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6

祁陸陽第一時間覺察出了陸晚眼眸中藏着的不痛快。

因為他在這雙眼睛裏住了很多年。

“不喜歡這兒?”他難得露出幾分不摻雜質的溫柔。

陸晚拍開他蹭到自己臉邊上的馬鞭:“我又不像你,這麽愛騎馬。”

祁陸陽笑:“你以為我真喜歡?”

“不然?”她說罷看向神态蔫蔫的伊麗莎白和溫莎、凱撒,證據确鑿。

祁陸陽在心裏想:這小沒良心的,不累死馬,就得累死你了。

面上懶得和陸晚多解釋,他只是扔了馬鞭脫下帽子,拉起人就大步往馬厮外面走:“我們收拾東西去。不在這地方待了,膩得慌。”

男人個子高,肩也寬,騎馬裝穿身上精氣神俱足,飒爽,英朗;短短的額發被帽子壓過,稍顯淩亂,陸晚居然看出了種讓人一眼萬年的少年銳氣來。

她強行撇開臉去。

“我沒什麽好收拾。赤條條過來,再赤條條的走呗。”陸晚任人牽住自己手,卻并不怎麽邁步子,幾乎是被祁陸陽拽着往前挪。

祁元善的人把她“打包”好送祁陸陽床上來的時候,幾乎是□□,唯一的蔽體之物中途也被祁陸陽撕成了破布。要不是這人臨時喊下屬買了些衣服送過來,陸晚身上或許連個馬鞍都沒有。

這話說完,祁陸陽站定在原處,背對着她朝天上重重地呼出口氣。一秒,兩秒,三秒……就在陸晚以為他要不耐煩了的時候,對方卻回過頭,笑,眼眸明亮如星。

“誰說你沒行李了……”

彎下腰,祁陸陽把自己的雙手強行擱在陸晚小小的掌心之上:“我不就是?”

女人在心底嘆氣:教她如何不愛他。

用避重就輕的漂亮話把陸晚哄好了些,祁陸陽心裏卻沒有外在表現的那麽輕松。

陸晚罵他狼心狗肺,換做以前他會反駁,現在卻覺得是這詞語是十足的貼切。

在國外念大學時,祁陸陽讀過本書,裏面有句話他一直記得:每當人遠航歸來,他總有故事可說。

祁陸陽孤獨地航行了十年,最終又繞回了陸晚身邊的原點,卻并不想對她訴說過往的那些故事——裏面隐含了太多的懦弱、妥協,肮髒與卑劣,甚至是血腥。

他深以為恥,羞于提起。

在自覺羞恥的同時,祁陸陽也依然丢不掉根植在男人本性深處的那點自私。

就比如在陸晚出事進警局那天,祁陸陽在憤怒過後……居然有過一瞬間的慶幸與安慰。

她身上的污點,讓男人生出種自己離她又靠近了些的錯覺:他們兩也許可以一起堕落,一起迷失,一起見不得光,到死都不分開。

祁元善拉陸晚下水的動機,祁陸陽并沒有想太明白——是凱旋之後對俘虜的羞辱與諷刺?還是準備等自己食髓知味、無法自拔,再将陸晚“帶走”,給予最深最重的致命一擊?或者僅僅只是想送過來一個後患?

可他還是借着無法拒絕的機會無恥地占有了陸晚、把人拖入局中,在自己最脆弱,也最不應該的時候。

祁陸陽唾棄自己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蛋。

從養馬場出去,祁陸陽自己開車。

等紅燈時,男人單手搭在方向盤上,指節輪換敲擊着,節奏急促。欲言又止半天,他才問身邊人:“祁元……我伯伯那天和你說什麽了?”

太需要某種純粹慰藉的祁陸陽,這幾天一直在回避着某個人某件事。

陸晚還是那句話:“說你喜歡我啊。”講完她自己先笑了。祁陸陽不喜歡她這樣笑,打斷一般地追問:“沒別的了?”

