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易水河畔,秋風如刃,築聲幽然而起。

荊軻身穿鑲袖交領深衣,外罩的夾袍此刻被秋風刮得獵獵作響,幾绺鴉色發絲也随風淩亂飛舞着。

就在築聲由緩漸急時,荊軻緩緩回過頭,那濃眉大眼,美形如玉,态度翩翩如濁世佳公子,哪怕面無表情,依舊難掩俊秀豐采;哪怕濃眉微攢,殺氣乍現,那般的絕美詭麗仍教人望而凝神駐足。

驀地,随着築聲,荊軻發出了悲聲長鳴,教在場送行的同道故交,甚至燕太子丹及其侍衛莫不動容。

随之,荊軻沉聲朗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末了,高亢入雲的悲怆長嘯缭繞不散,其悲壯之聲教在場所有人心痛得無法自已,情緒慷慨激昂,彷佛嬴政要是在面前,荊軻肯定會沖上前去将人碎屍萬段。

然而荊軻只是看了眼好友高漸離,再将目光移到燕太子丹身上,轉身前,唇微啓,吐出了兩個字,「媽的!」接着頭也不回地登上轺車而去。

燕太子丹微眯起眼,問着身旁的高漸離,「剛才荊軻像是說了什麽。」

正在收築的高漸離垂斂長睫。「應該是祝福殿下的話。」

「是嗎?」

「是。」下次自己得跟荊軻說,罵人時要小聲一點才成。

秦國,鹹陽城。

翼闕,高梁大柱,精雕細琢,恢宏大殿兩旁重臣列席,殿下侍衛的長刀鐵甲,被殿上燈火映得銀光閃耀,加上大殿籠罩着一股森嚴威厲,讓人光是要踏進殿內就倍感艱難。

身為燕國使者的荊軻神色自若,垂着眼眸暗自打量,在腦海中一再沙盤推演,不疾不徐的跟着內侍進殿。

「唉唷……」

荊軻俊美的臉皮抽搐了一下,在前頭內侍的關切注目之下木然回頭,看着跌趴在地,差點摔了地圖的秦舞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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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來的廢渣,為何連跌趴的姿态都可以如此醜陋?真他媽的丢臉。

秦舞陽期期艾艾地喊道:「荊兄弟……」拉我一把呀兄弟,不知道我趴這姿勢很難看嗎?

