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半個時辰後,洗漱完畢的兩人終于一邊吵吵鬧鬧一邊從忘憂島城外出發,在渡口雇了艘船,一路北上武夷山。
上岸後棄舟雇車,武夷山風景如畫。正值陽春三月,處處繁花盛景,雲萱坐在車前哼哼歌兒,晃蕩着兩條白嫩的小腿,好奇地對路旁景色左顧右盼;許澤渾身沒骨頭一般倚在車窗邊,一只手支着頰,俊臉都被他自己歪得變了形,嘴裏還不時念叨着幾句酸詩,什麽“花容分外靓,照影惹人憐”、什麽“占盡人間美,長風我再來”之類的。
雲萱似懂非懂地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探身用手裏的狗尾巴草去撓了撓許澤的臉:“喂,丐哥!”
“有用叫大哥,沒用叫丐哥,世态炎涼。”許澤懶洋洋彈開那支狗尾巴草,問:“怎麽啦,小美妞?”
雲萱說:“你一個乞丐成天整這酸文假醋的是幹啥呢?”
“誰是乞丐了?”
“你不是丐幫的嗎?”
“那也得污衣派才能叫乞丐啊,我堂堂淨衣派弟子怎麽能不整點文墨裝一下呢。”
雲萱沒想到還有這麽個區別,一時好奇心起:“我看你讀過書,武功又那麽好,怎麽會加入丐幫的?”
許澤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收回他那雙在狹窄車廂裏無處安放的長腿,說:“丐幫多好,雲游四海自由自在,既不用念經茹素又沒啥幫規教派。我這人就是生性懶散,成天困在一個地方可受不了,就想這輩子能走遍山川四海,嘗盡天下美食……”
說着他順手在雲萱鼻子上挂了一下,笑道:“要是身邊還有個紅袖添香夜伴讀,當然就更好了。”
雲萱啪地打開他的手:“找白瑩瑩去呀?”
“喲,吃醋了!”
雲萱臉一紅,骨碌一下轉過身拿脊背對着他:“誰吃醋啦?想得美!”
過了武夷山,渡過洞庭湖,北上襄陽城。兩人有意掩飾自己的行跡,沿途走了大半個月,再沒正面遇上過五毒教的人——南疆邪教在中原一帶的活動還是有所忌憚的。
許澤看似大大咧咧,但性格中也頗見細心體貼之處,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妥帖安排好住宿衣食。加之他閱歷豐富、見多識廣,見山見水便知典故,對各大門派的八卦趣聞都了如指掌,不管是誰和他交談,都很有如沐春風之感。
随着漸漸深入中原,雲萱也動過幾次不告而別的念頭。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偷偷拿出懷裏那枚寶珠,看着它在黑暗中散發出誘人的盈盈光芒,那沖動都會異常強烈。
然而她聽見一牆之隔傳來許澤平穩的、放松的,仿佛永遠沒有任何防備的呼吸聲,不知為何推窗而去的決心又悄悄減弱,少女懵懂的內心好像被某種無形的絲線纏繞住了似的。
江湖這麽大,一個人闖蕩的話,即便身懷絕世神功,也會很寂寞的吧?
如果天天都有人陪在身邊,一道聽風看月,一起喝酒吃肉……
雲萱漸漸出起了神,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許澤那痞兮兮又非常俊朗的臉。
許澤仿佛對這小丫頭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思毫無覺察,初入襄陽城什麽都覺得新鮮,沒過幾天就把城裏有名的酒肆都逛了個遍。此時正趕上三月三,晚上全城夜市,燈火輝煌花團錦簇;雲萱看得眼熱,兩人便結伴出門去逛,還買了根糖葫蘆分着吃,看着滿街摩肩接踵的青年男女手牽着手,濃情蜜意地擦肩而過。
許澤忽然長嘆了口氣,雲萱以為他又要開始習慣性開撩了,誰知那一嘆之後卻聽他說:“襄陽城啊……”
半晌也沒等到下文,雲萱奇道:“怎麽着?”