“……他還說,你媽媽去世了,挺難過的,要我幫個忙。”

祁元善的原話是:“我想來想去,這世上恐怕只有陸小姐是唯一一個能給他安慰的人了。”

陸晚不認為自己是所謂的“唯一”,非要說,也只是祁陸陽身邊唯一在世的親近之人。但如果對方真的需要,她很樂意當那個“第一”——也就是最先出現在他身邊的人。

捂不熱祁陸陽的心,捂熱他體溫也是好的。

騰出手揉了把陸晚的頭發,祁陸陽說:“傻子。”

陸晚默認了,過了約摸半分鐘卻冒出句:“陸陽,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剛剛開過路口的車重重一剎。

她問,你過得好嗎?

心酸,感動,意外,以及某種熱乎乎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一齊湧上祁陸陽心頭。他仍舊緊握着方向盤,眼神直視前方,表情繃得很緊,不言不語。後面的車開始狂按喇叭,按到一半興許是看清了車标,轉而看到比車标還要稀缺的車牌號,便沒再繼續,繞道走了。

直到執勤的交警敲響車窗,祁陸陽才回神。簡單交談幾句,見多識廣的帝都警察走過場一般查看了一下他的證件,放了行。

陸晚全程一言不發,等着祁陸陽回答。

他的回應姍姍來遲:“為什麽這麽問?我看起來像過得不好?”

“你伯伯不是好人。”陸晚直說,“真想讓我安慰你,用不着這麽興師動衆的,連乙/醚都用上了。還把吳峥給扯進來……陸陽,他在逼你,逼你跟我在一起。就像之前一直讓人勸爺爺來帝都一樣,對不對?”

雖然不清楚祁元善已經做到了什麽程度,但陸晚能感覺到,陸家人被當作了親情把柄。

祁陸陽嘻嘻哈哈地再次揉了把陸晚的頭發:“你也沒那麽傻啊……”陸晚拂開他的手,表情嚴肅:

“你就說對不對。”

“對,也不對。主要是,沒有任何人能逼我跟誰在一起……”祁陸陽正色了些,“我不說了麽,叔叔憋了十年,這回趁機會把你給收了,皆大歡喜。”

陸晚臉一熱:“我跟你談正事兒呢!”

真話又被人當做笑話,祁陸陽自嘲地嘆口氣,索性只說假話:“就路邊攤煎餅果子的老板,為個幾千塊錢兒女們都能鬧分家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平白無故占了祁家這麽大一便宜,有人會不服氣,很正常。”

“他很難對付麽?”陸晚追問。

祁陸陽側過臉,點了點下巴:“從小到大,你見我怕過誰麽?”

還真沒有。

見陸晚不再多問,對方又說:“遲遲,事情沒你想的那麽嚴重,也不需要你管。你跟緊我,再別亂跑就是了。”

陸晚看向他側臉上帶着點大男子主義的自負神情,小聲嘟囔:“跟着你我還亂跑什麽。”

從章華一路折騰到帝都,他就是她人生的終點。

祁陸陽把人帶到了溫榆河老宅。

站門口,陸晚問他:“你讓我住這兒?”

祁陸陽賤心又起,露出副混蛋樣:“嗯。這不是試吃了幾天麽,我挺滿意的,打算留你在身邊。”想起先前扇巴掌那次,她果然生氣了,“我不要你的錢。”

“誰說我要給錢了?”

“你——”

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看見這對跟小夫妻吵架似的年輕人,何嫂的表情難得有了些起伏。

雖然每年春節祁陸陽都不在這邊長住,但像今年這樣一連三四天都不回來的情況,依舊很少見……

原來如此,還好如此,她想。

何嫂正準備問要不要收拾出一間客房來,借以探探口風,祁陸陽已經把陸晚往樓上拉了:“她跟我住。打從今天起您多準備一個人的飯菜,不要香菇不要豆芽,其他口味随我。”

“還有,她姓陸,叫陸晚。讓他們給記好了。”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卻連一句解釋都沒給自己。