荊軻冷眼注視,教秦舞陽感覺一陣冰霜刮進心頭,很想要帥氣起身,可是他腿軟了。

內侍不解的道:「荊使者,他這是……」

荊軻揚起笑意,霎時讓入秋暮氣化為三月春陽,一整個風光明媚,差點閃瞎了內侍的眼。

「這是北方蠻夷晉見大王的特別禮儀,是為五體投地。」說完,荊軻笑吟吟地暗踩了秦舞陽一腳。

秦舞陽倒抽了口氣,細長的眼眸抽動了兩下,一咬牙站起身,将手中的地圖抓得牢牢的,并狠狠地偷瞪了荊軻一眼。

內侍眨了眨眼,看着荊軻莫名臉紅心跳,趕忙掩臉別開視線。「要行禮也得等到了殿前。」

「內侍大人說的是。」荊軻有禮的笑着,再看向秦舞陽的目光充滿警告,一絲溫度皆無,硬是教秦舞陽又打了個寒顫。

「大王,燕國使者到。」內侍走到殿前,細聲喊着。

荊軻擡眼望向殿上,龍雕矮幾後頭,男人身着玄繡雲鶴朝服,面如冠玉,豐秀無俦,一雙墨黑的眸子帶着幾分慵懶邪氣,正不住地打量自己。

「燕國使者荊軻,拜見大王。」荊軻手捧木匣,單膝跪下行禮。

「啊……你就是荊軻。」嬴政嗓音醇厚,天生帶着威嚴。

這話聽起來不像是問句,反倒像是确認什麽,教荊軻心生不解,但此時此刻他無心理睬。「正是小人,小人奉燕太子丹之命,帶着樊于期的項上人頭及燕國督亢地圖獻給大王。」

樊于期原是秦國大将,因為叛逃,遭嬴政懸賞緝拿,荊軻此舉無疑表現出燕國的最大誠意,割城池又替秦王緝獲叛将,讨好意味濃厚。

「把木匣呈上。」嬴政沉聲道。

「是。」荊軻高舉着木匣,讓內侍接手,遞到嬴政面前的矮幾上。

嬴政打開了木匣,神色未變地看着裏頭樊于期親刻的竹簡,竹簡上幾行字訴盡了臣服之意,但仔細挑看每句首字,便成了新的意義—— 使節有詐,大王防備。

他不以為意地勾動唇角,阖上了木匣,「呈上地圖。」

「是。」荊軻應了聲,正要回頭接過地圖,就聽到咚的一聲。荊軻面無表情地看着再次五體投地的秦舞陽,心裏生出莫大的沖動,想要狠狠踩死這沒用的廢渣。

「這是……」嬴政懶懶的問道。

「大王,這是北方蠻夷的晉見大禮。」內侍趕忙告知第一手消息。

「是嗎?」嬴政慵懶地托着腮,目光慢慢移開,再問:「他莫不是失禁了吧?」

荊軻一張玉面抽搐了下,一把搶過秦舞陽雙手緊握的地圖,無視他身下可疑的濕意,轉身走上階,徐步來到嬴政身邊。

「大王,北方蠻夷懾于大王威儀有所失态,還請大王恕罪。」荊軻邊說邊将地圖擱在龍雕矮幾上,臉上揚着春暖花開的笑,內心暗自琢磨單憑自己一人該如何進行暗殺。

畢竟那個廢渣已經厥了過去,別奢望他能幫上什麽忙,別扯後腿就該偷笑了。

「無妨。」嬴政不甚在意地說道,眼見荊軻緩緩地從左側推開卷起的地圖。

「大王,這兒是大王領地,再往東便是趙……也已是大王的領地,太原、邯鄲、中山,過了邊境是燕國的下都、督亢……」

窮圖匕現的一瞬間——

荊軻臉上的笑意狠狠地破了一角,目光兇狠地瞪着那把不過半個手掌長的……他媽的匕首!

二師兄特地打造又淬好毒的魚腸劍不是長這樣,究竟是哪個混蛋調包的?不對,想都不用想,根本就是燕太子丹搞的鬼!

媽的!整人需要整成這樣嗎?他到底打算逼死誰?!

同時,嬴政也瞧見了那把……恐怕連雞都殺不死的短匕,他不禁懷疑,這家夥真的打算刺殺他嗎,也太瞧不起他了吧,還是這人是被燕太子丹那家夥給陰了?

思緒飛快運轉着,想着兩人也相處過一段時日,燕太子丹的卑劣個性他多少是有點底的,所以他忍不住同情起荊軻來,他偷觑了荊軻一眼,就見荊軻臉色鐵青地抽出那把短到不可思議的短匕,直朝他的胸口刺來。

嬴政嘆了口氣,再一次有種被羞辱的感覺,他單手格擋刺過來的短匕,順手将荊軻推跌在地。

看似緩慢的過程,實際上從荊軻發現魚腸劍被調包到行刺,也不過是眨眼功夫,直到荊軻倒地,嬴政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荊軻時,殿下武将和侍衛才察覺到大王這是遭到行刺了。

