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半是意外半是失落,陸晚在得知了對方身份以後安靜了幾秒。莊恪很有耐心地喂了一聲:“小陸護士?聽得見嗎?”

“聽得見。”陸晚按住心裏的莫名,同他寒暄,“您最近還好吧?”

“不算特別好。”

“是不适應新環境麽?您可以再耐心等等,也許過段時間就會好一些了。”

“确實很不适應……”莊恪意有所指地說完,卻沒就着這個話題繼續往下,“我昨天接到了醫院的回訪電話,本來想按約定給你好評,她們卻告訴我,你已經不在那邊上班了。這是真的嗎?”

不善于撒謊的陸晚只好盡量簡單地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了莊恪。

“我可能就不适合當護士。”她最後說。

電話那頭的男人顯得十分驚訝:“抱歉,我并不知道這件事,也不是有意冒犯。如果你這邊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很樂意效勞。”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護士。”

陸晚自然又當他是客套,只說沒有要幫忙的,态度疏離客氣。莊恪輕嘆一口氣:“回帝都那天我不清楚情況,加上心情不太好,所以才說出了那樣的話……小陸護士,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生氣?

陸晚消化了幾分鐘才弄明白這人在說什麽。她眉頭微皺,立刻劃清界限:“上次的事是我唐突了。另外,我覺得以我們之間的交情,不管是‘效勞’或者‘生氣’,都屬于言重了。但您的好意我還是心領,真的非常感謝。”

“還有……請不要再稱呼我為護士了。”

這回輪到莊恪不說話了。

過了也許有半分鐘,就在陸晚準備自己挂掉電話時,對方突然笑了笑:“怪我,我一直沒什麽朋友,不太善于處理這種人際關系,可能讓你不舒服了。”

想到莊恪糟糕的身體狀況,想到他只能困在輪椅或者床鋪之上的無望人生,陸晚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莊恪這種自來熟的心态和行為确實讓她有些感到不适,但仔細想想,對方也沒太出格。

莊恪也許只是太孤獨了吧?

在陸晚心軟這一刻,莊恪又說:“感謝你之前的照顧,小陸護……陸小姐。”男人的語調輕松了很多,随即又變得忐忑,“我還是想邀請你來帝都工作。當然,你不用急着給我答複,等事情了結再考慮也不遲。”

陸晚無奈:“我打算留在章華專心照顧爺爺,也許一年兩年,也許更久。所以……”

對方了然。

電話挂斷沒幾分鐘,陸晚收到了一條信息,莊恪發來的:

【如果可以,我還是想叫你小陸護士。】

陸晚想了想,回了他一句“您随意”,既沒有多話,也沒存號碼,把這件事放下便陪着陸瑞年散步去了。

帝都三環某棟豪宅的書房裏,厚實的窗簾将陽光全部隔離在外,一束偷溜的光線直射在莊恪身上。

回帝都不過一個多月,男人似乎又瘦了一些,将整個身子都陷在靠背高聳的皮質老虎椅裏,他面上籠罩的氣息孤傲而陰沉。因為消瘦,莊恪原就深邃的眼窩如今更加凹陷,優越的眉骨和鼻梁将輪廓高高撐起,濃密睫毛之下的眸色比心思還難窺探。

一只黑夜守宮正攀爬在他指尖。小東西伸出尖細的舌頭在眼球上一抹,又快速收回,墨點一樣的眼珠子裏光彩耀動。窄長的陽光灑在它細膩的黑色鱗片上,通身反射出難以言明的神秘光暈。

盯着手上這個氣質詭異的小東西,莊恪自言自語:“一年兩年,也許更久……章華那個地方,就有那麽好?”

