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雙更合一 (8)

征南下是遲早的事。如今朝中正是養兵之時,這些軍戶若是不安撫好,恐怕難定民心。

于是兵部尚書李大人在呈上請願書後,第一個上書懇請皇上下令即刻處斬蘇凜,以平民怨。

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有第二個。在經過這幾日的觀察,朝中文武百官,也知蘇家大勢已去,就算蘇凜不被處死,也難逃流放命運。而見蘇家也并未四處活動,跟蘇家有關系的濟寧侯沈瀚之,更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倒是太子不知做了何事,被皇上關了禁閉。于是這些朝臣便不再忌憚任何。在朝堂裏浸淫久了的文臣武将,如今也都看出局勢馬上要大變,自是風往那邊吹,就往那邊倒。吏部尚書開了口,其他人也就紛紛請求嚴懲蘇凜。

到了皇上召集百官那日,在諸多壓力之下,不得不下了聖旨,罪臣蘇凜三日後屋門處斬。

……

“娘娘,外頭放出去的人傳回消息了。”

李貴妃閑适地坐在自己寝宮,對趙公公的話置若罔聞,只笑着拿起手中的花繃子,舉在他面前:“德元,你看這花兒繡得如何,玥兒再過不久就該回京了,我這正打算給他繡條絲絹,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趙公公笑:“娘娘一雙巧手,自是繡得好看得緊,殿下定然會喜歡的。”

李貴妃笑了一聲,收回花繃子,道:“怎麽樣?”

趙公公忙正色道:“蘇凜從前在京師的部下,已經悄悄集結起來,總共五六十人,準備後天劫法場。”

李貴妃勾唇笑:“好!刑部那邊當日地布防如何?”

趙公公道:“回娘娘,因為蘇凜多年來手握重兵,刑部徐大人已經請示皇上調遣了金吾衛的禁軍,和神機營的□□手,為得就是萬無一失。”

李貴妃點頭:“你讓外邊放出去的人,通知濟寧侯世子。世子爺和他那舅舅,雖不是父子,卻勝過世子,他雖然天子聰慧,辦案利落,但到底是在寺廟裏長大的,沒那麽多心機,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定然會幫着那些人一起劫法場。咱們趁此機會,一箭雙雕,既斬了蘇凜,又将世子一舉拿下,所謂斬草除根。”

趙公公笑道:“還是趙公公想得周全,提早就将人從宮裏放出去,讓他與蘇凜在外面的部下會合。”

李貴妃拿起繡花針在花繃子上繡了一針,雲淡風輕道:“那人雖然曾經跟過蘇凜,但只要在宮裏當差了一段時日,哪有還禁得住榮華富貴誘惑的,只要許他一個前程,還不替本宮肝腦塗地。”

趙公公道:“娘娘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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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貴妃輕笑出聲,默了片刻,又道:“世子武功高強,當日多放點眼線出去,一定要想辦法跟上他。處斬那日看熱鬧的人定然很多,若是沒抓到現行,那咱們就白費力氣了。”

趙公公點頭:“娘娘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好,已經在侯府內外和錦衣衛衙門都埋了人,一定會跟進世子的動向。”

李貴妃笑了笑:“侯爺虎毒不食子,那就讓本宮來做好了。”

皇上聖旨下來,又是三天之後處斬,伶俜得到這消息後,驚駭之外,也知事已至此,已經無力回天。現下只能想着如何安撫沈鳴。

其實她對蘇凜的死,唏噓多過悲痛,到底不是自己親人。只是想着一個坦坦蕩蕩的大英雄,最終是被奸人所害,難免心中為之鳴不平。

然而自皇宮裏的消息傳出後,她就未再見到沈鳴,那松柏院中,除了福伯,連長安長路都沒見了影子。問福伯三人的動向,老人家也是一臉茫然,只說頭日有蘇總兵先前的部下來找過世子,至于其他,就一無所知。

伶俜心中有些奇怪,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安。等到行刑前一晚,到了二更天也未見沈鳴回府,愈發忐忑。回到靜欣苑,見着姨母還未歇息,忍不住道:“姨母,世子這兩日都未回府,我總有擔心!”

