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大人們愁過年,小孩們則盼着過年,過年有新衣穿,還能得着幾角壓歲錢。離春節還有好幾天,便有小孩子唱上了——“過新年,過新年,奶奶給我兩毛錢。”

每年的除夕夜,唐彩虹、蘇立英、田玉玲和夏廣美、杜豔梅都會聚在一起熬五更(守歲),一年在這家,一年在那家,五家輪流。今年輪到了夏廣美家。

唐彩虹去約蘇立英時,蘇立英跟她的奶奶、哥哥和侄子正在包餃子。面對着門口的蘇太奶奶看到唐彩虹,笑呵呵地揚了揚手。

“老的少的齊上陣啊!”唐彩虹打趣道。

“三妮來了。”正在團弄面劑子的蘇立平招呼一聲。

蘇青陽起身叫了聲“三姑”。

“你們包完的這麽早啊。”蘇立英說。——大年初一早晨吃餃子是雷打不動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提前在除夕夜包好。

唐彩虹洗了洗手坐下來幫忙。“頭一次見青陽包餃子時,我還真當了蹊跷事兒,別說是男孩子,就是這麽大的女孩子也沒大有會包的。學習又好,還這麽懂事,樊家堡真是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孩子來。”

“你再誇他,就把他臊跑了。”蘇立英說。

“有你三姑幫忙,你也玩去吧。”蘇立平對兒子說。剛才唐小藕、唐大鵬和夏長龍來約蘇家雙胞胎姐妹上街去放“滴滴金兒”了。(“滴滴金兒”:一種長火藥線。手握一端,點燃另一端,會放出金色的細碎火花,并發出輕微的“哔哔剝剝”聲。)

“等長贏來了就去。”蘇青陽說。

他話音剛落,夏長贏氣喘籲籲地推門進來。

“快走啊蘇青陽!俺叔叔和七叔(唐建新)在街上等着咱們呢!”

蘇立英問:“他倆等你們幹啥?”

“放‘鑽天猴’!”

“真是!這倆人還沒長大!”

……

除夕夜,家家都要發紙碼(燒香、燒紙向神靈祈福)。有蘇太奶奶和蘇立平張羅即可,蘇立英将所用物品準備好後便與唐彩虹出門了。

大街上有許多孩子在放“滴滴金兒”。女孩們大都一根根的放,男孩們則一次點燃好幾根。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火藥味,蘇立英嫌嗆,用圍巾捂住口鼻。唐彩虹卻喜歡聞這種味兒,還特意抽了抽鼻子。

“哎,三姐!”當她們走近街心的老槐樹時,聽到唐建新的叫聲。

兩人停下來,發現唐建新和夏廣青在槐樹下站着。

“‘鑽天猴’放完了?”蘇立英問。

“咹,你們來晚了。”唐建新說。

“那就再放點‘滴滴金子’呗。”

“喂,孩子們!給我送點‘滴滴金子’來!”唐建新立即朝那群圍成圈的孩子喊道。

在蘇青陽和夏長贏的帶動下,大大小小的孩子手持噴着火星的‘滴滴金子’湧過來。

“我不多要,一人出一根就行!”

孩子們散去後,唐彩虹說唐建新:“就跟孫悟空指揮小猴子似的,還都怪聽你的。”

“你七兄弟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哄孩子!”唐建新說。

“就會糊弄孩子是真的!”蘇立英說。

“甭管是哄還是糊弄了,反正把‘滴滴金子’給你倆淘換來了。”唐建新說。

“我們可沒閑工夫整鼓這個。”蘇立英說,“我是讓你倆放,你倆不是還沒長大嘛!”

“還忙啥你們?”

蘇立英說了她們在夏廣美家熬五更一事。

“我倆也想參加!”夏廣青說。

“行啊,去吧!”

“她家歡迎咱嗎?”唐建新問。

“肯定歡迎!”夏廣青說,“走,跟着去!”

“放完這些‘滴滴金子’去也不晚。”唐彩虹說。

“你看,真正還沒長大的是俺三姐!”唐建新對蘇立英道。

“你也不例外!你們唐家人是一色的!”蘇立英說。

夏廣青提議一塊兒燃放,于是四人學孩子們的樣子湊在一起将燃燒的“滴滴金子”拼成一個“十”字花型。

……

因為過年,幾乎家家都掌上了明亮的電石燈。唐彩虹他們來到夏廣美家時,田玉玲和杜豔梅正湊在電石燈前觀賞夏廣美新買的一條圍巾。

唐建新一進門先給夏廣美的父母拜個早年,接着說了一串恭維的話,直把老夫婦樂的合不攏嘴。

“廣美呢?”夏廣青問。

“去小賣部了。”夏廣美的母親說,“忘了打‘忌諱’了。這可真是到了年根子底了,虧着有這麽個小賣部啊。”——夏廣美母親口中的“忌諱”指的是醋,老輩人認為醋的寓意不吉,稱之為“忌諱”。

過了沒一會兒,夏廣美打醋回來。

“我說我一進大門就看到屋裏格外亮堂了呢,原來是唐建新來了!——那句文绉绉的話怎麽說來着?”

