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13
元旦這天,祁陸陽去了祁元善家裏。
祁元善在帝都的住處位于西山。宅子是仿四合院的樣式,依山而築的建築群裏,游廊水系,千平花園,應有盡有。
“大伯。”祁陸陽進屋先将外套遞給幫傭,招呼打得恭敬而生疏。
祁元善微微颔首。見時間還早,他拿了些公事問侄兒,又規勸道:“這麽多年也沒見你找個正經女朋友。偶爾碰到一些必要的場合,總得要有拿得出手的女伴才行。”
“我最近帶着菲菲在,很會來事兒。”
“這種小模特小明星之類的,不行。”祁元善直接否決,“你要不嫌伯伯多事,我會幫你相看下周圍好人家裏有沒有合适的女孩子,到時候你抽空都見見吧。該收心了。”
祁陸陽不答應也不推拒,低下頭玩起手機。場面冷了下來。
好在,祁元善家裏總是門庭若市,今天也有其他賓客到訪。人一多,自然就解了圍。一個做珠寶生意的香港人姍姍來遲,還帶來了位姓沈的“大師”。
據說,這位沈大師是個神算子,專司看相風水,近來在帝都富豪圈子裏名聲很大,千金難請;有個潮汕老板甚至砸錢在三環弄了層辦公樓送他,名為淨慈堂。
吃飯之前,大師一時興起給在座的幾位都看了看手相。祁元善一向務實,從不信什麽運勢風水神佛鬼怪,只是出于社交需求才參與了下。
沈大師一張嘴舌燦蓮花,說來說去無非都是些命中藏金、天生富貴之類的廢話。直到他捏着祁元善的手,補了句:“您這千好萬好的,唯獨小指彎曲,子女緣薄啊。”
飯廳內一時是鴉雀無聲。
——祁元善用盡辦法都沒能擁有一兒半女的事,是無人會去觸及的禁區逆鱗。
峰回路轉間,沈大師又執起另一側祁陸陽的手,笑說:“事不求多,但求精。貴公子掌心帶痣,而且這痣漆黑如墨,氣象潤發,是執掌官印、大富大貴的好相啊。除了金星丘與月丘同時發達,桃花過盛,沒有一處不好。有子如此,夫複何求……”
不等他說完,祁陸陽先笑出聲來。起先只是呵呵幾聲,到後面似乎是越想越覺得荒謬,變成了放聲大笑,搞得一屋子人更尴尬了。
香港商人趕緊給了一個眼色讓這沈大師閉嘴。祁元善沉默片刻,狀似大度地安撫道:“沒事。我們家的人長得都差不多,會弄錯我和我侄兒的關系也正常。要是元信還在,大師肯定不會看走眼。”他也扯了下嘴角,笑意顯然未達眼底。
沈大師滿臉詫異,死活不願承認自己失誤,一直喃喃着“我怎麽可能看錯”。香港商人倍覺丢人,只好拉着他先行告辭了。
等将賓客和江湖騙子都打發走,見祁陸陽仍翹腿坐在原處自顧自看手心,心情很不錯的樣子,祁元善臉色陰沉:“你倒是好福氣。”
“騙子的話您還當真了?”祁陸陽玩随手拿起個打火機把玩,“小時候家附近來了個和尚化緣,也幫我看過手相。您猜,他怎麽說?”
祁元善示意他說下去。
“手心烏印,命比磐石,刑妻克子,父母緣薄……天煞孤星。”
祁陸陽将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直直地看向祁元善:“我回頭一琢磨,老和尚說得倒真沒錯,我不就是個天煞孤星麽?”
想起那個也許姓祁的重病孩子,以及祁陸陽的處境,祁元善打量着侄兒的神色,悠閑地點上支雪茄:“都是些騙人的東西,信不得。你母親不還在麽?老家的養父有空也該多去盡盡孝,不要讓外人戳我們祁家的脊梁骨。”
“或者,直接把他老人家接到這邊來,住開元的醫院裏,好好調養一下身體。”
祁陸陽把玩打火機的動作頓了頓:“他就是個鄉下老頭兒,什麽都不懂,在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根本過不習慣。不如留在章華自在。”
“嗯。也有道理。”祁元善接着這個話題,一臉雲淡風輕,“上個月,我又去南加州探望了一下你母親。她狀況不錯,戒斷反應緩解了不少,藥在按時吃,人也胖了些。”
“今年的照片和視頻我讓他們都發你郵箱了,看過了吧?”