「來人啊,保護大王!」內侍拔聲喊道,猶如跑龍套的在殿中繞圈圈。

文武百官霎時亂成一團,文官退到殿外,武将則是想沖上前,可礙于沒有王令,一個個不敢輕舉妄動。

嬴政濃眉微攢,俊面寒若隆冬大雪,威儀懾人,好不容易清醒的秦舞陽瞥了眼,吓得把剩餘的尿撒光,再次五體投地親吻大地。

「全都給寡人噤聲!」嬴政沉聲斥喝,俊面上噬人的戾氣硬是将殿下所有人給吓成木偶,站在原地,連喘口氣都不敢。

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彷似連根針掉落都聽得見。

嬴政長目掃過,最後目光緩緩落在荊軻身上。

雖說打他來到秦國後,他莫不期待荊軻可以早些現身,快快收了他這條命,眼巴巴的都期盼了十幾年,偏偏盼到了,他現在卻死不得。

問他為啥?那真得要話說從頭了。

他乃是仙境真龍,為了仙人舉辦的一場比賽而投身鑽進自己所挑定的傳奇小說裏,好選擇在新的比賽中與他并肩作戰的隊友,屆時待陽壽終了,便能将挑中的隊友帶回仙境。

至于他為何挑選這則故事,又為何選擇穿成嬴政這號人物,那是因為他熟知故事中的一切,更想借用嬴政身邊的能人奇士,他的盤算是,只要讓他找到隊友,他就等着荊軻殺了自己,也就可以比誰都先一步回到仙境。

可惜,神算不如天算,原以為嬴政手底下能人輩出,他閉着眼都能随便揀一個,事實卻是一出悲劇。

豬!一個個都蠢得像豬,喔不,太侮辱豬了,簡直就是渣,廢到沒有底限的渣!教他一整個悲從中來,更可憐他投錯了時間,竟是投身在年少的嬴政身上,沒人輔佐就罷,他還得獨自扛起這巨大無比的壓力。

硬生生在這裏浪費了十幾年的時間,還沒能找到一個像樣的隊友,眼前荊軻已照時間殺來了,可他怎能讓他如願,自然得緩一緩,至少要等到他找到隊友了,他才能讓荊軻使把勁,送他回仙境,所以就眼下這情況,興許只能先将他給留在身邊了。

化身為嬴政的仙境真龍,無比哀傷又極度無奈地思量着。

荊軻用來束發的木簪松落,鴉色長發披洩遮去面容,迳自垂眼思索着是不是真要如燕太子丹的二部計劃,把自己給賠了進去,思忖之際卻突然笑了。

長發已披散,還能讓自己選擇?

荊軻的眼角餘光瞥見嬴政移步到面前,聽見他沉而帶威的嗓音下令道——

「擡臉。」

荊軻勾了勾唇,笑得譏刺,偏是別開了臉,瞧也不瞧他一眼,然而荊軻卻不知道別開臉,反而讓面目正對着殿下文武,霎時間,百官一個個呆若木雞,然後慢半拍的瞠裂了雙眼,再然後滿臉癡迷,就像是喝一壺酒,掀蓋才知酒濃,入口才覺酒烈,咽喉……傾心流連。

要說這文武百官在殿堂上表錯情?那真是太誤解他們了,實是荊軻的長發如瀑傾洩,教衆人認出了荊軻的女兒身!

最重要的是,瞧瞧……啧啧啧,檀發半遮的玉面,猶如破雲而出的半月,眸神顧盼猶似月華傾地,清凝生光,帶着冷豔的孤傲,毫不屈服的倔強,坐在殿上彷似一幅畫,不知是畫真成魂,還是人麗成畫……

