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清明過後,嘉言就回到了學校。這些天學業不是很重,她卻很不踏實,有一次回宿舍的路上和錢多多說:“我最近總心神不寧的,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
錢多多滿不在乎地說:“肯定是你的追求者呗,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嘉言說:“不大像,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別疑神疑鬼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這法治社會的,就算是變态也得掂量着點,你說是不?”錢多多安慰她。
嘉言心想,也是,于是不再刻意關注這事。
那一年的天氣有點兒反常,分明還在春季,夏日的暑熱就早早襲來。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可以看到身邊已經換上各式各樣的裙子和短袖衫的女孩。錢多多是個敗家子,加上穿相也差,人又懶,一件幾千塊的衣服都不願意手洗,甭管冬款的夏款的,一股腦兒團着全扔洗衣機裏。這樣一來,一年四季起碼得報廢幾萬塊的衣服。所以,夏天剛來那會兒,她買衣服是最勤的。
嘉言三天兩頭被她拖着往商場趕,看着她試穿、看着她買,心情別提多郁悶了。不過沒法,誰讓她兜裏沒錢呢。
偏偏錢姑娘在這方面還有那麽點公主病,衣服穿身上不好看她從來不怪自己豐滿,一個勁兒說衣服“名不副實”,穿模特身上跟穿她身上兩個樣。
有一次,她在一家精品店裏看上了一件白色的露肩蕾絲長裙,穿模特身上跟仙女兒似的,飄逸地不得了,就硬要試穿。嘉言看看那模特,又看看錢姑娘今年又健壯了一圈的“麒麟臂”,委婉地規勸道:“我覺得這衣服的風格不适合你。”
店長也委婉地拿來一條淺灰色短袖圓領高腰裙:“您可以試試這條,我們當季的新款,是老板娘自己設計的。”
錢多多拗勁兒上來,死活不聽:“我不喜歡灰色,大夏天的當然要穿白的了,不然還不得熱死。”一臉你們“傻逼”啊的表情。
嘉言扶額。姑娘,你不看看自個兒的身形,這露肩的能上身嗎?你也不看看自個兒有多邋遢啊,穿白的頭一天你就給整成黑的彩的了。
店長沒法,只好拿了大號的給她。
錢多多換完出來,往那全身鏡前一照,臉頓時黑了:“這什麽破衣服啊,中看不中用,花架勢。”
旁邊一新來的小店員聽得也不樂意了,諷刺道:“您這身形,穿啥也都這樣了,怪衣服還不如去醫院整一整,抽個脂肪啥的,興許還能挽救一下。”
錢多多氣得撸起袖子就要沖上去,小姑娘吓得躲到店長身後。嘉言駕住錢多多,死拉活拽把她拖了出去。這臉丢的!
錢多多一路抱怨,說買衣服的心情都沒了,都怪她。嘉言說:“是是是,都是我不對。既然不買了,咱這就回去 。”
“行,去地鐵站吧。”
“姑奶奶,你糊塗了吧,這地方哪有通地鐵?”
“好像是哦,那坐公交吧。”
說着說着天上就下起雨。嘉言把錢多多手裏的東西拎過來大半,拍拍她圓潤的小屁股:“快沖,前面不遠就是車站了。乖,看好你。”
“收到!”錢多多大聲應道,握緊小拳頭卯足了勁往前面跑。她運氣也真是好,正巧趕上一班車正要關車門,好不容易給擠了上去。司機把門關了,她才喘着氣意會過來,忙道:“師傅,我朋友還在後面呢。”
“等下一班吧,都這麽多人了。”說完就呼嘯而出,留給剛到的嘉言一排尾氣。
遠遠的,錢多多趴在窗口含羞帶愧地望着她。
嘉言笑了,對她擺擺手,又掏出手機給她發了條短信:“路上小心,我自己回去好了。”發完以後一大滴水落屏幕上,她忙伸手擦去,把手機放回了包裏。這一會兒的功夫,雨勢就驟然大了起來,劈頭蓋臉朝路人砸來。嘉言吃力地拎起包,跨上了站臺。這雨卻像和她作對似的,斜斜砸過來,不一會兒就把她衣服淋了個半濕。
這個時候正是黃梅天,陰雨連綿的,但這麽不巧,正好讓她趕上這季節的第一場暴雨。下這麽大的,往年也不多見。
站臺上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不過手裏只有一把迷你陽傘,直徑一米都不到的樣子,能撐一個人頂天了。她看着她,又看看手裏的傘,猶豫着說:“要不一起撐?”
嘉言苦笑着搖搖頭:“不用了,你自己撐吧,這大熱天的,我就當洗澡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收回了傘。車來了,她走了。
而今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了。
嘉言百無聊賴地往四周張望了一下,遲遲不見她的那班車來,她只好拖着大包小包往站內走了走。奈何雨越來越大,無處不在,嘉言真有點破罐破摔的念頭了,幹脆就站原地任它淋個徹底,打算回去再洗個熱水澡得了。
這樣的大雨中,白嘉言的面孔也是溫潤如玉的,哪怕不在笑,眼睛裏也有豁達的笑意。隔着車道,俞庭君就像癡了一樣望着她,心裏踯躅、又含着隐痛,那麽急切,卻又望而卻步。
他從未想過,在自己二十多年肆意的歲月裏,有這麽一刻的不舍得和不敢。不敢上前,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離去。所以,只能像個傻子一樣在遠處凝望着她。
但是,當過路的一輛車濺了她滿身泥水,她皺着眉卻滿手東西不能動彈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快步過去,不由分說搶過了她手裏的東西。
嘉言被吓了一跳,擡頭看到是他,不由怔在那裏。
俞庭君也頓了一下,沉聲說:“去哪兒?我送你。”
嘉言伸出手,示意他把東西還給她:“不必了。”
她漠然的态度刺痛了俞庭君,再怎麽假裝平淡,心裏的悲意也忍不住冒出來,眼睛卻冷冷地盯着她,說着言不由衷的狠話:“去哪兒?我不想再重複一遍。白嘉言,你要知道好歹,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嘉言忍不住就笑出來,抱着胳膊,擡起頭來緩緩看定他的面孔,眼神諷刺:“俞庭君,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你說什麽?”