“金國虎視眈眈,一直視襄陽城為囊中之物,近年來天忍教更是與南疆五毒教勾結,在中原動作頻繁。這一戰要是真打起來,眼下火樹銀花的盛景估計就得化為哀鴻遍野了吧。”
雲萱一聽天忍教跟五毒教,正中心內隐疾,臉色不由微微一變:“……好端端的說這個幹什麽?”
許澤微微一笑:“觸景生情,心下感慨罷了。”
正巧不遠處煙花升空,化作一片金銀交錯的燦爛,路人紛紛駐足指點贊嘆不已。雲萱逮着機會忙岔開話題,踮腳“哎!哎!”地張望,然而她身材嬌小,怎麽也沒法在人群中冒頭,冷不防被許澤一把抱起來,扛在了肩膀上。
這下雲萱高出衆人一頭,視野頓時清晰,聲音裏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慌張和害羞:“你……你幹什麽呢,快放我下來!”
“別亂動,小心摔跟頭!”
雲萱不吱聲了,雪嫩臉頰紅紅地,一手勾着許澤的脖子。這時只聽嗖地一聲煙花再次升上夜空,綻放成絢麗的光海,映得天地五彩缤紛;雲萱鬼使神差向下看了一眼,卻正撞上許澤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煙火映在他們彼此的眼底,眸光如海,令人不由深深沉溺;夜市上喧鬧的人流漸漸遠去,唯剩星空下他們互相依偎的溫柔的剪影。
“……夜……夜深了,”不知過了多久,雲萱慌忙避開視線,躲閃道:“早些回去吧。”
一貫沒正經的許澤一反常态沒有開撩,“哎”地應了聲,頓了頓,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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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确實不早了,他們回去的時候小客棧裏已經燈火全熄,一片黑洞洞的。兩人推開店堂的門,忽然許澤猛地站住腳步,雲萱一頭撞上他後背,還沒來得及出聲,便發覺了周圍的不對勁。
空氣中彌漫着某種冰冷、腥濕,令人瞬間覺得不祥的氣息。
這時只聽呼地輕響,黑暗的店堂中自動燃起了數支蠟燭,竟然是幽幽綠光,如鬼火般映出了來人的面容——那是個身材奇高嶙峋、面容枯瘦蠟黃的男子,雲萱只瞧了一眼便失聲道:“是銀蟾香主,木無言!”
許澤眉峰一剔:“你認識他?”
雲萱自知失言,還沒來得及回答,便只見木無言冷笑起來——他的面孔貌似木讷且平平無奇,但一笑就顯出了陰毒,聲音也尖利嘶啞不已:“你這叛教的孽徒!”
雲萱猛地一震,下意識瞥向許澤。
出乎她意料的是許澤沒有絲毫驚訝,大概察覺到她的目光中充滿了惶急,甚至轉過臉來微微一笑,仿佛在說:我早就猜到了。
雲萱登時怔住,只聽木無言又上下打量了許澤一番:“你就是在忘憂城外傷了白瑩瑩的那個丐幫?”
許澤無奈道:“正是。”
“你膽子倒大,看來是不想活了?!”
許澤指指雲萱,誠懇道:“在下并非有意為之,但毒仙子對在下的情緣……準情緣似乎有些誤會,上來就喊打喊殺,迫于無奈才只能動手,誰知道貴教的靈蛇那麽不經打……”
“放肆!”木無言二字尚未落地,整個人已淩空飛來,動作快得簡直無法看清,眨眼間便已居高臨下出現在兩人面前,一柄泛着藍光的彎刀當頭劈了下來!
雲萱凄厲的尖叫劃破空氣:“小心!有毒——!”
咣!一聲尖銳亮響,許澤手中打狗棒橫掃而去,以重逾千鈞的力道硬生生杠住了彎刀!
雲萱猝不及防,被許澤一手推得退後數步,險些撞翻了桌椅。
“久聞丐幫弟子膽大,號稱什麽義字當先,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竟為了維護我教的叛徒而慨然赴死……”
打狗棒與彎刀死死互抵,許澤持棒的手因為巨力壓迫而略微發抖,但在這險惡關頭他竟然還有心思笑了一下,盡管那笑容有點苦:“五毒教雖地處南疆,卻好歹也是個大教,追着個小姑娘不死不休又是何必?”