「蒙嘉,都什麽時候了,你在這當頭詠詩,嗯?」那個嗯字嬴政說得很輕很柔,卻也同樣很殺很嗆。

這家夥真是搞不清楚狀況,除了風花雪月什麽都不會,他真懷疑這家夥當初是怎麽進宮為官的,騙吃騙喝也騙得太過分了吧。

不知不覺出口吟詩,又被大王吓得回神的蒙嘉,二話不說地跪下。「大王恕罪,微臣只是……」

「拖下去。」嬴政冷聲下令。

廢渣!壓根沒誤解他!今天要不是自己早熟知劇情,要不是荊軻被陰了,這當頭還有得跑的吶,身為臣子護君主不力,還敢當殿詠詩……當什麽官,下輩子投胎去當唱戲的。

「且慢!」荊軻冷聲阻止,斜瞪了嬴政一眼。「大王此刻該處置的是我,蒙嘉無罪。」

嬴政微眯起眼,仔細地打量起荊軻。

原來這家夥長得挺不錯的,氣勢也很夠,尤其是看向自己的那雙冷鸷眼眸,毫不避諱地發射出殺意……他突然覺得沒那麽無奈了,留下這家夥好像也挺不錯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用這種眼神看他了,他有點懷念。

真不愧為衆人贊譽的勇士荊軻,他欣賞。

嬴政擺了擺手,讓架着蒙嘉的殿前侍衛松手,半晌卻沒有動靜,他不禁橫瞪住兩個虎背熊腰、兼很傷他的眼的殿前侍衛,就見兩人的身子不約而同地抖了下,但還是沒松手。

嬴政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怒斥道:「退下!」

「是!」回聲雄糾糾氣昂昂,随即把蒙嘉架了下去,那動作快得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就聽見殿外傳來蒙嘉的最後一聲嗚咽。

嬴政無力地閉了閉眼,要不是殿裏還有其他官員在,他絕對會走到殿外好好教導那兩個蠢蛋如何服侍君王,如何揣測君心。

瞧瞧荊軻用那什麽眼神看着他,彷佛他是個假仁假義的虛僞家夥,雖說他也不是個有善心的,但他的心也沒黑到極限,可恨他又得再背一次黑鍋,簡直是背到姥姥家了。

但眼前,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荊軻發覺,他養了一票沒用的臣子,他必須維持身為君王的尊嚴,于是他壓抑着怒氣喊道:「福隆、福盛。」

一對雙生子立刻單膝跪下,同聲道:「臣在。」

「把荊軻押下。」吩咐完,嬴政想了想,哪怕是唯一可以看重且還算機伶的兄弟檔,他還是把話再說得清楚一些為好。「把他押到清平榭臺安置,沒有寡人的吩咐,不準他踏出門外一步。」

此話一出,荊軻皺緊了眉頭,再一次在心裏咒罵燕太子丹。那混蛋和嬴政是熟識的,怕是早打定主意要她獻美人計。

福隆和福盛兩兄弟微詫了下,随即收拾神情,沉聲應是。

「大王,那……這一位該做何處置?」福隆肅顏問着還趴在地上不醒的秦舞陽。

嬴政對于這個昏迷不醒的失禁小子一點好感都沒有,正打算随意處置,餘光瞥見荊軻噙着殺意的冷眸,不知怎地,他的心頭顫了下,跟着疑惑了,他這是怎麽了?思忖了一下,他得到了結論,想是太久沒接收這等殺氣騰騰的目光,才會引發他如此渴望悸動。

不過要是太激發荊軻的刺殺心意,萬一他真的不慎被殺,那就太不值了,最終,他出聲道:「一并押到清平榭臺。」

「謹遵大王旨意。」

荊軻瞧也不瞧嬴政一眼,被押着起身,在經過秦舞陽身邊時,她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腳。

在場有人聽見那近乎斷骨的聲響,但沒人在意,只因一票人的眼光直盯着荊軻,哪怕只有背影,都能教他們癡傻個一時半刻。

「給寡人聽着,對外皆說荊軻已死在寡人劍下。」嬴政離開前,淡淡撂下這句話,看似平淡無害,卻教在場文武立刻回神。

「謹遵大王旨意。」

衆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共識—— 大王看上荊軻了。

原來大王也愛女色呀,還特地安排人住進清平榭臺,宮中誰不知道大王日常所居的雍門宮就在清平榭臺上,這意圖實在太太太明顯,讓人太太太羨慕了。

清平榭臺位在翼闕東側回廊銜接的高臺上,榭臺上的建築為雍門宮,側殿太平殿為嬴政的寝殿,而前殿議事的廣平殿前有大片廣場,憑欄眺望遠方,可以瞧見大半個鹹陽城。

和太平殿隔了一座小園子的便是暫時關押荊軻的慶平閣,可以想見将她留在此地的用意為何。荊軻環顧四周後,目光落在窗架外。

燕太子丹那個小人,說什麽刺殺不成再行美人計,分明打從一開始就盤算着要她使出美人計,否則二師兄的魚腸劍怎會變成那啥玩意的巧匕!