寧氏道:“明日就是國公府世子行刑的日子,恐怕是去了國公府安撫國公爺。”

伶俜想了想又道:“福伯說前日蘇總兵先前的部下來找過沈鳴,我怕……”

寧氏本在油燈下謄寫經書,聽到她的話,手中狼毫頓了頓,慢慢放在硯臺上,擡頭看向雖然年歲小,但已然成熟不少的外甥女,眉頭微微蹙了蹙:“你怕他打算劫法場?”

這個念頭其實只在伶俜腦子裏一閃而過,在她看來沈鳴性子持重,應該不會沖動到行這一險招。

但是姨母說出這句話,她忽然就打了個寒噤。那時在天牢中,沈鳴當着舅舅,就承諾過一定不會讓他死。但如今不讓他死的辦法,只有铤而走險劫法場。

蘇凜南征北戰十餘年,部下衆多,為人又大氣豪爽,想來還有不少死忠就在京師一帶。從戎過的人,大多念舊情講義氣,看到原先的主子要被斬首,恐怕會想方設法營救。

看到外甥女神色怔忡地睜大眼睛,寧氏也不安起來:“世子心思簡單,一心想救舅舅,恐怕遭人游說,就答應跟那些人一起胡來。那些都是光腿子的人,救了人是本事,沒救到人逃走了不過是落草為寇,早就天高海闊,就算是被俘也不過是爛命一條,根本不在乎。可世子哪裏一樣?他怎的就這麽糊塗?”

伶俜被姨母說得,腦子裏愈發懵然,良久才道:“那該怎麽辦?”

寧氏深呼吸了口氣:“一定要在世子出手前攔住他。我讓人給榮王府送個信,明天法場上肯定有金吾衛的禁軍,若是英才當值最好,不在的話就讓他臨時調派過去,讓他留意法場周圍,看到世子,馬上悄悄攔下。”

伶俜道:“若是世子要去劫法場,肯定會喬裝改扮,表姐夫恐怕也認不出來。”她想了想道,“我明天一早就跟表姐夫會合,兩個人一起,我們的目标明顯,世子肯定會故意避開我們,一旦發現躲躲閃閃的人,十有八,九就有問題,而且我對世子的身形最清楚不過,不看他的臉,也能一眼認出他。”

寧氏點點頭,用力握住她的手:“恐怕蘇總兵那找到世子的部下有問題,目的不是要救人,而是要引蛇出洞,故意要拉世子下水。你們務必要攔住他。”

伶俜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在沈鳴出手之前找到他。平日裏看着那樣一個冷靜自持的人,怎麽就這麽糊塗?莫非這就是關心則亂?

這一夜,伶俜根本就沒睡。一早起來,換了身小厮的衣服,就出門跟比她更早的宋梁棟會合。兩人上了馬車,宋梁棟小聲道:“昨兒個岳母派人給我送信,我一看差點沒吓壞。刑部前日特特同皇上申請調遣了我們金吾衛兩百人,還有神機營二十個□□手。蘇總兵那些舊部要劫法場,定然只會派個幾十人,再多只會惹人注目。幾十人就算再如何精銳,別說我們金吾衛,那二十個□□手估摸着就能将其拿下。”

伶俜道:“我哪裏知道他會幹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你也知他素來是個少年老成的,從來不會沖動。到了他舅舅這裏,腦子就完全亂了。”

宋梁棟道:“他這也是關心則亂。若是有人要害我緊要的人,那我也幹得出這種事,大不了賠上一條命,至少也拼了一回。”

伶俜道:“現在哪裏是講這些時候,咱們得在他出手前找到他,把他給攔下來。”