“——小姑娘?”木無言諷刺挑眉,道:“你可知她為何要叛教出逃?”
許澤略微哽住。
“想必這小丫頭随便編了個謊吧。嘿嘿,也難怪,身懷異寶行走江湖,好容易找着個自己撞上門來的打手,防着你還來不及,怎能對你說實話?”
木無言頓了頓,沒有放松手上的力道,旋即在金屬棍棒與彎刀相抵的咯吱聲中咧嘴一笑,那笑容映襯着刀光格外陰森:
“反正今日你二人都要死在我刀下,即便告訴你也不怕漏出去了,索性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你可知我五毒教為何要一路對她緊追不舍?”
許澤身後不遠處,雲萱耳邊嗡嗡作響的,顫抖着嗓子不由自主地喚了聲:“丐哥……”
“因為她偷了一樣東西,乃是我教的聖靈珠。”木無言猛一抽刀,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響:“此物乃我教至寶,你說,我怎能留你倆活在這世上!”
彎刀如毒蛇般抽過打狗棒,閃電般從其他不同方向襲來,速度快得就像是分裂出了數把一模一樣的兵器,所幸被許澤勉強擋下!
刀兵相撞的聲響如同在頃刻間下了場傾盆暴雨,木無言閃身飛退,與此同時打出數枚暗器,卻見打狗棒在千鈞一發之際揮舞成密不透風的屏障,将所有劇毒暗器同時擊落!
“好!”木無言喝了聲,在同一時刻使出了毒招陰風蝕骨。許澤正是舊招已老、新招未起之時,眼看要被滿室陰風兜頭罩住,千鈞一發之際卻見雲萱從身後沖來,一把抓住他就往後蹿,咣當巨響中硬生生沖破店堂窗棂,落在了客棧外的空地上。
“丐哥……”雲萱惶恐擡頭,就瞥見許澤面色竟是從未有過的嚴肅,頓時心髒就向那無底的深淵中沉了下去。
他肯定生氣了,雲萱想。
怎麽辦?他會罵我欺瞞撒謊嗎?他原本跟這事是毫無幹系的,現在會……會抛下我一走了之嗎?
雲萱剛要說什麽,只見許澤一擡手,硬生生擋住了尚未出口的話。緊接着被幽幽鬼火籠罩的客棧中竟然飄出了詭異的笛聲,雲萱尖聲道:“五毒笛咒——快捂住耳朵!”
然而那已經太遲了。兩人瞬間身體發軟,笛聲中木無言沖出客棧的門,猶如臨空而降的黑色巨禽,接連眼花缭亂的四招,将措手不及的許澤當胸擊飛了出去!
木無言的對戰實力竟在白瑩瑩之上,一擊得中之後毫無間隔,又使出了萬蠱蝕心,竟是要當即把許澤置于死地。然而雲萱到底是五毒弟子,此時看到木無言的動作便立刻有所預感,從懷中摸出了小小一柄銀笛,用盡全身力量驟然吹出了尖利的破音。
“嗤——”木無言發出冷笑,只見随着笛聲響起,雲萱腳下的地面拱起土包,緊接着有個細長的黑影從土地裏蹿了出來,利箭般蹿到了他面前。
木無言眼一眯:“風蜈?”
手臂長的蜈蚣只來得及撞上他持刀的手背,就被他反手一刀斬斷。五毒教蠱蟲和主人之間都是緊密聯系的,雲萱頓時就像心髒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倏而噴出一口血!
“就你這小丫頭,還敢不自量力?”
木無言還想嘲諷什麽,但下一句話硬生生就沒能吐出來——被斬成兩段的蜈蚣落地後竟然彈起,一左一右,再次刺向了他!
雲萱雖然年紀小,下手卻甚是狠毒,在本身遭受重創的情況下還死死地咬準了眉心及心髒兩處致命要穴。木無言剛想揮刀将蜈蚣徹底砍成碎塊,但是就在電光石火間,耳邊勁風襲來,先前被擊退的許澤竟然無聲無息貼在了他身後!
——天下無狗!
木無言□□無暇,而許澤不論是攻擊速度還是力量都被提升到了難以想象的上限,打狗棒仿佛泰山壓頂,狠狠擊中了木無言的後背!