荊軻憤憤然地想着,不耐地踢向面前的矮幾,那刮過地面的聲響,驚醒了被扔在地的秦舞陽。

「嗄嗄嗄?」秦舞陽吓得彈坐起身,狼狽地以跪姿快速往後退。

其動作之敏捷,教荊軻莫不感嘆這家夥當人太可惜了,當四只腳的去吧,爬得這般俐落,她托着腮,懶懶的看他一屁股撞在門板上。

外頭看守的侍衛被驚動,進門劈頭就怒斥道:「大王有令,擅出者,立斬!」

秦舞陽吓得手腳并用地爬回荊軻腳邊,像只受驚的犬兒,只差沒嗥嗚兩聲,翻開肚皮示弱投誠,直到侍衛退了出去關上門,他還瑟縮着,身子隐隐發顫。

可惜,他這副可憐模樣沒能激起荊軻短少的恻隐之心,反倒逼出她天生的暴戾之氣,她很不客氣地将他踹去親吻牆壁。

「唉唷……」秦舞陽抱着頭痛苦呻吟,一會兒又暴跳而起,指着荊軻大罵道:「荊軻,你以為別人都當你是第一勇士我就怕你了嗎?我告訴你,我爺爺、我爺爺……」

爺爺什麽?誰呀?重要的是眼前這位,烏發如緞傾落,游戲坐姿慵懶帶媚,尤其是那張玉白小臉,精雕玉琢的美,一整個教他驚心動魄起來,二話不說收起痞子樣。

「姑娘莫怕,小生秦舞陽乃是燕國大将秦開之孫,有小生在,姑娘—— 唉唷……」他話都還沒說完,又被踹到牆邊。

秦舞陽甩了甩頭奮力站起,佯裝出的斯文書卷味轉眼一變,他惡狠狠地走到她面前,這一次他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就被她一記橫踢,他頓時仰躺在地,眼前彷佛有繁星亂舞。

荊軻本想就這樣放過他,偏偏忍不住又多想了點,火氣冒了上來,她幹脆起身再踹他個兩腳,而且不偏不倚就落在他命根子左右,要是偏斜了毫厘,往後在鹹陽城裏當個未淨的宮人也能安度此生。

沒辦法,她這是新仇舊恨,不消解她吞不下。

想當初她要燕太子丹再緩緩,只因她已托了書信要大師兄蓋聶趕來,與她共赴大業,豈料燕太子丹等不及,非但以好友高漸離的生命威脅她,還把這個所謂的燕國第一勇士發派在她身邊,結果咧……

「尿褲子……我讓你尿褲子、我讓你尿褲子,丢臉丢到鹹陽城!」怒如火竄,荊軻又再補上幾腳,當然,同樣的是在命根子左右,依舊不失毫厘。

「救命啊……殺人了啊!殺……」秦舞陽吓得臉色蒼白,狼狽抵擋間,突地發現什麽的問:「等等,你是荊軻?!」

「我是你祖太婆!」踩、踏、踹……收工,呼,歡暢。「抱歉,稍微踩偏了點,煩你擔待了。」

他癱在地上,面上淚兩行,身下濕一灘。

荊軻撥了撥長發,慵懶地席地而坐,倚幾托腮,垂目不語。

秦舞陽偷觑着她,玉面如月,風華自成,如此嫺靜安然,讓他不禁懷疑剛剛的狂風暴雨只是他未醒的夢,可偏偏身上痛得這般真實,他再狐疑,也不會期盼她再來一次。

痛到不能起身的他只能卑微地在地上爬,如龜般移動到她身邊,顫巍巍地輕喚道:「姊姊。」那嗓音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一整個委曲求全,有點同情心的都應該動容。