宋梁棟聽了她這話,也是一臉神色凝重,憂心忡忡點頭。

到了法場,蘇凜還未押解出來,但法場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伶俜一眼看過去,都是些布衣,雖則知道其中肯定有蘇凜的部下藏在其中,但也辨認不出。

她拉了拉宋梁棟:“你帶着我在法場上面走兩圈,假裝巡視,世子看到是我們,定然猜得到是作何。我們仔細看着人群,若是神色和動作不太對勁,恐怕就是他。”

宋梁棟嗯了一聲,握着大刀領着伶俜上了那法場,一派威風凜凜的模樣,假裝來回巡視。伶俜皺眉仔細看着人群,可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宋梁棟想起什麽似地朝她小聲耳語:“若是世子不會來現場,而是在外頭接應呢?”

伶俜搖頭:“若是他答應了劫法場,就一定會親自來這裏,不會做縮頭烏龜。”

宋梁棟點點頭,目光掃了一下人群,皺眉小聲道:“我沒看到世子,不過好像看到了幾個埋伏的眼線,恐怕就是在等着蘇總兵的人動手。要是世子當真出手,那就是甕中之鼈。”

兩人正說着,鑼鼓聲響起,原來是穿着囚服的蘇凜被押了上來。宋梁棟趕緊領着伶俜退到底下的人群中。

到了人堆裏,伶俜倒是顯出了嬌小的優勢,她站在擁擠的人群,看到每張臉很有難度,但是稍稍矮身,就能透過縫隙,看到每個人的手。

她忽然靈光突至,每個人的手勢其實就在表達着此時他的心理。沈鳴和普通的看客,甚至那些蘇凜的部下,也都截然不用。

她仗着身子小,跟一條泥鳅一樣,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宋梁棟跟在她身後,竟然還有點吃力。忽然一雙緊緊握着拳頭的手出現在她的視線裏,那是一雙略微白皙的拳頭,因為攥得太緊,仿佛半點血色都沒有。

伶俜順着那手擡頭,看到一張平淡無奇面無表情的臉。她見着那人目光定定地看着法場上,握着拳頭的手忽然慢慢朝身後移動,也顧不得他想,她迅速擠過人群,沖到他身旁,緊緊将她抱住。

那人的身子僵了一僵,而熟悉點的味道,也讓伶俜幾近喜極而泣。

她沒有認錯人。

宋梁棟随後趕來,雖然他未認出沈鳴,但看到伶俜緊緊抱着那人,心下明了,伸手握住他的手,壓低聲音道:“不要動,已經有眼線盯着你,這就是個專門引你出手的陷阱。”

戴着□□的沈鳴怔了怔,左右淡淡掃了一眼,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匆匆移開目光。他哂笑一聲,握着拳頭的手,終于放下來。

法場上的蘇凜已經跪在行刑臺上,他雙手被縛,頭發散亂,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嘴角竟然帶着一絲視死如歸的笑意,而且也真的笑出來了,随後便昂着頭高聲道:“我蘇凜南征北讨,守衛邊疆,光明磊落一生,無愧天無愧地,無愧聖上百姓,也無愧列祖列宗,唯一愧疚的就是那死在賀蘭山的幾萬英靈。兄弟們!我陪你們來了!”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竟引得底下看熱鬧的百姓,有些熱淚盈眶。

他說完這番話,目光淡淡看向人群,在掃過沈鳴這一邊時,怔了怔停下來,朝他默默地搖搖頭,許是認出了外甥,也猜到他要幹甚麽。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刀劍出鞘聲響起,幾道人影一躍而上,沖到了法場上。

“有人劫法場!”早有準備的禁軍,立刻沖出來攔截。

宋梁棟道:“你看到了!連神機營都出來了,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他們不僅要蘇總兵死,還要連你一起拔掉,你可不能中了這奸計。”

沈鳴閉了閉眼睛,卻忽然又掙開兩人。伸手猛然撕開臉上的□□,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把刀,躍上了那法場臺子。

伶俜駭然地說不出話來,倒是宋梁棟先反應過來,小聲道:“不用擔心了,他既然露了真容,就不是要劫人!”

