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荊軻坐在下位,和嬴政相距約莫兩張矮幾的距離,身旁各有兩名宮人幫着布菜斟酒,在她手無寸鐵的情況下,若想刺殺嬴政難度頗高。
聽說嬴政文武全才,但沒正式交手過,難辨外頭所言真假,要是兩人之間能夠至少縮短到一個矮幾的距離,也許她有機會能以格鬥技先卸下他的關節,将他活擒。
她正思忖着,突覺一道熱烈的注視,擡眼望去,就見他正一臉癡醉的看着自己,教她內心的殺氣更加猛烈。
這人是怎樣?先是語氣充滿鄙夷,現下又用目光調戲她,簡直是找死!
一會兒嬴政屏退了宮人,殿裏只剩兩人對坐,他才慢條斯理地道:「又在想該怎麽殺了寡人?」
「大王想多了。」她是傻了才會承認。
荊軻沒好氣地扒着飯,發覺這菜色和她在慶平閣裏吃的差不多,也許該說她在慶平閣裏的夥食實在是好得吓人,不過她餐餐頓頓都沒殘肴,實是節儉成性看不慣浪費,再者既然被押在這兒,逃不出生天,她寧可當個飽鬼上路。
「你就不怕寡人在飯菜裏下毒?」瞧他吃得豪爽,跟那群以禮為尊的作戲鬼相較,令人感到舒坦得多了。
「要下毒也犯不着等到今日。」況且想殺她也不需要使毒,浪費,要是嫌毒藥太多無處放,他倒是可以自己多吃一點。
「那倒是。」瞧瞧這豪邁不羁的氣焰,榮辱不驚的氣慨,簡直把他那票臣子給活生生地壓進黃土裏了,一個個丢人現眼的貨色,他眉一皺就跪,他唇一勾就高喊恕罪,一個個像是軟骨頭,丢盡他的臉,他卻還得負責善後,想起來就一肚子火。
荊軻沒搭理他,表面上專心一致地用膳,暗地裏卻想着待會要怎麽逼近他,又該如何下手,從哪一處擒拿。
她的不理會嬴政壓根不以為意。他就欣賞他這股傲氣,在他面前不逢迎拍馬,也不求饒恕罪,三不五時還有騰騰殺氣從那濃睫底下迸射而出,更是下飯。也不知道是吃得太快還是接受的目光太烈,教嬴政不禁微眯起眼,拍了拍胸口,安撫稍稍悸動的心。
「大王有恙?」荊軻側眼睨去。難不成他有心疾?從沒聽說過,但這是個機會。「在下略懂醫,可以替大王切脈。」說完,她展顏露笑,免費大放送墨家門人謂為最驚心動魄的笑。
他的笑彷似寒雪臘梅正逢春,褪去冰霜乍然盛放,他幾乎可以瞧見他背後花團錦簇的榮景了,嬴政不禁嘆了口氣。「原來如此。」
又是同樣鄙夷的口吻,教荊軻微眯起眼,咻的一下收起所有笑容,她沉聲問道:「大王何出此言?」
嬴政搖了搖頭,突然反問:「荊軻,慶平閣的膳食是否與這席上差不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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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如何?」
「那全是守在慶平閣外的侍衛進禦膳房,強迫廚子替你備的膳食。」
「所以你要将那些人處死?」她沒感到半絲意外,因為這種事,以往同門師兄弟都會搶着替她做,她也習慣了,只不過師兄弟們會交換條件,央求她別對外人這般笑,更不準她讓人察覺是女兒身。
她都無所謂,橫豎在各國間游走,自是扮成男裝較方便,再者她也喜歡當個男人,厭惡他人只看得見她的容貌,無視她的才學。慶幸的是,她的個頭高,不笑時表情又顯得陰沉,多年來從沒被人識破,偏偏被高漸離害得讓燕太子丹發覺,開始了這一連串的惡夢。
要是真死在這裏,她是無所謂,就怕連累身邊人,讓嬴政再添幾筆暴虐實證。
「沒有,一個個都還活蹦亂跳着。」
荊軻回神望去,脫口道:「早晚要賜死的吧。」
「不會。」嬴政眉頭微攢。
「是嗎?」她很不客氣地質問。
「寡人沒事殺他們做什麽?」別才來幾天就染上了那群渣鬼的渣病成不成?怎麽他說的話都沒人信,他都要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君王了。
「那你又是為何殺了蒙嘉?」
想起那樁悲劇,嬴政一整個悲從中來。
一群妄想揣測君心的笨蛋,偏偏正道不走,愛走旁門左道,以為當他說不就是要,當他說要就是不,明明該留卻沒留成的數條人命,害他白白添了惡名,直到現在他還真不知道得找誰洗刷冤屈。
「我明白了。」嗯,意思是要用那幾條人命逼她就範?可以,她會讓他付出代價的,就這樣。
「你明白什麽?」嬴政滿肚子委屈化為滔天怒火,踹幾站起。
他當了十幾年的嬴政,當得他火冒得豈止三丈!啥事都要他自個兒動手,不管是內政外政,甚至是調軍糧引戰火,派兵遣将乃至于操兵列陣……有沒有搞錯,他也只是一個人,就算他再怎麽熱愛這份工作,也不能把所有事都丢給他,然後還讓他背了個大黑鍋。
天底下有沒有這麽倒黴的事來着?他只是來找隊友,不是來做牛做馬的!