可惜,荊軻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他此舉等同再次掀起了她內心的滔天怒火,想起他的可恨,她目光一斜——

「不要、不要再踩我了!」秦舞陽把自己圈抱起來,不讓她再有下毒腳的機會。

阿娘喂,方才不是還一副溫良恭儉讓的端莊模樣,怎麽眨眼功夫就成了羅剎金剛了?

「滾遠一點,臭死了!」荊軻把他當球踢,腳上功夫堪稱一絕。

「唉唷……」倒黴的是,秦舞陽又把門給撞開,門外侍衛的瞪視教他眼淚打滾,瑟縮得猶如可憐小動物,只盼他們有些恻隐之心,可惜他們好像沒有,眼見刀就要落下,他扯開喉嚨大喊,「救命啊!」

殺雞般的哀號聲響起,秦舞陽以為自己即将走上黃泉路,幾乎是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被股蠻力一扯,随即被抛撞得七葷八素,但止住滾勢,朝門口望去,就見侍衛落下的刀砍在他剛才躺的位置,差那麽一點點,他的命就沒了,而更教他不敢置信的是,解救他的人竟是剛剛把他踩得半死的人。

「喂,想個辦法,他臭成那樣,是打算臭死我不成?難不成這是秦王對待使節的禮儀?」荊軻懶懶地倚在門邊,微眯起眸斥問道。

本是渾身赤紅戾氣的勇猛侍衛,在她那勾人的眸光之下,竟一個個嗫嚅的說不出話,其中一個還雙眼發直臉色漲紅,恐有風疾之虞。

「把這家夥帶出去弄幹淨,還有,我要沐浴,動作快!」

「是!」侍衛們應了聲,一個進門把秦舞陽給拎走,一個立刻着手室內整理,一點尿騷味都沒殘留。

不消一時半刻,又有兩名侍衛搬來了青銅鑒,就擱放在內外室中間的夾房裏,快手快腳地注入熱水後,還備上幹淨的新衣,随即斂衽離去。

荊軻瞧了眼曲裾素衣,心想這些人的動作可真快,肯定先請示過嬴政了,然後再備上衣物和熱水浴具。

泡在熱水裏時,她忍不住想,嬴政之所以能夠以霸王之姿進逼六國,确實是底下人訓練有素。

宮中侍衛都這般敏捷迅速了,更何況是駐紮國外的兵馬軍士。

滅韓除趙,如今四十萬大軍駐紮中山,對燕國虎視眈眈,如此暴風之姿橫掃天下,任誰都不能折損半分,除非……嬴政死。

「死生利若,一無擇也。殺一人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荊軻用低滑柔和的嗓音吟誦着,這話她奉為圭臬,也勢在必行。

待秦舞陽換上一席素衣曲裾後便乖得像只貓兒,在離荊軻一步之外正坐着,連大氣都不敢吭上一聲,只要她稍有動作,他就會快速把自己合抱成一顆球。

見狀,荊軻撇了撇唇,努力地壓抑着想嘲諷他幾句的沖動,好歹人家是秦家大将之後,再渣也得給他祖上一些面子。

方才沐浴時,他就聽外頭的侍衛們提起他「不小心」睡着時發生的事,對荊軻這般沒啥出身的家夥,突然敬重了起來,尤其當他還是個她,有張花容月貌,傾天下之姿,混世魔王之兇殘……再怎麽樣,都是得敬重的。

不過,哪怕嬴政迷上了她的美色,這美色又能撐多久?要是她這般兇殘,還企圖行刺又失敗,到時候他不是得陪着上路?但話又說回來,他現在還能窩在一角,她是功不可沒,把命賠給她也不是不成,至少黃泉底下和爺爺相逢時,他勉強還算是個英雄好漢吧。

眼前是沒逃跑的機會了,但人家大姑娘都沒放在心上了,他要是驚駭形于色,這不是要丢死人了嗎?