果不其然,只見扶躍上去的沈鳴拿着劍,對上的卻是那些劫法場的人。

猶跪在地上的蘇凜,眼中流下兩行悲痛的熱淚,為的是昔日兄弟;嘴角卻揚起了欣然的笑容,為的是終究還是清醒的外甥。

☆、49.第一更

抓到劫獄犯,沈鳴反倒立功,不徇私情,秉公執法,三品同知指揮使,幾個流放到西南煙瘴之地,女主用銀子買通押送的差人。難過,照料。

刀光劍影和火铳的聲音響起,圍觀的百姓驚惶地四散,宋梁棟已經拔刀上前,伶俜獨自一人在人流中被擠得東倒西歪,但是她的目光一直緊緊盯着那倒熟悉的身影。

她從來沒看過這般的沈鳴,表情冷冽如冰,眼睛紅得像是被烙鐵燙過。他身形風馳電掣,手中那把劍快得叫人看不清,不過是須臾間,已經有幾個蒙面人死在他的劍下。

大約是見着情形不對,只有二十多個劫犯露面,其他人都悄悄隐遁。而二十多個人均遭當場擊殺。斬首随後照常進行,曾榮耀十餘載的蘇總兵,終歸是沒逃過這場命數。

不過本來打算劫法場的沈鳴,倒是立了功。在皇上跟前,他只道那日是送舅舅最後一程,卻遇上劫法場,他不想讓舅舅因此蒙羞,所以挺身而出。皇上贊他不徇私情,剛正不阿,在蘇凜頭七過後就升了他為錦衣衛三品同知。

錦衣衛直接聽命于皇上,沈鳴雖則身份背景特殊,但他本身勤勉刻苦,辦事從不畏辛勞,又因着不懂官場鑽營,不喜左右逢源,正是皇上需要的一把利刃,尤其是蘇凜一死,蘇家一倒,更無懼他是否有所偏向。

自古以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必然都是冷血無情的。蘇凜一案真相如何,皇上并不在意,甚至那折戟的七萬大軍,也不會讓這位今上多放在心中,他約莫也能猜到這一仗或許跟後宮那兩位脫不了幹系。但這并不重要,只要他身為天子,繼續保持民心,制衡朝廷,就已經足夠。

如今皇後已薨逝三年,太子在朝中表現平平,遠遠不如兩位就藩的皇子在藩地的大放異彩,朝中本來支持太子的文臣武将,除了一心輔佐儲君的衛國公,其餘都持了中立态度,靜觀其變。如今蘇凜被斬,雖然未牽涉國公府,但國公爺自是會大受影響,自蘇凜被押解回京後,就已經稱病未再上過朝。

法場那日過後,沈鳴表現得倒是反常的平靜,安置舅舅下葬後,每日一早便準時出府辦公,日暮之後才回來,遇到緊要差事,連着幾日晝夜不息也是常事。伶俜跑去松柏院堵了幾次,都沒堵到人,只聽福伯說他無礙,也不知該不該放心。

直到又是一個朔日到來,伶俜一早爬起來跑到後府,才終于見着躺在床上休養的沈鳴。

“世子,你怎麽樣?”她半跪在床邊,看着面色慘白的人,小半月不見,這人生生清瘦了一圈。

沈鳴搖頭:“無妨,每月都會這樣,已經習慣。”他虛弱地閉上眼睛,“我休息一會兒,晚些時候你跟我一起去送送表妹表弟。”

伶俜道:“他們要被送往西南了麽?”