荊軻毫不在意他的怒氣,反倒認為機不可失,人跟着站起,慢慢縮小兩人的距離,準備将他一擊斃命。
未料,嬴政自己送上門來,沖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肩頭用力搖晃。「寡人可是在為你擔憂,你到底懂不懂?!」
她見機不可失,立即借力使力地将他抛摔—— 碰的一聲,她難以置信地瞪着壓在她身上的他。
纏、擒、抱、扯……不管是哪一招竟撼動不了他半分,他壓根沒使力,只是壓在她身上,逼着她非得正視那雙燦若子夜的黑眸。
真要論,嬴政十分俊美,刀裁的濃眉底下嵌着星子般的深邃黑眸,與生俱來的霸王氣勢更是替他深刻的五官加分不少,讓他哪怕噙着笑也拂不去那股壓倒性的威儀。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所向披靡的格鬥技怎麽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
混帳,難道非得等獻身時才有機會再動手?
「瞧,寡人這般壓着你,你就動彈不得了,遑論是寡人精挑細選的侍衛?他們對你要有非分之想,你該如何是好?」
「嗄?」荊軻一時間有些懵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難道不知道?」他的面貌姣好,宜男宜女之相,但可怕在他展笑的瞬間,臘雪盡融,也莫怪那群虎背熊腰的侍衛們春心蕩漾。
他倒是免疫了,畢竟在仙境待了千年,什麽貨色他沒瞧過,這麽點姿色,他還沒看在眼裏,頂多是覺得賞心悅目就是。
「大王是怕那些侍衛先沾染了我?」他的意思是,不能允許旁人觊觎他的東西?他是嬴政耶,誰敢搶呀!
「雖說男人跟男人……但寡人還是認為這事得要兩情相悅才成。」這人間男女的事他也不是不懂,男人間也是聽聞過的,可問題是這種事怎能單方面壓迫?「你道那幾個家夥要不是看上你,又怎會對你這般獻殷勤,你好歹也有點戒心。」
荊軻算得上是他看得上眼的人,怎能讓那群其貌不揚的大猴子們給糟蹋了?至少在他的地盤上,他得盡點地主之誼,稍稍提點。
荊軻眨動長睫,眉頭微微蹙起。
她這陣子應該是吃飽睡足,腦袋再清明不過,但她怎麽覺得他的這席話,她每個字都聽得懂,但湊成一長串卻教她費疑猜了?
他要她有點戒心,因為侍衛恐會對她出手,而出手與接手的兩造都是男人……換言之,在他眼裏,她是個男人,哪怕她長發披落,他也認定她是個男人,把她當成男人對待,而且還提點她防備?
荊軻頓時有些五味雜陳。
一直以來,她最渴望的是有人可以無視她的容貌,把她當成男人看待,可以促膝長談,可以無視男女之防,但至今無人能做到,偏偏這個惡名滿天下的嬴政卻這般待她……
「可有壓疼你?」
她擡眼,就見他朝自己伸出手,輕而易舉地将她拉起身,還親自撣了撣她的衣裳,哪有什麽暴虐之氣。
「寡人心底有主意了,你就盡管在這兒待下,寡人不會傷害你,更不會放任他人傷害你。」瞧瞧他,簡直是蒲柳之姿,方才一壓,他才發覺他比外表要來得纖瘦許多,如此麗人有此膽量,他欣賞都來不及了,絕不可能讓人傷他半分。
聞言,荊軻的腦袋又糊成一片。
她所面對的嬴政,似乎與外頭流傳的有所不同,還是……這只是他籠絡人的手段?