“蓬筚生輝?”夏廣青說。

“對,就是這一句!”

“我還有這麽大的作用啊!”唐建新笑道,“那我挨家挨戶轉轉去!”

“你可要挑沒有狗的人家去!”杜豔梅說。

“今晚上肯定都把狗攔起來了,要不然磨眼裏的餃子就白放了。”田玉玲說。——每年的除夕夜家家都會往石磨的磨眼裏放幾個水餃。舊時,初一早上會有乞丐掏食;現在,磨眼裏放水餃這項善舉則演變成了過年的一項習俗。

“大過年的不來這麽糟踐人的!”唐彩虹替她的本家兄弟說話。

“就是,你們別把他擠兌跑了!”夏廣美也道,“這位稀客可是好不容易才來一回我們家!”

“放心吧,他……”

蘇立英剛開了個話頭被唐建新接過去,“他臉皮厚,跑不了!”

……

衆人正七嘴八舌地說笑,夏廣美的大嫂拿着一個空瓶子來到。

“老遠就聽見你們哜哜嘈嘈的!”

“那咱們小聲點兒。”蘇立英說。

“小聲幹啥!這麽地才有過年的樣兒!”夏廣美的大嫂說,“你們這是湊成堆熬五更啊?”

“啊,你也留下來一塊熬吧。”夏廣青說。

“我可沒這工夫,家裏還有一大堆活兒呢,你大哥哥那個懶熊……”

“大過年的,說話文明點呵!”夏廣美打斷她。

夏廣美的大嫂哈哈笑兩聲算是給自己打圓場。“看見你們,就想起我年輕的時候了。——好生玩玩吧,在一起熬不了幾回五更了。”

“真是沒幾年熬的了,想想心裏還怪不得勁呢。”杜豔梅說。

“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蘇立英說。

“那就都別出村了,反正咱村裏有的是好小夥子!”

“嫂子你說的太對了!”唐建新猛拍一下膝蓋,“咱村裏有的是好小夥子!最好的——我,稍微差一點的——夏廣青……”

“最好的就這樣啊!”坐在唐建新對面的杜豔梅傾身打量他一下說,“橫看豎看,怎麽看都像地瓜蛋子!”

她這話引起一陣爆笑。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我是內秀!”

“實在人說實在話!”蘇立英接着唐建新的話道,“內鏽,內裏比外表生鏽生的還厲害!”

大家又是一通笑。

“把我臭登的找不着媳婦,你們可要負責!”

“老七啊,不是有那麽一句話嗎。”夏廣美的大嫂擠眉弄眼道,“——嫌貨的才是買貨的!”

“啊,嫂子!你這麽一提醒,我回過味來了!”

“你拿瓶子來倒啥?”夏廣美不願意讓大嫂盡着在這裏摻和,想攆她走。

“哦,倒點兒醋。”

“大過年的可不能這麽說!說倒點兒‘忌諱’!”夏廣美的母親連忙糾正。

“我忘了打下,那兩個熊孩子吃餃子沒有‘忌諱’不願意。”

“我剛打回來,你快點兒倒去吧!”

……

夏廣美的父母發完紙碼後進裏屋休息了,這夥年輕人将兩張小矮桌拼湊在一起開始熬五更。

人多地方小不免有些擠,夏廣青剛挨着唐彩虹坐下,唐彩虹就立即起身要求與夏廣美換座位。

“和俺二哥挨着多好啊!”夏廣美說。

“就是,我們想和他挨着他還不願意呢。”田玉玲道。

“夏廣青身上帶電,三妮怕電着她!”杜豔梅說。

“靜電有啥好怕的,冬天裏就這樣。”唐建新道。

他話音一落,除了唐彩虹其他四位姑娘都笑起來。

“笑啥你們?!”

“笑驢唇不對馬嘴!”蘇立英說。

“三姐,她啥意思?”

“沒……沒啥意思,随口胡說呗。”

很顯然,夏廣美、杜豔梅和蘇立英已經獲悉夏廣青對唐彩虹有意,不過,此事并非由她們自己發現,而是田玉玲權衡一番後透露給三人的。

如果說田玉玲在剛發現夏廣青和唐彩虹的秘密時所産生的嫉妒為十分的話,後來則降至三分。她的這種心理變化緣于兩點:一是得知自己與夏廣青屬相犯克,不由生出幾分顧忌;二是她對夏廣青産生的情感火花像點燃的紙煤,因沒有柴火續接難以為繼。當田玉玲看出唐彩虹對夏廣青冷淡下來後,不僅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有些隐隐不安。出于心虛,她格外留意唐彩虹對自己的态度。也許太敏感了,沒過多久她便覺察到唐彩虹對她大不如從前。得不到夏廣青若再失去唐彩虹這個朋友,實在是太不劃算,田玉玲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糊塗事,于是想辦法彌縫兒。當初打擊唐彩虹時,她将夏廣美拉上當槍使,再向唐彩虹示好,她也沒打算把夏廣美撇下。

夏廣美聽罷田玉玲的“最新發現”,不由聯想起夏廣青所畫的“偷瓜圖”以及唐彩虹讓她回傳的那幅“鼠肚雞腸”。

“你怎麽不早說!”夏廣美道出那件趣事後,田玉玲埋怨,“你早說的話,我就能猜出他倆有那意思了,也不至于在三妮面前說夏廣青那種話!——怎麽辦?!三妮要是以為咱倆成心搞破壞、故意說給她聽的,可就麻煩了!”