沈鳴嗯了一聲:“本來皇上就打算将其放在掖庭為奴,但我不想看到他們這樣,還不如送到南邊,等有機會再接回來。”

伶俜點頭:“沒錯,雖然那邊是煙瘴之地,民風彪悍,可在外面怎麽說都自由些,而且幾姐弟也有個照應,沒那麽可怕。我爹爹已經給楚王那邊送信,相信等到抵達苗疆,楚王已經安排人接應。”

沈鳴睜開眼睛:“這些日子,皇上安排了不少差使,我也沒空出功夫見你,讓你擔心了。”

伶俜笑:“我聽福伯說世子還不錯,我就不擔心了。舅舅已經下葬,你要節哀。”

沈鳴幽幽嘆了口氣:“若是那日你沒趕到法場攔住我,我可能真得會做出沖動的事。其實就算救了舅舅就如何?他那樣的性子,定然不會願意茍且偷生,我那樣做不過是害人害己罷了。”

伶俜想着他當時忽然轉變,從一個準備劫法場的亂黨,變成了一個緝拿亂黨的錦衣衛四品佥事,生生殺了好幾個蘇凜從前的手下。她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做出那樣迅速的決策。但他當時心中也是在滴血的罷!

伶俜不敢打擾他休息,兩人說了幾句,就伸手将沈鳴的眼睛蓋住:“你快些睡一會兒,我在這裏陪着你,等醒了,咱們去城門口等着押送的囚車。”

柔軟無骨的小手蓋在他臉上,掌心溫暖地像是冬日的豔陽。沈鳴覺得,自己連日以來的悲痛,好像就這樣被撫平了少許,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到了晌午才醒來,睜開眼,沈鳴就看到坐在自己旁邊正在打絡子的伶俜。見他醒來,她笑了笑:“我前日跟姨母去白雲觀求了個護身符,是道長開過光的,就想着打了絡子穿起來,給你挂在身上,以後保佑你平平安安。”

其實她并不太信這些,不過是心中有個安慰罷了。她打完絡子,将那碧玉觀音穿好,遞給沈鳴。沈鳴坐起身,只着一件薄薄亵衣,一頭青絲散散地披在身後,襯得臉色愈發蒼白,卻仍舊是清風霁月一般的少年。他拿過玉觀音,嘴角浮現一絲笑意,小心翼翼摸了摸,低頭看着睜着一雙大眼的人,伸手在撫在她臉上,垂首湊上她光潔的額頭,如鵝毛拂過一般吻了一下,然後下床:“咱們随便吃些東西就出門。”

伶俜點頭。

兩人抵達城門外,那囚車還未到來,又等了半個時辰,才見着一輛朝廷馬車緩緩而來。皇上念及蘇家這些年在朝□□績,并未将三個孩子關在囚籠,只讓帶着腳鐐木铐,坐在那車子內。

宋梁棟已經先前幫忙打點過,那駕車的侍衛見着身着便服立在路邊的沈鳴,便将車子停了下來,走到沈鳴面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禮:“小的見過沈大人。”

沈鳴這身份也委實有些微妙,雖然蘇家倒了,但他自己卻是升了一級,而且他姓沈不姓蘇,如今沈瀚之正是得勢之時,侯爺世子再如何關系單薄,那也是父子。如今錦衣衛指揮使周大人年歲漸長,照皇上的意思,錦衣衛遲早是要交給這位世子爺的。這樣一來,沈鳴在朝中的地位,不降反升。

他淡淡擺擺手,又指了指馬車。那侍衛會意,躬身做了個手勢,領着他走近了車子。

沈鳴立在車前,遲疑了片刻,才打開車簾子,裏面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以及兩個總角稚兒。因着已經幾年未見過,那兩個男孩并認不出自己這表哥,只是見着一個神色冷冽的少年,瑟瑟發抖般往後躲了躲。倒是那小姑娘怔了片刻後,忽然嗚地哭出來,不顧手上還有木枷,直接往沈鳴身上撲去:“表哥!”