直到她回到慶平閣,她還是未能理出頭緒,反倒是秦舞陽跟前跟後,問得她心煩,橫眼瞪去,他随即乖得像只貓一般伏在一隅。
未久,外室的門一開,兩名女子在侍衛的護送下踏入。
「這是……」荊軻托着腮,懶懶的問。
侍衛一見她的清豔之姿,猶如盛放牡丹,整張臉紅得彷佛要燒起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奴婢是大王派來伺候兩位的。」其中一名女子揚起輕淺笑意,扶柳之姿,笑若桃李,将一旁從貓再變成人的秦舞陽給迷得忘了家鄉在哪兒。
荊軻濃眉微揚,突然間想明白了,原來嬴政不是将她當成男人看待,而是真的以為她是男人,虧她還感到有些開心,想不到嬴政只是個眼疾嚴重,眼殘的家夥。
不知怎地,意識到這個事實,她莫名覺得心底有把火悶燃着。
半晌,荊軻淡聲道:「不用。」
「可是大王……」
「荊軻,話不是這麽說的,大王分明是要賞給我的。」秦舞陽立刻跳出來扞衛自己的福利。
廢話,兩個貌美如花的侍婢,不是賞給他的,難不成是給她的嗎?
「你想在我的房裏做什麽,嗯?」荊軻臉色一沉,肅殺之氣橫揚。
秦舞陽的心蔔通蔔通的狂跳,眼皮也跟着一抽一抽,連帶着手顫腳抖,可不管怎樣,在女人面前,他得維護己身尊嚴,于是他用力擠出聲音道:「後頭還有好幾間房。」
「那你為何老是睡在我的床邊?」
「我保護你啊!」他理直氣壯得……臉紅了。
「保護我?」
「對、對呀!」秦舞陽硬聲道,見她突地站到面前,硬生生高了他快半個頭,他一時羞惱的又道:「你只是現在比我高,我很快就會比你高了!」他才十三歲,正要抽長,等他長大她就知道了。
「是嗎?」荊軻垂斂長睫,驀地襲向他,巧手往他肩頭一扳,右腳迅疾無影地橫掃他的雙膝,瞬間,他就像是和水的泥娃娃軟倒不起,臉色蒼白得連號哭的力氣都沒有。
她不解地看着他,眉頭微微蹙起。
真是奇怪,同樣的招式,她還減了七分力,秦舞陽就被她卸了肩和雙膝,怎麽嬴政卻一點反應皆無?難道他的武學如此高深,竟連她最熟練的近身格鬥都傷不了他半分?要真是如此,手無寸鐵想取他的性命,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許是只剩美人計了,得趁他正興起時動手,才有一絲生機。
「姊……你……等一下再想……先救我……」
荊軻回過神來,睨了秦舞陽一眼,瞧地上又濕了一片,不耐地咂着嘴,對着呆站在門口的侍衛道:「可以處理一下嗎?順便将這兩位姑娘送回,多謝。」
兩個呆若木雞的侍婢被侍衛給請了出去,侍衛随即又入內拎起了秦舞陽。
「姊……疼啊……」救命啊,他是不是廢了?