這要換作其他任何人,現在脊椎就已經碎成無數骨頭屑了。木無言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完全飛出了數丈外,轟地結結實實栽倒在地,天下無狗的麻痹效果令他一時竟然爬不起身。
許澤單膝落地,用打狗棒支撐自己站起身。雲萱立刻拔腿奔向他,卻被他厲聲阻止:“別過來,快走!”
“丐哥,你別……”
“走!”
雲萱站住腳步,這才發現自己哽咽得難以發聲。
趁現在逃走嗎?
在五毒教這種地方,弱肉強食、自顧自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教衆之間互相殘殺都實屬正常,豁出性命來保護彼此才真是新鮮。
她知道自己應該趁亂逃走,就像上次在許澤為了保護她而對戰白瑩瑩時那樣。她年紀小,有聖靈珠,将來必能練成奇功,多少鮮衣怒馬恣意江湖的好日子在未來等着她?
然而不知為何她就是動不了腳步。
這些日子以來纏在她心上的,那細細密密無形的絲線,就仿佛被什麽奇異的力量驟然拉緊,勒得她連氣都喘不上來。
“好、好,”許澤剛上前半步,就只見木無言竟然強行壓制住了天下無狗的麻痹效應,蹒跚從地上爬了起來,嘶啞道:“丐幫弟子……很好,看來為了聖靈珠,連你這樣的小角色都敢生出螳臂當車的勇氣啊。”
許澤冰着臉沒有答言,雲萱卻驀然嘶吼道:“他不是為了聖靈珠!”
木無言陰森的眼珠子瞥向她,雲萱喘息道:“他是……他是為了我,為了保護我,才、才……”
“住口!”許澤忽然粗暴打斷:“誰是為了你?別自作多情了!”
雲萱一怔。
“聖靈珠是五毒教的至寶,江湖中人争搶的聖物,跟它相比你算得了什麽?勸你趁我現在沒工夫的時候跑遠一點,等一旦解決了木無言,下一個我就來抓你!”
雲萱說不出話來,許澤劈頭蓋臉對她怒吼一聲:“——還不快跑!”
雲萱被他吼得下意識退後半步,但随即噙着淚水,硬生生站住了腳。
“嘿嘿,跑吧,看你能不能跑掉。”木無言一振臂,從袖中再次摸出了他那把黑黢黢的蠱笛,那形狀竟然像一整根腿骨,拿在他青白枯瘦的手裏格外可怖。只見他緊抓着那支骨笛踉跄上前,哼笑道:“是我大意了。一個黃毛丫頭,一個丐幫弟子,竟能讓我吃這麽大的虧……看來今天不把你倆挫骨揚灰,我這銀蟾香主的名頭還真得折在這兒!”
雲萱倉促看向許澤,卻見許澤也正望向她。
黑暗中看不清許澤臉上的神情,但年輕男子明亮炙熱的目光卻像是直接印在了她眼眶中,恍惚與不久前夜市上,漫天星空與煙火之下,那溫柔注視着自己的面孔重合。
下一刻,許澤竭盡全力向她一擺手,木無言撕裂夜空的笛聲響了起來!
那竟然是萬蠱奔騰!
用骨笛引發所有蠱毒,無數毒蟲虛空現身,對周遭所有敵人造成反複多次的大規模傷害,乃是五毒教最惡毒最高深的絕密心法!
任何人面對那洪水般撲來的毒蟲,第一反應都是拔腿就跑,事實上雲萱被狂暴的氣流裹挾,當時就退後了數步。
但緊接着數道完全相反的氣勁逆行而來,帶着四面八方複蘇的龍嘯,頃刻掠過了她耳側——
“吼!”
東南西北四條火龍彙聚在許澤身邊,轟鳴着沖向了鋪天蓋地而來的蠱蟲!
雲萱霎時想起了丐幫絕學,這就是江湖傳說已久的降龍十八掌?
“你這自尋死路的混賬——!”
木無言的怒吼在蠱蟲嗡嗡聲中異常尖銳,旋即拔刀閃身,撲到許澤面前,就向他脖頸斬下!