“我說你有病。”嘉言說,難以置信的眼神,“在你那麽對我以後,你憑什麽以為我還會唯你是從?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歡你嗎?但是我告訴你,我現在清醒了。我算是認清你是個什麽樣的人了,我死心了。”
俞庭君的眼睛也一片血紅:“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他這句話說得極為緩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英俊的面孔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身體卻在細微地顫抖。白嘉言怎麽可以這樣?她怎麽可以這樣?他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稀罕她了。這幾天他一直跟着她,想着看看她也好,至少不會心裏那麽空落落地難受了。
嘉言嘴唇翕動,眼中有比恨意更深的隐痛。她不明白,這個人怎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呢?明明那樣對待她,把她的尊嚴踐踏在腳底之後,又來找她。他來找她做什麽?還沒消遣夠,或者覺得,自己沒有完全對她俯首稱臣,不甘心?
“俞庭君,你到底想怎麽樣?”嘉言疲憊閉上眼睛。
他心裏百轉千回,卻淡漠地說:“回到我身邊。”
嘉言說:“不可能。”
俞庭君說:“你說吧,到底要我怎麽樣?怎麽樣你才肯回來?”
“怎麽樣都不可能。”不管心是怎樣千穿百孔,她依然擡頭望着他,眼神平靜。這是這麽多年來她學會的本事,永遠別把自己的底牌亮給傷害你的人。你越痛苦,越脆弱,他越開心,越覺得你能拿捏。
他也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
滂沱大雨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着彼此,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過往的路人紛紛駐足,看着和一對金童玉女。他們多像一對深情對望的戀人啊。
只是……只是事實往往事與願違。
在這場無聲的對弈中,俞庭君終于提前敗下陣來,潰不成軍。他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麽可以這麽狠心呢?這個一臉冷漠的女人,真的是那個說着“以前也有男生為我做過這些,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為別人做過。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肯讓我這麽做的人”的那個嘉言嗎?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難以相信,不能不信。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待他?他已經知道錯了!為什麽她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在他發現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她時,她卻抽身而退,一點餘地也不給。這麽多年,俞庭君第一次明白了哪個被他抛棄過的學姐的感受。這就是報應嗎?
嘉言卻懶得和他扯皮了,奪過他剛才拿過去的大包小包。
俞庭君嘴唇微張,怎麽也開不了口,直到她等着的車來了,她拎着大包小包就要上車了,他終于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對不起。”
嘉言微微一滞,回頭看他。
俞庭君從來沒覺得這麽難堪過。他從來沒和任何人低過頭,哪怕是他姥爺。但是,這對于他而言像斷頭一樣難以啓齒的話,對她而言卻無關痛癢。嘉言的眼神甚至還帶着點探究,笑了笑,那眼神似乎是在說:“哎呦喂,俞四少,你長進了,這是你的新套路?”
笑完後,她甩開他的手,一言不發上了公交。
門在他反映過來關上,就這麽在他面前緩緩離開。
越來越遠。
嘉言回過頭,臉上篤定微笑的表情再也難以維持,抱着膝蓋,泣不成聲。車上寥寥幾人都望着這個姑娘,哭得這樣狠,像是天崩地裂一樣,和那些電影裏被心愛的人甩了的姑娘一樣。不過,這麽漂亮的姑娘,誰狠得下這個心呢?
還有人發現,車後面有個青年一直追着車跑,大雨打濕了全身,黑發淩亂地撲在臉上,狼狽不堪,眼中都是痛楚。
只是,嘉言沒有回頭。
她不敢回頭。
一次也不敢。
……
終于,那車開走了,上了高橋。俞庭君一個踉跄,跪倒在水坑裏,就那麽看着她車窗裏的背影。
越來越遠。
她終究是背向他。
他終于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是由着他的,有些錯誤,是難以挽回的。傷害永遠都存在。可是……可是他那時候怎麽就不明白呢,他傷害她每一分,最後都千百倍地報複在他自己身上。
可真是傻逼。
俞庭君笑了笑,艱難地爬起來,往回走,冒着大雨,沿着殘缺不全的路緣石漠然地往回走。路過一個音像店,他聽到裏面放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一首粵語曲子:“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他停下步子。這曲子很簡單,也很老了,小時候他姥姥給他唱過,那時候他不以為然,也不懂得,後來他姥姥哭着和他姥爺決裂,毅然返回臺灣,他也不懂得。但是現在,當曲子放到“天南地北□□客”時,他終于明白,再也忍不住。
跪倒在地。
痛地不能自己。
他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最愚蠢的混蛋!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