「羅唆,等你打理好了再說。」
秦舞陽淚流滿面,暗暗發誓,絕對絕對不要再惹荊軻不快,他寧可被一刀殺了也不要受這種折磨。
當晚,荊軻替秦舞陽接上了關節,他從此乖得不敢再頂嘴。
翌早,福盛笑容可掬地帶了一個非常高大的宮女前來。
真不是荊軻要說,以女子而言,她的個頭算是相當高了,想不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宮女的身高幾乎要和嬴政差不多,站在福盛的身邊,硬是讓福盛小了一號。
「荊使節,這位是阿蕊,往後就侍在荊姑娘跟前。」福盛笑臉迎人地道。
「奴婢阿蕊給大人請安。」阿蕊羞澀地垂下臉,期期艾艾地說着。
「不用多禮。」荊軻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餘光瞥向秦舞陽。
正偷偷嘲笑阿蕊的身長和容貌的秦舞陽吓得連忙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奴婢馬上給大人備膳。」阿蕊怯聲道。
「嗯。」荊軻懶懶的應了聲,見福盛還沒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對了,從今天開始,由在下看守慶平閣。」福盛苦笑道。
「福大人是衛尉大人,管的是守門衛,讓福大人看守慶平閣,未免大材小用。」
「由此可見大王對荊使節的看重。」事實上,同侪莫不看重荊軻,就盼能利用她分散大王的注意力,讓大夥能夠喘口氣。
雖然大王有心一統天下是極好,但這一統天下也不是短短幾年就辦得到的,可偏偏大王不知道心急什麽,一方面減稅加徵傜役,調糧又調匠人打造各式辎具,另一方面又着手河水整治、設驿亭,可天曉得眼下才剛接收韓、趙共五十來座城池,這沿路的驿亭和水治讓管錢的治粟內史和治水的少府瀕臨崩潰邊緣,羅少府前兒個上吊是被他給搶救下來的。
大王派了統整關中的內史前往處理韓、趙兩國的國庫,硬是要把銀兩給榨出來,才沒逼死另一個準備跳河的治粟內史大人。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了備戰,現在連宮中馬匹都盡出,昨兒個晚上太仆找他喝酒,哭了一夜,他都跟着鼻酸了,急速外弛內張的結果,就是讓一票臣子常常聚在一塊喝悶酒卻難解愁,可是大王矢志統一天下,他們還能如何?
眼前,他們只能寄望荊軻了,唯有她!眼前只盼她能迷住大王數月半載的,讓大夥休養生息,蓄勢再發。
荊軻被福盛充滿祈求的目光給看得發顫。「大人言重了,在下不過是被禁锢于此的燕國使節罷了。」她有點反胃,他要是再這樣看着她,她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麽事。
「荊使節客氣了,大王自是看重你。」關于那些什麽錦衣玉食的廢話,他自動略過,好歹荊軻也是在七國間響叮當、叫得出名號的勇士,那些廢話只會惹惱不為名利的人,當然,也包括恢複女兒身的她。
她有張令男人望而癡迷的容顏,一旦展笑,猶如百花簇擁的春神降臨,哪怕肅顏倚窗,也如冷冽清凝的月神再世,原本守在慶平閣外的侍衛,竟有人偷偷地膜拜她,甚至為了輪值守門外而大打出手。
正因為如此,大王才要他來此坐鎮,把那票失心瘋的侍衛全都遣到後院去。
想想昨兒個,要不是殿門全開,怕荊軻的玉體雪膚給人瞧見,說不準大王就将荊軻給就地正法了,由此可見大王對之傾心,足以改變大王的行事作風。
衆人之所望,全都系在她的身上了。
「福大人要是無事,盡管先走。」荊軻抽開視線,閉了閉眼,努力地壓抑反胃的沖動。
太惡心了,那一副有求于她,甚至明白到用眼神祈望她去霸住嬴政……他到底在想什麽?她要不要告訴他,他有個眼殘的君王,一直以為她是男人,所以她壓根幫不上這個忙。
「荊使節,其實大王宅心仁厚,不啻為賢君,荊使節要是能與大王多相處,必能察覺大王不若凡俗人等的睿智賢德。」