許澤無暇躲閃,只得硬接住刀刃,然而木無言另一手的骨笛飛旋而至,重重抽在了他太陽穴上。許澤當即噴了口血,咬牙一掌擊中木無言胸膛,兩人同時向後摔去。
蠱蟲齊齊振翅,仿佛變了調的哨響,彙聚成黑色的狂龍噴向許澤;火龍卻在此時分裂成六條、八條,烈焰狠狠撞上蟲流,頓時漫天遍地全是燒灼蟲屍的噼啪,以及更多活蟲瘋狂的鳴響!
木無言呸地噴出一口帶血唾沫,只見周圍全是蠱浪翻卷、烈焰縱橫,許澤正搖搖晃晃站起身打出一掌,所有火龍在他內力引導下,向他身前急劇彙聚而去。
憤恨直沖木無言腦頂,他反手抽出骨笛,剛要趁此機會召喚更多毒蠱時,卻忽然只聽火光中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顫抖又尖細的笛聲。
“這也是……”木無言一皺眉,難以置信道:“萬蠱奔騰?”
許澤刷地回頭,只見不遠處火舌翻滾、烈焰沖天,雲萱赤足站在地上,生澀吹奏着她那支細小的銀笛。
她面色青白,雙眼緊閉,周遭被黑雲般湧動的蠱蟲包圍,即便隔着數丈距離,都能清楚看見她全身發抖的頻率;她是那麽害怕,因為竭力抓住銀笛而十指泛白,垂落的衣袖下,露出了一雙青筋凸出的手腕。
但她卻沒有後退,也沒有停步。
初學者磕磕絆絆的笛聲勉強與銀蟾香主的萬蠱之力對抗,劇毒的蠱蟲繞着她飛舞,似乎在試探和猶豫,繼而飛散開來,猶猶豫豫向木無言的方向撲去。
“你敢對抗我?”木無言詫極反笑,繼而厲喝:“犯上作亂的東西,你敢對抗我?!”
木無言想都不想,舉笛吹出數百倍于雲萱的震鳴;與此同時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在雲萱身前的半空中,揮刀就要把她攔腰斬成兩段!
雲萱的笛聲未有絲毫停頓,但那一瞬間她張開眼睛,含淚的目光越過刀鋒,投向了許澤。
——恍如溺水的人,竭盡全力向她的救命稻草伸出雙手。
許澤胸膛劇烈起伏,雙掌刷然合攏,八方飛舞的火龍彙聚為一股,咆哮沖上九霄。
降龍十八掌最後一式,天穹下出現通體金黃的巨龍,閃電般沖向大地!
仿佛山河崩塌、天地倒傾,木無言倉促回身抵抗,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金龍燃燒的巨口将漫山遍野的蠱蟲一股腦吸過來,很多大毒蟲連掙紮都來不及,就吱吱亂叫着化作了黑煙;木無言在轟鳴中發出狂吼,瀕死的慘叫聲堪稱驚駭,但已經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吼——!!”
龍嘯撼動荒野,大地四分五裂,灼傷人眼的強光映亮天際!
在壯觀到極致的盛景中,木無言持笛的手一松,整個身體轉眼就在強光中化作了灰燼。
咻——
足足過了數息,金龍才消失在夜空中,遮天蔽日的蠱蟲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只剩那支漆黑骨笛“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四野漸漸沉寂,空氣中濃重的硝煙和腥臭卻揮之不去,零星蠱蟲屍體散落在草叢中散發出灰煙。
雲萱瞳孔在眼眶中不住顫抖,死亡擦肩而過的驚駭讓她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才忽然聽見一聲——撲通!
“……丐哥……”她夢呓般喃喃道,随即凄厲喊道:“許……許澤!”