那兩個男孩反應過來,也哭着湊過來。沈鳴拍拍表妹蘇詞的背,将她扶起來,又替她擦了擦淚水,柔聲道:“舅舅如今不在了,你們三姐弟要被流放到西南蠻夷之地,是表哥沒護好你們。但是小詞,你是長姐,要好生照顧弟弟,那邊已經安排人接應你們三姐弟,等到時機成熟,表哥就把你們接回來,你們要堅強點,等着表哥。”

蘇詞比伶俜還小了一歲多,如今還不到十二歲,本是天之驕女,但這幾個月從西北到京城,又在掖庭待了一段時日,如今一張臉面黃肌瘦,除了看得出五官仍舊清麗,已經半點世家小姐的模樣兜無。她抹了抹眼睛,堅定地點點頭:“表哥放心,我定然好好看護着兩個弟弟,保住我們蘇家血脈,等着你接我們回來。”

兩個男孩聞言,也止了哭泣,稚氣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堅毅:“表哥,我們也會照顧姐姐。”

沈鳴嘆了口氣,三個孩子雖然年紀小,但是跟着舅舅走南闖北,秉承了舅舅的風範,不是那經不起風霜的嬌花弱草,他微微放心,又仔細叮囑在路上該注意些甚麽。

伶俜不好打擾手足的話別,只不動聲色來到旁邊的侍衛身旁,從荷包裏摸出幾張銀票,低聲道:“兩位差人大哥,這回發配的只是幾個孩子,沒那本事逃走的。還麻煩等出了京師,就将那枷鎖撤掉,小孩子身子脆弱,經不起長時日的鐐铐。”

她雖然做着小厮打扮,但一聽聲音就是女子,見着剛剛世子是牽着她過來的,這侍衛也不是傻子,立時知道了她的身份,收下了銀票,目光瞥了眼上面的數字,頓時心中一喜,趕緊恭恭敬敬作揖:“小夫人放心,我們待會就解了鐐铐,不說別的,看到蘇大人的面上,咱們也會在路上照顧幾位小姐公子的。”

伶俜見着這兩人并非虛情假意地敷衍,才稍稍放心點了點頭。

這時沈鳴轉頭朝她招招手:“十一,你過來!”

伶俜趕緊走過去,湊到他旁邊。沈鳴拉着她朝裏面的三個孩子道:“這是你們的表嫂,你們還未見過,日後也不知何時再見,趁着機會認識一下。”

蘇詞微微愣了下,拉着兩個弟弟乖巧喚道:“小嫂嫂!”

伶俜點點頭,從手中的布兜子裏掏出幾包油紙裹好的肉幹肉脯:“這一路到苗疆那邊,估摸着要走一兩個月,免不了都是風餐露宿,這些都是能存放的,你們路上省着些吃,熬到那邊有人接應便好了。”

蘇詞接下來幾個紙包,又抹了抹眼淚:“多謝嫂嫂。”說罷,又擡頭道,“表哥,小詞和弟弟在那邊等你三年,若三年你還沒來接我們,便恐怕是沒了法子,我也好和弟弟在那邊老老實實讨生活,茍且偷生保條命作罷,蘇家大約也就再無複興之日。”

沈鳴點頭:“好,你們等我三年。”

☆、50.第二更

送走了蘇家姐弟,伶俜和沈鳴剛剛回到侯府,主宅那邊的小厮就過來傳話,說是侯爺叫世子去正廳用晚膳。

今日非年非節的,沈瀚之請沈鳴一道用膳,頗有些稀奇,兩人去了才知,确實是一家子齊聚一堂的家宴。安氏一房和寧氏已經入座,沈鳴和伶俜稍稍來遲,淡淡行了個禮,便也入了座。

沈瀚之冷冷瞥了這長子一樣:“世子爺如今升了錦衣衛三品同知,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我這個做父親的請你一起用個膳,還得三催四請的。”