「韓國國君割地稱臣,依舊被踏破城池,死在兵馬亂陣之下,如此歹毒之人,何來賢君之名?」荊軻毫不客氣地回道。
福盛啞口無言,沉默了半晌,硬着頭皮再道:「大王在滅韓之後,廣攬才士,更沒有屠城濫殺……」
「沒有屠城濫殺,并非宅心仁厚,而是韓國早已開城門投降,濫殺只是再添污名。再者,廣攬才士,那是因為他需要不少暗樁牆頭草,潛入各國竊取軍情。他久攻不下趙國大将軍李牧,便讓人潛入其中挑撥趙王殺李牧,秦兵再藉機長驅直入,殺了趙王,滅了趙國,僅剩趙公子嘉遠避燕國,由此可見,大王确實是個深思熟慮,慎謀能斷之輩。若要論斷大王,大王确實睿智,但絕非賢德。」
福盛一整個想死。他是武将啊!明明就不是個長袖善舞、口齒伶俐的人,他沒事怎會以為自己可以舌粲蓮花地把荊軻給拐了?他沒被洗腦就該偷笑了。
他不要再開口,因為他隐隐察覺,他愈說愈有可能壞事,他還是乖乖閉嘴好了。
适巧阿蕊把膳食給端來,福盛趁這機會退到門外。
荊軻用完膳坐在窗邊,看着窗外被北風吹得黃沙密布的天空,有時攢眉有時垂眼,教身後的秦舞陽和阿蕊忍不住發出贊嘆聲。
美人啊,做什麽表情都像一幅畫,站在再灰暗的背景裏依舊閃閃動人,教人移不開視線。
荊軻微微回頭,蹙眉看着兩人,就見阿蕊羞紅了臉,而秦舞陽更是一副癡樣,她忍不住嘆氣了。
算了,懶得計較了。
她再次看向窗外,在心底一再推演有什麽腹案可行,但眼前能做的,只有等待嬴政再次召見。
然,接下來的日子,嬴政像是把荊軻給忘了,不但沒再召見她,就連夥食也日漸變差。
「有沒有搞錯,豆莢湯?這豆莢裏根本沒有豆子,分明是将要丢掉的豆莢随意煮成湯的!」當豐盛的六菜一湯逐日減少,最後只剩兩菜一湯,菜中不見葷味,遑論鮮味,更過分的是那菜就像是揀了不要的菜梗、菜莖随意翻炒,連點鹽醬都不肯下,嬌生慣養的秦舞陽當然爆發了。
「沒規沒矩,坐下。」坐在他對面的荊軻低斥道。
他張了張口,忍着氣坐下,沒多久又遷怒到正在布菜的阿蕊身上。「我問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不關奴婢的事。」
「你口吃了,分明就是心虛!」
「奴婢……」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我告訴你,爺兒沒冤枉你,打從你來了之後,菜色愈來愈差,而且你每次到禦膳房取菜,不花半個時辰還拿不回來,你說,是不是你把咱們的飯菜給吃了,拿你自個兒那份濫竽充數?!」秦舞陽罵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荊軻盯着,他早就踹人了。
他早就看穿這個阿蕊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大塊頭,長着身體沒長腦,奴性又特別強,嗓門一大,她就自動滾到角落,大大的滿足他許多沒威風過的少爺氣概。
「不是、不……奴、奴婢……」
「你不是什麽,你根本就是—— 」
啪的一聲,有件銳物從秦舞陽的耳邊飛過,然後插進了他身後的牆,他眨了眨眼,緩緩回頭,就見一枝筷子插在牆上,那速度快得他根本什麽都沒瞧見。
「讓不讓人用膳?」荊軻淡淡問道。
他二話不說地把只有豆莢的湯給一口飲盡,完全吃不出是什麽滋味,反正肚子餓了,吃什麽都一樣,騙得飽肚子就好。
阿蕊感激不盡地瞅了荊軻一眼。
荊軻沒當回事,只是嫌吵,等安靜下來後,她繼續慢條斯理地品嚐飯菜。
然,當晚膳減少為一菜一飯時,秦舞陽再次發飙了。
「這是什麽?這是黃豆!還是半生不熟的,還有這一根一根的是啥啊?」秦舞陽發誓,他從沒見過這種長得一絲絲條狀的菜,吃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熟,橫豎沒個鹹味還澀了滿口。
他以往在府裏可是一天三餐外加宵夜,來到秦國後減少為兩餐就算了,量還那麽少,到底知不知道他正在長大,怎能如此狠心扼殺幼苗!