撐住啊秦舞陽,反正巴着荊軻就對了!

晚上吃了頓頗為精致的膳食後,門外侍衛像是銅鑄的,壓根沒動地繼續守着,沒有半點要傳喚荊軻的動靜,于是她吃飽喝足後,就直接到內室休息去了。

「姊姊,我睡哪兒?」秦舞陽小貓似的極為乖順的問。

「誰是你姊姊?」別,她一生坎坷不幸,再添個他,那是老天要滅她了。

「敢問荊大俠,我睡哪兒?」他紅着眼眶問,可憐兮兮到不行。

「能在哪兒窩就窩哪兒,你要是膽敢爬上我的床,睡夢中發生什麽事,也只能請你擔待了。」

秦舞陽明白了,和衣席地窩着,慶幸這內室是鋪着氈毯的,還挺暖的,只是有點硬,但他還能要求什麽?至少外頭那票侍衛半夜殺進來,他想翻上床應該還有餘裕。

翌早,荊軻睡飽,起身時精神奕奕,反觀秦舞陽像是折騰了一夜沒睡,眼下一片青黑,起身時還不住撫着腰。

她沒好氣的瞥他一眼。「你确定你是秦開的孫子?」那位名震東胡的大将軍之孫?

他倏地漲紅了臉。「爺爺又沒教我武底子。」況且他是名門之後,自小可是被嬌生慣養着,哪裏睡過地板,自是渾身酸痛。

「事事都要人教?」荊軻受不了的搖了搖頭,連嘆氣都省了。

他出身名家,想學個什麽的還怕難嗎?她長這麽大,哪一次是旁人替她張羅的,還不是一切得靠自己,想學就得用偷的,還要偷個精,把想學的都偷來,最終幸得钜子收留,拜在墨家門下,讓她終于有了個家,還能盡情習文學武。

沒再搭理一臉不滿又委屈不能言的秦舞陽,她靜靜地坐在床榻上,望着窗架外那被北風刮起的陣陣滾動黃沙。

橫豎這當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嬴政召見她。

比荊軻想像中的慢了三天,福盛前來告知大王特地為她設宴。

沐浴過後,她身着素衣,将一頭檀發随意拿了條帕子紮在腦後,乍看之下像是穿着喪服。

「你……你要小心點。」臨行前,秦舞陽嗫嚅道。

這話他說得心虛不過。小心什麽啊?嬴政那頭是搞什麽名堂,大夥都心知肚明,不讓她侍寝,難不成是找她閑話家常?呿。

荊軻看他一眼,若有似無地應了聲。

跟着福盛走進雍門宮裏的另一座殿宇,那兒四扇殿門皆開,挂在門邊的織幔被風給刮得如雲似霧飄動,一轉過,就見嬴政一身玄色常服盤坐在主席位上,垂着眼翻閱着竹簡。

「大王,燕國使節到。」福盛停步朗聲喊道。

嬴政略擡眼,擺了擺手,身後兩名宮人一個上前引荊軻入席,另一個則是走到殿外催促着禦膳房上菜。

「在這兒待了幾天可還習慣?」嬴政收起矮幾上的竹簡擡眼問。

「賓至如歸。」荊軻不卑不亢的回道。

她說的可是實話,這幾天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錦衾繡褥,守門的侍衛比她家鄉的狗還好使,對一個暗殺失敗的刺客來說,嬴政招待的規格沒得挑剔。

「果真如此。」嬴政啐了聲。

「嗯?」聽出他話中的鄙夷,她正要追問,宮人已經逐一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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