沈鳴面無表情地看了眼父親,知他恐怕是在朝中受了什麽不快,這是發在他身上了。好在他對自己這父親的冷淡早已習慣,被他搶白一番也不甚在意,只輕描淡寫回道:“孩兒剛剛從外頭回來,聽到傳話便馬上趕了過來,還望父親見諒。”

沈瀚之冷哼了一聲:“前兒個你舅舅被斬首,你不徇私情,極力緝拿亂黨,明上看是立了大功。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法場原本是作何的?你可別忘了你姓沈不姓蘇,做出甚麽大逆不道的事,到頭來連累的還是我們濟寧侯府。”

沈鳴淡淡道:“孩兒不過是送舅舅最後一程,恰好遇到他的舊部劫法場,自是要秉公辦理,不能讓舅舅一世英名受辱。”

沈瀚之默了片刻,揮揮手招呼衆人:“用膳吧!”

今日氣氛嚴肅,誰都不敢在飯桌多嘴。安氏因為近日為外頭鋪子瑣事所累,又頻繁出錯,見着沈瀚之心情不佳,用完膳便拖着一雙兒女回了別院。寧氏也自是不會久留,和煦地安撫了幾句沈瀚之,便也帶着伶俜離開。桌上只剩了兩父子。

沈瀚之讓人撤了桌,沏了茶上來,拿了茶杯聞了聞,不緊不慢開口:“我知你對你舅舅一案耿耿于懷,但他打了敗仗,死了近七萬人是不争的事實。你也別怨着我沒替你舅舅在皇上面上求情,這是求不得的情。不過你要為你舅舅挽回一點名聲,倒是不難。”

沈鳴擡頭看他,目光冷冷清清的并不像在看一個父親,而那父親疏淡的目光,顯然也不像是在對着一個兒子。

沈瀚之喝了口茶,繼續道:“你舅舅剩下的幾千殘部,如今上了書,說是兵器和火藥出了問題,尤其是火藥,根本就用不上,所以遭了偷襲才沒半點還擊之力。兵器和火藥都是工部下轄的軍器局、兵仗局、火藥局所承辦。如今皇上接了折子,已經發了聖旨要都察院徹查工部。但是工部由太子掌管,尚書和侍郎都是太子舅系的人,都察院那邊倒人一時半會兒根本沒找到頭緒。若是你想讓你舅舅名聲稍稍恢複一些,可以幫都察院那邊一把。你在錦衣衛近一年,深得皇上寵信,查案子的本事自是一等一,有你幫忙,若工部真有問題,應該很快能查出來。”

沈鳴面無表情看着自己的父親,聽他說完,良久之後卻是冷不丁問:“你們真的要廢了太子麽?”

沈瀚之怔了下,臉色驀地一寒:“你說甚麽混賬話!我這是為了讓你舅舅恢複一些聲譽。況且都察院是齊王那邊的人,跟我有何關系?”

沈鳴心中了然,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我雖然不管朝堂紛争,但也知不論是齊王還是您的好外甥魏王背後指使,這一查必然會查出問題,總歸有心人便能借機彈劾太子。”頓了頓,又道,“至于有心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沈瀚之狠狠将茶杯磕在桌面上:“你這是懷疑我?”

沈鳴淡淡道:“父親,您不用裝甚麽忠良,外公和舅舅那樣的人才是忠良。你想讓魏王上位無可厚非,畢竟您是他的表舅,也是唯一的外戚。他若君臨天下,您恐怕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我對這個沒興趣,舅舅已經過世,我只希望他入土為安,不想再因為他掀起任何波瀾,所以調查工部一事,只要皇上不開口,我絕不會參與其中。”

沈瀚之從未聽過兒子說這麽多話,氣得臉色鐵青:“難道你就不是沈家人?就算我是在輔佐魏王,那有何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也是為了我們沈家。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一出生就有顯赫的背景,在寺廟裏近十年,還能成為侯府世子,回京不久就襲了錦衣衛四品佥事,這一切得來太容易,所以覺得理所當然。若你換做是我,白衣出身,寒窗苦讀十餘載,辛辛苦苦考中榜眼,卻也得從七品翰林做起。別人見我是一路順風順水,卻不知我經歷多少艱辛。我不過是想保住自己辛苦掙來的一切,也為了沈家子孫不再遭受我的辛苦。”頓了頓,又道,“玥兒也是你表弟,他若是上位,難道會于你有何危害?”