心裏五味雜陳,陸晚仍是聽話地在這裏安頓了下來。

要不怎麽說人都是偏心的呢?龔叔喊莊恪少爺,她刺人家是滿清的遺老遺少,祁家上上下下喊祁陸陽做二少爺,陸晚卻覺得她小叔叔自然是當得起。

夜裏,帝都下了場大雪。

有溫香軟玉在側,祁陸陽睡得很好。半夢半醒間他伸出手沒摸到人,驚醒過來,才發現陸晚正趴落地窗邊的貴妃榻上看雪。

屋子裏溫度高,她只穿了件貼身的真絲睡裙,從腰到臀,一收一放,背影曲線動人。

陸晚不知道有人在看着自己。

昨天晚飯後,趁祁陸陽忙公事的間隙,她自己繞到後院裏散步,無意撞見兩個幫傭說閑話。

“那陸小姐喊二少爺‘小叔叔’,你聽見了吧?”

“嗯。老家來的?”

“應該是。老祁總還在的那會兒,家裏可沒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大少爺更沒有。那時候,祁家裏裏外外都是規矩人。”

“可不是嘛。你說這叫什麽?叔叔把侄女當情人養,完全是亂/倫吶。”

烏七八糟,情人,侄女,亂/倫……雖然這兩人的碎嘴被何嫂給打斷了,但是該讓陸晚聽見的,還是聽了個完全。

入了夜,祁陸陽又在折騰的時候讓人喊自己小叔叔,陸晚死活不開口,他只當她鬧小脾氣,也不真的惱,到最後還問她:“感覺怎麽樣?”

不善撒謊、又羞于直言的陸晚在祁陸陽額頭上輕輕印了個吻,說:

“冰淇淋挺好吃的。”

祁陸陽顯然沒聽太懂,但能猜出來是誇獎。于是他沒多深究,做完就睡了。

男人慣是粗心,尤其是吃飽喝足了以後,陸晚卻無論如何都安不了神。

等清晨驚醒,撞見窗外的一片雪白,她不由自主地就來到了窗邊,盯着滿天滿地的純潔與蕭索發呆。

冰淇淋确實挺好吃,只是大冬天吃多了……難免冰舌頭。

祁元信的原配夫人喜歡銀杏,他就讓人在後山和院子裏種滿了這種樹。如此一來,從幾個卧室看出去的風景頗有些山野林間的靜谧與野趣。以前,祁陸陽嫌這些銀杏樹太高太密,擋了采光,今天卻突然領悟到了它們的美。

落地窗将白皚皚的清晨山林雪景幽禁在幾平米見方的畫框裏,他的遲遲是“畫”裏最美的點綴。

祁陸陽眼睛眯了眯。

下床走過去,厚實柔軟的地毯将男人的腳步聲吸納殆盡。

“認床?醒這麽早。”他彎下腰,雙手撐在榻邊,聲音中帶着初醒時的倦怠沙啞,說完還咬了咬陸晚的耳垂——這人似乎很喜歡把頭擱在對方肩窩的姿勢,極盡依賴,耳鬓厮磨。

陸晚沒什麽興致,側側身想擺脫:“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不太行。我今天得在外面跑一天呢,不吃頓‘早飯’,出門沒精神。”用指尖挑落肩帶,祁陸陽的大手從後背繞到陸晚身前,捏住,再随意撥弄了幾下,喉嚨裏溢出一聲舒服的嗟嘆。

箍住陸晚的腰,他把人往自己這兒一拉。

陸晚小小掙紮了兩下,還是放棄了。

眼前的景色由輕到重地晃動起來,她雙手撐在玻璃之上,屋外的冰涼在掌心擴散,身上的火熱逐漸蔓延。

撲簌簌,有雪沫子從窗外的枝丫上抖落,陸晚渾身跟着一顫,肩胛骨也因為緊張而凸出。

知道她差不多要到頂了,祁陸陽抱着人轉移到床上,換了最直接的方式,面面相對,抵死纏綿。

他又在緊要關頭逼着她喊小叔叔,陸晚依舊死咬牙關。

就在兩人越杠越興奮的時候,陸晚安靜了好幾天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一陣高過一陣,不絕于耳,掃興至極。

祁陸陽抓起來就要扔牆上去,卻在看清來電人之後,頓了動作。

陡然而生的怒氣,如排山倒海般不可遏制。

不緊不慢地繼續着身下的動作,他彎腰,把屏幕貼在陸晚眼前:“你前雇主的電話。接,還是不接?”

