了汁),還是落了一地的黑紫色軟棗,都引不起姐弟倆的食欲。他們西鄰家的那對雙胞胎姐妹,則極喜歡吃這兩種果實。“烘柿”從樹上摘下來,她們或是直接喝掉,或是讓她們的姑姑在攤煎餅時把柿汁抹在表層攤成甜煎餅。這對雙胞胎姐妹與唐大鵬同歲,一個叫蘇青鳳一個叫蘇青鸾,她們還有一個哥哥叫蘇青陽。他們家的家庭是殘缺的,媽媽和奶奶已經去世,爺爺和太奶奶還健在,其父蘇立平是樊家堡小學的校長,尚未婚配的四姑蘇立英操持着家務。蘇太奶奶除了有點聾,一年到頭連個小感冒也很少有,這讓她的老鄰居——唐太奶奶羨慕的不得了。蘇太奶奶卻說,她寧願自己受點罪或者少活幾年,來延長她的媳婦和孫媳婦的壽命。蘇太奶奶喜歡吃甜食,連喝茶都喜歡放白糖,她的這對曾孫女喜歡吃甜,想來是遺傳了她的基因。蘇太奶奶從來不多管閑事,不說人是非,凡事不往心上挂,成天樂呵呵的,大人孩子都喜歡接近她。唐太奶奶一輩子心高氣傲,能讓她看得上的人不多,對蘇太奶奶,她卻是心悅誠服,從年輕時就一心想以她為榜樣,結果到老也沒有變成她理想中的樣子。“唉!人啊,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變不了,也沒法變。”唐太奶奶在灰心之餘這樣勸慰自己,“反正這一輩子也快過到頭了,就這樣去吧。”蘇太奶奶的好脾氣還遺傳給了她的孫子蘇立平,在學校裏蘇立平不擺一點校長的架子,和易近人,學生們都不怕他,但都尊敬他。

樊家堡小學設在中樊家堡村南,學生全部來自三個樊家堡。學校建在一座土崖下面,南鄰起源于東樊家堡的那條季節河,其東為一片莊稼地,其西有一口被菜園子包圍着的水潭。三個樊家堡的村南均有這樣一口大水潭,也皆架起了連接大水潭的揚水站。中樊家堡的這座揚水站建造的最為精致,下面設有一個三米高的弧形橋洞,中、西樊家堡的學生出入學校,必從這個橋洞通過。樊家堡小學為六十年代初所建。校園較為寬敞,裏面種着多株倒垂柳和青楊樹,如今柳樹已蔚然成蔭,青楊樹也早已成材。校舍分兩排,後面的長排是一至三年級的教室及老師辦公室,左前方是四、五年級的教室,右前方是學生們做課間操及玩耍的場地。西牆邊兒的一口小屋是夥房,夥房門旁有一口大肚水缸,水缸的外沿兒上擱着一把鐵水舀子為學生們共用。學生們在家喝慣了生水,既使學校的夥房裏有熱水也無人問津。(有一年“炸腮”病流行,學校把缸裏的水換成草藥湯,因有甜絲絲的甘草當藥引子湯藥并不難喝,所以沒有出現那種“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情況。)水缸旁邊有一方花圃,裏面種着蜀葵花和草茉莉。花圃無須特意澆灌,因為每個來喝水的學生有意無意的總會把喝剩的水灑在裏面。離花圃較近的兩株龍爪柳為今年春天所植,看慣了柔長披拂的倒垂柳,唐小藕對這兩株長相怪異的新“夥伴”有些抗拒,總不肯将目光投向它們。學校大門外是寬闊的操場,廁所設在操場邊上。早晨六點多鐘,全校學生都聚到這裏跑操。學校的六名教師全是樊家堡人——不偏不倚,三個樊家堡每村兩位;他們均為民辦教師,大都有較長的教齡。學校還有一位校工,是東樊家堡的一位和藹的李姓長者,他除了負責打水、燒水、挖廁所,還是學校的敲中人。

與唐小藕同村又同班的女同學只有兩個;一個叫田櫻櫻,是校長蘇立平的妻侄女,另一個便是前面提到過的杜鵑。田櫻櫻家住村子東南,杜鵑家住村子西南,因相距較遠,入學前三人沒什麽來往。田櫻櫻比唐小藕更內向,成為同學後兩人并沒有立即熟絡起來,而是在她們相繼遭到杜鵑的欺壓後,才惺惺惜惺惺發展為朋友。杜鵑的強橫作風沒有随着入學而有所收斂,除了與她沾親帶故的班長夏長贏,其他同學皆與她發生過口角。