“沒。有機會我再親眼去瞧瞧她。”祁陸陽情緒平平,眉眼低垂,似乎不是很放在心上,“她有您的人貼身‘照顧’着,我很放心。”
等祁陸陽也走了,祁元善在空曠的會客室裏默默抽着煙。想起他剛剛說的那句“命比磐石,天煞孤星”,呵呵一笑,男人自言自語地說了句:
“确實很準”。
年關将至,除了評優考核沖績效,以及盡可能地把病人都安排回去過年,陸晚這群小護士還被抓壯丁排練年會節目。
大家選了個衣服最好看、動作最簡單的韓國女團舞随便練着,擺擺手扭扭腰,只當交差了。
練舞間隙,圍坐着喝水的姑娘們開始叽裏呱啦地講閑話。話說到一半,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又開始互看手相。
“你感情線亂,爛桃花多,找男人得擦亮眼睛,晚婚最保險。”
“君君,你以後八成是生兒子的命。”
“我生命線這裏怎麽有條橫紋啊,是不是老了會生病?愁死了。”
陸晚坐在一旁,沒怎麽認真聽,也不搭腔。直到某個同事提了一嘴:“22床的錢總你們知道吧?就天天有不重樣的大小美女來送花那位。我前天輸液,看到他手掌心上長了顆黑痣,別提多稀奇了。”
有人拿出手機搜了搜,驚道:“哇,掌心痣?這可真是好命……不過還有個說法,我念給你們聽哦。‘掌心痣又叫和合痣,是有緣人因為前世抱憾不能相守,而寄予來世相認的一種記號。當左手掌中痣能與另一個人右手掌中痣剛好重合時,那麽他們便注定是前世情緣到今生來延續。’”
這種旖旎夢幻、前世今生纏纏綿綿的傳說,是年輕女孩最愛。姑娘們登時像炸了鍋一樣地讨論着,陸晚依舊不出聲。
她好多年前就查到過這個說法了。
低頭,看了眼空無一物的手心,陸晚沒忍住嘆氣:自己的這顆痣,怎麽到現在都沒長出來?
那年,一個蟬鳴聒噪的夏日午後,回章華消暑的陸晚實在解不出手中的代數題,便推開卷子跑下樓買冰棍吃。
剛好碰上踢球回來的陸陽。
院門口,挺拔俊朗的少年将足球踩在腳下,如松如竹地站在那兒,正伸出手讓一個衣衫褴褛的老和尚看相。
出于好奇,陸晚停下腳步,趴在鐵門陰影處往那邊瞧,耳朵豎得老長。
看完相,陸陽想給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買瓶水,人家推拒地擺擺手,又瞟了眼他身後貓在暗處的小姑娘,合掌一拜,笑着走了。
陸晚大大方方走出來,吸了口冰棍,說:“怎麽不攔着?讓他給我也看看呀。”
彎下腰,陸陽出其不意地把女孩手裏的冰棍叼進嘴裏。他土匪似的搶了人家的吃的,話裏依舊不讓半分:“算出來不好你受得了?到時候哭得震天響,陸老頭兒又得怪我欺負你。”
“不算就不算。那他怎麽說你的?”
“我?”陸陽眼裏閃過絲狡黠,随即将右手手心攤開:“看到這顆痣了麽。老和尚說,這個叫煞星,特別不好。偏偏叔叔我命又硬,以後八成是孤苦無依,下場凄涼。”
陸晚沒說信不信,只學着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我沒有。”
“沒有還不好?這又不是什麽好東西。”陸陽揉了把她圓圓的腦袋瓜子,嬉皮笑臉的,“以後叔叔就跟着你混吧。等你哪天發財掙大錢了,多少分我點,餓不死就行。”
“憑什麽?我巴不得餓死你。”
“就憑我從今天開始對你好,比對誰都好。”
說這話的時候,夏日驕陽投射在陸陽的眼睛裏,視線熱烈真摯。他天生就有說謊不眨眼的本事,這回卻有些發揮失常,話沒講完,自己臉先熱了。
陸晚一臉懵懂,直愣愣地回望過去,兩頰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眸子裏水色透亮,閃動着奇異的光。
“算了算了,當我沒說。”陸陽撇開臉,呼出口氣,兩下就将冰棒咬了個幹淨,再把棍子和包裝紙都塞回她手裏,打發道:
“去,扔了。”
“……”
叔侄倆為了根冰棍兒小吵一架,接連掐了好幾天。直到某個傍晚,陸晚題做到半路趴着睡着了,沒多久,手心傳來的癢癢觸感讓她驚醒了過來。
“幹嘛呢!”
還有點迷糊的陸晚慌兮兮地從陸陽那兒抽回手。少年轉着筆,一臉不懷好意,“無聊,給你畫胡子玩兒。”
她蹬開椅子就往洗手間沖,對着鏡子一照,才發現自己又被人給耍了——臉上白白淨淨的,什麽都沒有。
陸陽笑她:“傻不傻?左手,攤開看看。”
陸晚茫然照做,一顆水筆畫的小痣出現在手心裏。
“這又是幹什麽?”她問。
“……送你顆煞星。”陸陽理所當然地擡起下巴,“我想了好幾天了,不能我一個人倒黴,得拉着你一起才夠本兒。”
他說完,滿懷期待地等着陸晚跺腳和自己接着吵,吵夠一個夏天才好。小姑娘卻只是快速收攏手掌,把手背在身後,又低聲罵了一句“騙子”,跑開了。
後面幾天,不管是洗臉洗頭還是洗澡,陸晚都小心翼翼地護着左手,千方百計地不讓那顆“痣”沾到水。
因為那天,老和尚和某個騙子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老和尚說:“這痣長得真不錯……有它在,你将來肯定會富貴無邊,山水相伴,終得圓滿。”
這麽寶貝的“煞星”,陸晚怎麽舍得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