“這有啥,和她解釋解釋不就行了。”

“她要是不信呢?”

“要是有搞破壞的心思,還會主動去提那事嗎?她不會不信,最多也就是認為咱倆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見了她怎麽說?”

“就實話實說呗。說咱倆在她面前議論夏廣青時,還沒看出他對她有意來。”

“那到時候你說!”

“行,我說就我說。”

兩人依計而行。唐彩虹矢口否認夏廣青對她有意,并要求她倆不要對別人說。

“最多也就是跟蘇立英和杜豔梅說說!”夏廣美道,“你放心吧,我們會給你倆保密的!”

事後,田玉玲觀察到唐彩虹對她恢複了原來的态度,就權當把自己擇幹淨了。——雖然她內心深處并不相信唐彩虹對她毫無芥蒂。

……

今晚,從田玉玲對夏廣青和唐彩虹的輕松打趣來看,她已徹底走出了一廂情願的泥潭。

他們這夥人喝的是尋常的地瓜幹酒、吃的是白菜豆腐等家常菜,但一起守歲的快樂卻不尋常。有酒助興,平時話語不多的夏廣青和唐彩虹、蘇立英都比平時健談N倍,而本來就是話簍子的唐建新和夏廣美、杜豔梅、田玉玲則如同“打山仗”一樣。

這夥人當中,數夏廣青心忙,既要參與談話,還要窺觑跟他斜對着唐彩虹,更要提防被別人發現。

唐建新自恃酒量大,起初沒把五位姑娘放在眼裏,還嚣張地要求她們與他和夏廣青對陣。沒想到杜豔梅、夏廣美和田玉玲頗有酒量,沒過多久,他和夏廣青就招架不住服了輸。

名義上為“熬五更”,實際上沒有人會真的熬到那麽晚。還不到十一點,這夥人便散場了。

從夏廣美家出來,唐建新和杜豔梅、田玉玲一道往西走,蘇立英和唐彩虹一塊兒往北去。

“哎,等等我!”當蘇立英和唐彩虹走到街心時,夏廣青追了來。

蘇立英拉着唐彩虹停下。

“我去送你們。”

“用不着!”唐彩虹道。

“用得着!”蘇立英說,“剛從廣美家出來時,我就打算讓你來送我倆,誰知轉了個身你就不見人影了。”

先把蘇立英送到家,唐彩虹和夏廣青前後相随來到村東那條路上。

“哎,唐三彩!”

“你叫我啥?”唐彩虹停下來問。

“唐三彩!”

“那你是夏二廣?”

“對啊!”

“醉漢!”

“人醉心不醉!我這裏有本《紅樓夢》,你想不想看?”——先前蘇立英說轉個身就不見了夏廣青,他那是跑回家拿書去了(他家和夏廣美家一牆之隔)。

“想看!”

“恐怕你看不懂吧?!”

“這個你甭管,快拿出來!”

“我都說你看不懂了,怎麽還不翻臉?!”

“別廢話,拿出來!”

“在大衣兜裏,想看就自己拿。”

唐彩虹站在那裏不動。

“看來不是很想看,那我走了。”

“你站住!”

夏廣青沒有停步,唐彩虹追上前擋住他的去路。

“拿出來再走!”

“我要是不拿呢?”

“那就待在這裏!”

“好啊,待就待!”

唐彩虹耗不過,僵持片刻問他書在哪個兜裏放着。

兩手揣着兜的夏廣青動了動右臂。

“你把手拿出來。”

夏廣青不肯照辦,唐彩虹只好親自拽他的袖子;當她把手伸進兜裏掏書時,手腕突然被夏廣青握住。

這樣的狀态定格了十幾秒後,唐彩虹從眩暈中清醒過來,“松手!”

“整個晚上你都沒拿正眼瞧我一眼!我到底錯哪了讓你這樣厭惡!”

“再不松手,我就生氣了!”

“告訴我,我改還不行嗎?!”

“一……二……”唐彩虹開始數數。

夏廣青在她數出“三”之前松開手。

“這本書分兩冊,你拿走的是上冊。如果還想看下冊,就對我态度好一點兒!”唐彩虹掏出書就走,夏廣青提出警告,“——現在你的态度就相當差勁!”

“真行,還留後手!”唐彩虹聞言停住腳,“——就像你說的,我不一定看得懂,看不懂就不用問你要下冊了。”

“萬一看得懂呢?!最好現在就巴結我!”

“萬一看不懂呢!到時候再說!”

“知道你一根筋,沒想到這麽嚴重!”

“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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