眼睛忽地睜大,陸晚伸手就要去搶,亂抓一通一無所獲。祁陸陽拿高了些,逗她:“喊人。”

陸晚眼睛已經紅了:“陸陽你混蛋!”

“都敢叫叔叔的外號了,想翻天?”

“你、你無賴!”

祁陸陽親了她臉蛋一下,帶響那種:“打從今天起,這就是我小名了。”

……

直到鈴聲不再響起,陸晚都沒把“小叔叔”三個字叫出口。

祁陸陽本打算放她一馬,等忙完了回家再好好問一問,或者解釋解釋,比如林雁池的事,再看看是哪裏出了問題。誰知,她手機又響了起來。

還是那個人。

祁陸陽這回直接接了。

對方的聲音不像平時那麽鎮定,還顯出幾分焦躁來:“小陸護士?你在哪兒?龔叔這邊出了點問題,我——”

“喂,是我。陸晚她……”

祁陸陽對着身下焦急的女人比了個噤聲手勢,又理了理下颌骨,眸色寡冷——陸晚知道,他這回是真動怒了。

她不再徒勞地嘗試搶手機,而是拉着祁陸陽空出來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邊搖頭邊用口型不停地重複……

小叔叔,小叔叔,不要這樣,求求你了,別這樣。

看着陸晚就要溢出眼眶的淚,和輕蹙的眉,祁陸陽滿腔滿腹的惱怒瞬間被一種類似于揪心的抽痛所替換。

她這是哀求?委屈?還是怕?

祁陸陽明明沒打算真做什麽出格的事,卻忽然感到了強烈的負罪感。

用拇指指腹拭了拭陸晚濕潤的眼角,他不耐煩地對着聽筒說了句“她在睡覺”,關機,狠狠甩了出去。

之前幾天,莊恪一直不知道國內發生了什麽事。

梅奧診所作為國際上最一流的醫療機構,先期檢查之繁瑣令人咋舌。莊恪甚至需要配合心理醫生團隊做出完整的心理狀态評估,以便确認他能否用正常心态配合醫院完成治療。

畢竟這種尚處于實驗性質的超前醫療手段,需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不會有任何醫療團隊願意接手一顆不可控的定/時/炸/彈,再把自己來之不易的成果系在上面。

檢查評估期間,莊恪沒有什麽機會與外界聯系,手機也不常在自己這裏,通訊記錄及短信都留了被人篡改删除的空子。加之龔叔被他父親的人拘着、還通過短信傳遞虛假信息,彙報說陸晚的情況一切都好,莊恪直到三四天後才發覺不對:

陸晚怎麽可能這麽乖乖地留在莊家,連去找祁陸陽的心思都不動一下?

可惜,莊恪發現得還是太晚了。

人在祁陸陽那裏,對方沒有多說哪怕一個字,但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電話被挂斷後,莊恪沒有暴怒,也沒有攻擊任何無辜的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撕掉了已完成的那部分心理評估表。

他心裏很清楚,自己在之前所有問答中的僞裝與隐藏,幾位心理專家早就已經看出來了,不過是因為莊家拿出了足夠多的錢,讓他們主動選擇了閉嘴而已。

莊恪不想裝下去了,畢竟,治療成功的幾率的确切數據他已經拿到,百分比符號前的那個數字,小的可憐。

他一秒鐘都不想在這裏多待,他要回去。

莊憫無法理解弟弟的選擇:“留下來,其他事情交給我去處理。評估表不要緊,心理醫生那邊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有我在,他們不治也得給你治。”

莊恪默默不語。

“你就那麽喜歡那個陸晚?她有那麽好嗎?!”從小愛漂亮愛到骨子裏的莊憫,很少露出當下這種崩潰邊緣的表情。

莊恪皺着眉看向她:“是誰告訴你,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就只有喜歡和不喜歡、愛與不愛,這兩種感情?”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先罵:陸陽你這個混蛋!!!(破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