許澤頹然摔倒,從不離身的打狗棒骨碌碌滾落到一邊。雲萱連滾帶爬撲過去,用力把他抱在懷裏翻過來,剎那間駭然變色。
許澤手臂、前胸皮開肉綻,有些傷口已經泛黑,明顯是中了蠱毒。因為降龍十八掌功力催發到極致的緣故,真氣血脈流轉加快,短短數息間便已毒素攻心,連眉心都籠上了一層明顯的青灰之氣。
“你,你怎麽了,”雲萱哆嗦着手去堵他的傷口,茫然道:“你怎麽了,怎麽會這樣,許澤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她急劇發抖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冰涼的大手握住,許澤咳出黑色的血沫,勉強笑了起來:“別動,小心……小心中毒。”
雲萱愣愣看着他,卻怎麽也看不清楚,眼前仿佛有層揮之不去的霧氣。
那其實是她的眼淚。
“哭什麽……”許澤輕輕道,擡手擦拭她眼角不斷滾落的淚珠。然而那淚水卻斷了線似的越擦越多,浸透了他虛弱無力的手指。
“……你中毒了……”雲萱喘息道。
許澤說:“嗯,我要死了。”
雲萱仿佛拒絕相信地搖頭,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但哽咽聲還是斷斷續續從她指縫間漏出來。許澤眷戀地望着她,卻已經沒力氣動了,閉了一會兒眼睛又張開,嘆息道:“……傻姑娘,你怎麽……你怎麽不走?”
雲萱雙肩抖動,一個勁搖頭,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但你沒走,我心裏還是很……還是很高興的。就像那時在忘憂島上,在酒館裏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
許澤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輕得仿佛落羽,轉瞬便消失無蹤:
“我就想,這小姑娘可真……”
“真好看啊……”
雲萱登時嚎啕大哭。
許澤用最後的力氣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印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身懷異寶行走江湖,事事都要小心……以後沒人照顧你了,一定要保護自己……”
他那總是漫不經心又吊兒郎當,卻總是富有磁性的聲音慢慢低弱下去,雲萱卻被某幾個字驟然驚醒,猛地擡頭。
身懷異寶……異寶……
聖靈珠!
雲萱手忙腳亂從懷裏掏出小包,連繩結都來不及打開,咬牙狠狠一撕。一顆光華流轉、清香沁人的寶珠滾落在地,被她抖着手撿起,紅着眼睛就往許澤嘴裏塞。
這時候許澤已經咽不下東西了,雲萱劇喘片刻,把聖靈珠送進自己嘴裏,待它稍化後便低頭狠狠地對着許澤灰白的唇,用力抵了進去。
難以形容的溫暖芳香流入口腔,順着喉管滑進身體。少頃後許澤被劇毒麻痹的身體猝然一彈,竟感覺到內力從氣海中生出,源源不斷流向四肢百骸!
“……”
許澤動了動嘴唇,艱難問:“這……是……什麽……”
雲萱緊緊抱着他,哇地一聲放聲痛哭。那聲音簡直撕心裂肺,半晌才好不容易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哽咽道:“聖靈珠……聖靈珠能延年增歲,增長功力,服用便能練成五毒教神功……”
“五毒教主、教主想把聖靈珠作為信物,送給金國、金國的天忍教……我想練成神功,就偷了聖靈珠逃、逃到了忘憂島……”
雲萱哭得直抽,用滿是灰塵的手抹眼淚,抹地雪白的嫩頰上黑一道白一道:
“原諒我,許澤,求求你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只是……只是……”
許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內力在氣海流轉,終于恢複了一點力量,低聲問:“那怎麽就給我服了呢?”
雲萱勉力止住抽泣,因為哭泣而格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許澤,半晌浮起了一絲含淚的微笑:
“因為忘憂島的名字,不是‘明眼空青,忘憂萱草’,也不是‘小來歌舞,長倚風光’……而是‘憂來思君不敢忘’啊。”
……
賤妾茕茕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
“小美妞,”許澤露出無奈的笑容,伸手捏捏她抹花了的小臉,一本正經問:“大哥見你年方二八,亭亭玉立,心甚喜之;願與你結為情緣,從此共闖江湖,你意下如何呀?”
雲萱反抓住他的手,用許澤寬厚有力的掌心捂住自己的眼睛,沾滿淚珠的濃密睫毛緊貼在他掌心上顫動,半晌才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盛世煙火,星穹之下,溫柔的夜風拂過繁花,奔向地平線上那輪皎潔的明月。
月光中兩個身影互相依偎,一步步穿過硝煙與生死的戰場,向更廣袤遼闊的遠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