他不滿地搖搖頭,出聲,把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龔叔喊了過來。

陸晚在章華平平靜靜地“等”了小半年。這段時間裏,她除了需要不定期去社區報備,或者前往市公安局接受問訊外,其他與常人無異。

春去夏日來,夏盡秋風起,時間并沒有讓陸晚好過多少。

她日複一日地在心裏演練着庭審當天會是個什麽狀況,有沒有熟人來旁聽,結果是不是像律師說的那麽樂觀……有很多次,陸晚會在吃飯吃到一半時突然停下動作,盯着某處放空,直到爺爺叫她才回過神,更多時候則是窩在小卧室裏,拿考營養師證做理由,一整天一整天不出門。

盤桓在被利用與做錯事的陰影中,她像頭倔驢似的一圈圈拉着磨,将身上無用的自尊心和所剩無幾的天真榨成了汁。

陸晚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

為了尋求寄托,她幹脆包幹了爺爺家的大小活計,還每天給老人家變着法兒地做飯吃。

陸瑞年去年底入院時查出高血壓高血脂,醫生建議清淡飲食,可他一向口味重,之前自己一個人在家每天都要吃肉喝酒,也不按時吃藥,血壓控制得很不好。

年歲已到,味覺神經退化的陸瑞年雖然對陸晚做的所謂營養餐一點都不待見,但還是反常地沒有過多評價,孫女做什麽他就吃什麽,盡量不沾煙酒,控鹽控糖。

直到某天半夜,起床上洗手間的陸晚逮到老人家在廚房裏偷偷開了個鹹鴨蛋加餐。

她沒出聲,也沒制止,只是靠在門上安安靜靜地看着陸瑞年。老人将筷子伸進蛋殼上的小洞裏,攪一攪,刮一刮,沾點帶油的流沙黃放嘴裏抿幾下,再嘬一口小下去,表情妥帖得像是吃到什麽極致的美味。

用紙巾将剩下的蛋殼包起來放衣服口袋裏藏好,陸瑞年轉身看到陸晚,哎了一聲。

“……我就是饞這一口,沒吃多少,真的。”年過七十的老人家,此刻就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爺爺。”陸晚喊着,鼻子開始發酸。她想到自己這段時間面對家人時的苛刻敏感,頓時後悔莫及,“您愛吃就吃,我不攔了。”

陸瑞年走過來理了理孫女頰邊的碎發:“爺爺心裏清楚,這些都不是好東西,該控制還是得控制。我怎麽着也得撐到你嫁人了,才能安心閉眼不是?”

嫁人……

陸晚在心裏輕嘆口氣:“那您可得多堅持幾年了。”

後面一段時間,她勉勉強強把心态給調整到正常值,該吃吃,該喝喝。但該來的,也還是來了。

開庭那天,陸晚垂頭看着自己那副手铐,沒來由地想起在車上祁陸陽用領帶給她綁的死結——都是咎由自取,都是自作自受,也都是窮盡一生無法掙脫。

“晚晚!”

後一步被帶來的阮佩不顧法警阻攔大叫了一聲,陸晚看過去,她好像還想說什麽,但已經被攔下下了。有了這出小意外,兩名法警登時提高警惕,一直到庭審開始阮佩都沒再開口說話。

被帶進審判庭時,陸晚下意識掃了眼旁聽席——吳峥果然在,一個人獨占一整排。她随即收回目光,自顧自笑了笑:祁陸陽出現與否意義不大。只要他想,他就能把一切細節都盡收眼底,不管用什麽方式。

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庭審過程十分漫長,數不清是半年來第幾次陳述自己的作案過程,把事情交待完,陸晚開始低頭盯着腳尖發呆,甚至連祁陸陽請來的那個律師說了什麽都沒細聽。她在心裏從一數到一百,又從一百數到一千,完全将自己抽離在外,似乎只有這樣才會感覺好受一些。

這場景何其相似。

陸晚在南江讀高二那年,因為頂撞老師、成績倒退被班主任叫家長。

這名老師屬于偏心優等生偏心到姥姥家的那種,見陸晚成績差又不服管,入學以來一直變着花樣針對她。直到某天,逼急了的陸晚多說了兩句,被捉到了把柄,他才得償所願地将人留了下來:

“晚自習不用上了,家裏人什麽時候來你什麽時候走。”

陸晚不敢告訴孕初期反應極大的母親,也不想麻煩爺爺跑這一趟,只得不情不願地在電話裏叫了二十來遍“小叔叔”,把陸陽給請了過來。

靠站在老師辦公室的牆邊,她垂頭盯住自己的腳尖,開始默默數着數。夕陽沉甸甸地往下墜着,天與地都被罩上一層暗藍色的天鵝絨,老師們聚在一起吃晚飯閑聊,飯菜香味四散開來,沒人理會陸晚。

作為這裏最突兀礙眼的存在,辦公室裏進進出出的人不免都要多瞟幾下,用眼神在她身上處刑。

陸晚數到兩千八百多的時候,辦公室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幹嘛呢?頭擡起來,咱們陸家人的氣勢去哪兒了?”

曠課過來給晚輩收拾爛攤子,陸陽的心情顯然不算美好。他啪地拍了陸晚腦門一下,給人吓得不輕。陸晚回瞪過去,毫無預料地被人塞了幾個果凍在懷裏,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人又往她荷包裏揣了些巧克力。

錯愕地擡頭,陸晚正對上少年那雙燦若星辰的眼。

“我會會他去,你先墊肚子。完事兒了叔叔帶你吃好的。”他說完走向辦公桌,牛高馬大的年輕男孩雙手往臺面上一撐,上半身微微下壓,氣勢懾人。用下巴點了點陸晚這邊,陸陽橫着眉毛問那個老師:

“我侄女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您這飯都不讓她吃,搞體罰啊?”

陸晚忽地生出股“背後有人”的狐假虎威之感。她記得自己當時明明已經在飙淚的邊緣,卻硬是朝着那人擠出了個難看的笑。

當下,陸晚想起旁聽席上的陸瑞年和姜藍,想起也許也在關注着這邊的祁陸陽,深吸口氣,逼着自己昂起頭來。

審判終于結束。

因為幫助毀滅、僞造證據罪,阮佩被吊銷護士執照并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作為從犯的陸晚,犯罪主觀意願不強、情節較輕,又有幾方人士不遺餘力地在其中斡旋疏通,所以最後只是被吊銷了護士執照,沒有實刑,當庭釋放。

聽完判決,陸晚下意識就看了眼身邊的阮佩,正好,對方也在看她。

阮佩腳上穿的還是去年生日時陸晚送她的白色運動鞋。鞋子看起來仍是簇新,顯然被保存得很好,但鞋的主人已經大變樣了——阮佩就像是一顆年久氧化的珍珠,從細膩瑩白到枯黃皲裂,只用了不到半年時間。

一開始,阮佩只是用極小的幅度對着陸晚搖頭,也許想表達自己并沒有供出朋友,以及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陸晚心知肚明,卻還是發狠把頭撇了開。

她還沒準備好心軟。

等庭審正式結束,兩人前後腳往外走,阮佩突然掙脫法警的約束上前抓住陸晚的手:“晚晚,對不起,對不起……”

法警立刻沖上來把人往另一個方向拖。阮佩見陸晚還是不願意看自己,便掙紮着大喊:“晚晚!你千萬要小心那個——”

被人捂住嘴,她後面半句變成了破碎的嗚咽,連同回聲一起被吞噬進了壓抑空氣裏。

一切平息,姜藍上前抱住陸晚,陸瑞年誠心實意地握住吳峥和律師的手連聲道謝,似乎一切都迎來了最好的結局。

陸晚的視線越過母親肩頭,投射于空蕩蕩的走廊上。這裏光線灰暗,只有盡頭的窗戶白得晃眼,陰冷的風那頭吹過來,似乎能穿透人的身體。

她止不住地哆嗦了兩下。

自己……是要小心誰?

作者有話要說:  鄭重聲明:本渣南真的不是高考生,那天只是斷更找借口,皮了一下,我認罪鞠躬伏法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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