夏長贏也是西樊家堡的人,他家原來在村南的老宅子裏住,去年春天搬進了村北的新房子,與唐小藕他們家隔着兩戶人家。夏長贏還有一個弟弟,名叫夏長龍,起初他這位弟弟叫夏長利,因其母總把“夏長利”尋思成“下長力”(她可不願意讓兒子下一輩子力),遂改了名。兄弟倆的名字都是他們的爺爺給取的,他們的爺爺叫夏明賢,在縣供銷社工作。在夏長龍還沒出生之前,蘇立平曾就“夏長贏”這個名字向夏爺爺請教是不是取自“春播種,夏長贏。”夏爺爺說不過是碰巧了,他的本意與所從事的行業有關,再添了孫子就叫夏長利——“長贏利”。夏長贏聰明過人,學習成績在班裏常年穩居第一。杜鵑和田櫻櫻比較崇拜夏長贏,唐小藕卻有些不待見他,除了看不慣他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勁兒,關鍵原因是前些時候她就萌芽的柳樹謅了兩句詩,被他好一頓譏諷。(雖然她那處女作不過是兩句順口溜,但那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感受。)

唐小藕他們在升四年級之前,使用的還是由青石板搭成的課桌,寫字時用的是類似黑板的小石板和滑石筆。鑲着木框的薄而輕的小石板正反面都能用,愛幹淨的女生們通常用手頭的小抹布揩拭,男生們極少有這樣板正的,不是用袖子擦便是直接拿手抹。剛入學時唐小藕與杜鵑同桌,杜鵑嫌石桌不夠平滑便從家中拿來一塊塑料薄膜。在杜鵑往上鋪之時,唐小藕是高興的,以為自己能沾沾光;在杜鵑鋪上石桌後,唐小藕有點兒失望,因為塑料薄膜只能鋪到桌面的三分之二處;接下來唐小藕就傻眼了——杜鵑把她的書本擋在塑料薄膜的邊緣當作楚河漢界,也就是說屬于唐小藕的地盤只有三分之一。唐小藕要求杜鵑把東西往中間挪一挪,被她惡聲拒絕。唐小藕深知杜鵑具有無理争三分的本事,真要争執起來自己遠不是她的對手,于是忍氣吞聲的偏安一隅。後來,老師發現了唐小藕的可憐處境,便将唐小藕和夏長贏調換。沒等唐小藕離開,杜鵑就把她的書本挪到中間去了,而且将塑料薄膜向外移了移,準備與她家親戚夏長贏共用。

從入學第一天起,杜鵑就在女同學中為王稱霸,但三年後遭到她們的聯手抵制——都不跟她玩了,也不跟她說話。一位女同學覺得只是這樣不足以洩憤,想出另一個整治杜鵑的法子——在杜鵑來校時,大家一起到路上對她攔截示威。唐小藕和田櫻櫻不想參與卻又怕脫離集體被排擠,就跟着去了,不過,她們一直縮在後面。看到杜鵑到來,大家手拉手排成一字型把路封住。杜鵑早在前兩天被打入“冷宮”時就蔫了,現在她可憐巴巴的樣子令唐小藕不忍直視。杜鵑在這堵“人牆”前呆怔了片刻,然後走到站在邊上的唐小藕面前,讓她給自己放行;唐小藕早就心虛的不行了,忙掙脫開緊握着她的手不讓放行的一位女同學,放杜鵑過去。第二天早上杜鵑沒來上學,一位與杜鵑家住的較近的男生跟老師傳話說她想辍學。

吃完早飯從家裏出來,唐小藕碰見了校長蘇立平和夏長贏。蘇立平招呼唐小藕一齊去叫杜鵑。

來到杜鵑家大門口,唐小藕停住了。

“進去啊。”跟在她後面的夏長贏說。

“嗯……我不好意思見她家裏人……我也跟着去攔杜鵑了。”唐小藕扭扭捏捏地說。

這時走在前面的蘇立平已經進了院子,杜鵑媽在屋裏看到他,忙迎出來。

蘇立平一說來意,杜鵑媽便立即向他訴說開了杜鵑在學校裏所受的氣。在大門口等着的唐小藕,聽到杜鵑媽聲稱是她帶頭欺負的杜鵑,就委屈地抹起眼淚。

和她一塊兒在大門口站着的夏長贏看見了,說道:“哭啥,過去解釋解釋不就行了。”

“杜鵑她媽不會相信我……我怕她數落我……”

“你不是怪能的嗎成天!”——每當夏長贏實行班長之權管教唐小藕時,她總是頂撞他讓他撅面子,現在他終于逮着報複她的機會。

“你管不着!”

“誰稀管你!”夏長贏說罷朝站在屋門口的杜鵑招了招手。

待杜鵑來到他們身邊,夏長贏問道:“明明不是唐小藕帶的頭,你怎麽冤枉她?!”

“我……我沒說是她,我媽聽岔了。”

“那你快去解釋解釋!”

杜鵑咕嘟着嘴站在那裏不動。

“我真是服了你們這些女的!”夏長贏丢下這句話朝着依舊喋喋不休的杜鵑媽走去。

“表姑,你弄錯了,不是唐小藕帶的頭!”

杜鵑媽正要反駁她的表侄,瞥見了站在大門口的唐小藕。

“剛才杜鵑說了,你聽岔了!”夏長贏又說道。

“哦……那可能是我聽岔了。”

蘇立平親自來接杜鵑上學讓杜鵑媽的氣平了也有了臺階下。“杜鵑,快去梳梳頭上學去!”

“唐小藕和我玩,我就去,不和我玩,我就不去。”杜鵑說。

“和你玩!和你玩!”唐小藕連忙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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