沈鳴面無表情地聽着,待他落音,哂笑一聲:“只怕他第一個就是清算了我!”

他想起那晚,宋玥将伶俜擄走的場景,光是想想就覺得後怕,只怕那人如今還是賊心未死。想到太子若真的被彈劾,宋玥被召回京,又是一樁頭痛事。

沈瀚之鐵青着臉輕喝:“你就這麽想你的表哥?”

沈鳴不欲在這件事上多說,宋玥對伶俜的态度本就蹊跷,他到如今都還沒弄清楚是為何,也不想讓沈瀚之發現端倪,讓伶俜難做。便站起身做了個揖:“父親大人見諒,對于朝堂紛争,我沒有半點興趣,還望不要拉我為您的外甥做嫁衣。”

沈瀚之惱火地揮揮手:“說你是個煞星還真是,趕緊回你的松柏院,你愛如何就如何?”

沈鳴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折身頭也不回離去。

沈瀚之氣得将茶杯摔在地上:“這個孽子!玥兒還是真是說得沒錯,我遲早是拿捏不住他的,早知道……早知道……”

丫鬟聽到動靜趕緊着進來收拾,沈瀚之後面的便沒再說出口。

……

伶俜跟着寧氏回到靜欣苑後,心想着沈瀚之今日不太對勁,也不知要沈鳴說些什麽。跟姨母說了兩句話,便偷偷摸摸溜出門,在通往後院那青石板小徑等着,果然不出片刻,就見着一襲白衣的沈鳴,腳下生風一般走來。

伶俜趕緊迎上去:“侯爺對你說甚麽?是不是有為難你!”

也許是和沈鳴越來越親近,她在他面前愈發有恃無恐,什麽都敢問敢說。而且他的喜怒哀樂也越來越牽動着她,好像他高興她也就高興了,他難過她也就寝食難安。倒真是有點做人妻子的自覺了。

這樣一想,她自己倒是先打了個寒噤。

沈鳴目光落在他臉上,冷冽的神色稍稍緩和,搖搖頭道:“沒甚麽事!舅舅在西北的殘部上書說兵器和火藥有問題,都察院如今在調查工部。大約是調查得不順利,父親想讓我幫忙。”

伶俜并不知其中利害,只以為他在錦衣衛當差,對查案理熟,又是跟蘇凜有關,便沒再問。

沈鳴卻自動給她作了解釋:“工部如今在太子手上,若查出問題,涉及近七萬戰魂,太子一位恐怕就難保。我在皇上身邊這麽久,本來也就看出他對太子不甚滿意,這次下旨徹查工部,估計就是要重新定格局了。”說完哂笑了一聲,“随他們怎麽弄?齊王也好魏王也罷,只要皇上不發令,都跟我無關。”

他說是這樣說,面上的失望卻一覽無餘,對誰失望?皇上?沈侯爺?還是整個朝堂。也許都有幾分。沈瀚之既然是要輔佐宋玥上位,那這回蘇凜一案,恐怕跟他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可偏偏他是沈鳴的親生父親,再如何關系疏淡,他恐怕也無法仔細追究。

想到上輩子宋玥就是年底被召回的京城,伶俜忽然就心生恐懼。回來這麽久,她算是隐隐明白,她一個小人物的重生,頂多能改變個人的小命運,卻改變不了大格局。好在天家的風雲變幻,跟她沒關系,她只是在意自己和沈鳴能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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