阿蕊不知所措地垂下眼,不住地絞着十指。
「阿蕊,這是豆藤吧?」荊軻問,張口吃下。
「是。」阿蕊心頭一沉。
「豆藤是什麽?」秦舞陽不解的問,壓根沒聽過這個菜名。
在荊軻的冷視之下,他乖乖的閉上嘴,吃豆配豆藤,順便配了點眼淚……嘿,他真是天才,這下不就有了鹹味了。
荊軻懶得理他,迳自對着阿蕊道:「把手伸出來。」
阿蕊以為她要責罰自己,怯怯地攤開掌心等着領罰,豈料她卻輕托着她的手,在滿是傷口的指尖上上藥,教她錯愕不已。
「近日的飯菜都是你絞盡腦汁備來的?」荊軻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并拿出帕子替她紮手。
進墨家之前,她也曾窮得像是路邊乞丐,餓到受不了時,就到野外打野味,要不就找些野菜豆類果腹,再多喝點水也就飽了,所以當近日吃食愈來愈能勾動她往日記憶時,她就不得不正視這位不該與她有任何瓜葛的阿蕊。
「奴婢……」
「禦膳房那邊不肯給?」這事都是好猜的,想一下就找得到答案。「怎麽不找福大人說去?」
「不是廚子不給,是……」阿蕊欲言又止,最終只能選擇沉默。
荊軻這下子知道答案了,能讓阿蕊不敢開口就怕得罪的,不敢跟福盛求救添亂的,許是後宮幾個想當家的女人吧。
說穿了,國與國之間的爾虞我詐和嬴政的後宮争奪沒什麽兩樣,只是相較之下,關起門來的争鬥顯得小家子氣多了。
荊軻細細地看過阿蕊的手,閑話家常般地聊道:「阿蕊,你是個練家子呢。」
「奴、奴婢剛進宮時,是和其他侍衛一起操練的。」
秦舞陽聞言,立刻偷偷躲到角落。糟了,要是阿蕊存心報複,他得要死幾次才夠?
「既是如此,該是沒人敢動你才是。」荊軻拉高她的衣袖,就見她手腕到手肘滿是瘀青,不難想像衣衫底下還有多少舊傷,教她不禁再掏出一盒藥替她推拿。
「奴婢天生力大……怕傷人。」阿蕊羞澀又自卑地道。
「人家都不怕傷你了,你還顧忌這麽多。」推拿完畢,荊軻語重心長地道:「阿蕊,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你必須學會反擊,天底下沒人合該被欺負。」
「可是……」
「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荊軻彈了彈指,指向秦舞陽。「想想他都是用什麽嘴臉罵你的,你就用什麽嘴臉對他。」
突然成了受指責的對象,秦舞陽吓得瞠目結舌。他都已經躲到角落了還不放過他?!
「奴、奴婢不敢……」阿蕊吓得手心都滲出薄汗來。
「你不是不敢,是不會,來,瞧我怎麽做,你就跟着怎麽做。」荊軻懶懶地望去,突地斂眉肅容,目光如火炬,殺氣瞬時如刀刃疾射,将秦舞陽定在角落不敢動彈。
阿蕊見狀,努力地學荊軻寒鸷飛騰的兇狠,學荊軻銳不可當的殺氣,卻學得荊軻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那笑容燦若桃李,讓阿蕊看了都忍不住臉紅了起來。
「不是這樣,是要如此。」荊軻面容變幻迅速,須臾間又是殺氣騰騰。「你得要想着他憑什麽欺你,同樣是人生父母養,誰都不能往你頭上踩,敢踩你,你就踩回去,敢打你,你就打回去!」
秦舞陽像是被數把利刃定在牆上的青蛙,暗暗垂淚。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不然他道歉好不好?
訓練了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阿蕊的臉已經徹底僵化,不過原本怯懦的生澀感消除了不少。
荊軻雖不滿意,但還算差強人意,她潇灑起身道:「走吧。」該是時候到外頭試煉了。
「大人這是要去哪兒?」阿蕊趕忙跟上,忙不疊的道:「大王有令,大人不得踏出慶平閣一步,況且福大人就守在外頭呢。」
「放心。」荊軻擺了擺手,走到門外,就見福盛随即回過身,不偏不倚地擋在門口,臉上帶着笑意,态度卻十分強硬,她瞅着他,徐徐地勾彎唇角,刻意展現風情。「福大人,在下吃得飽極,想在這園子裏走走逛逛,成不?」
福盛直瞅着她豔若桃李的笑意,彷佛日光自葉間篩落一地光輝,刺眼得教他睜不開眼,就在瞬間,她快手斬向他的後頸,就見他白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好,可以走了。」荊軻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着動也不動的阿蕊。「阿蕊,動作得快,他頂多兩刻鐘就會醒來,咱們快去快回,別給人家添亂。」
「大人……變臉的速度好快。」
「好說好說。」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快走吧,我可不知道後宮在哪兒,你得給我帶路。」
「大人要去後宮?」阿蕊難掩驚愕。
「不然呢?」不去後宮上哪兒讨公道?沒讓她吃飽,那些人總得付出一點代價。
阿蕊望着那笑得幾分無辜無害又豔絕人寰的面容,在晚風襲來衣袂飄飛間,又窺見了玉面底下潛藏的狂暴兇殘,忍不住的,她崇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