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于斯年沉默了,他與韶音兩情相悅,從未想過若一個人愛而另一個無動于衷,又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回想着三途河上的那個颀長的身影,心頭猛然劃過一個念頭,開口問道:“他不愛你麽?方才在船上,我不知道那人就是你的前夫,可我若有他的神力,也會像他保護你一樣,護着韶音。”
“我是他的累贅,是一份他不得不肩負的責任。” 寸心眼中含了淚,“就像在三途河上,他即使再不情願,也不得不分(抽吧你就)身來渡我。” 她仰起頭,努力的想收住眼內滿溢的淚水,“我抛了父母,舍了西海,他就是我的全部。卻沒想到,我在他心裏,連最重的那個人都算不上。有一次,有一次他甚至想殺了我......”
“他若恨你,為何不讓水鬼把你拖走,一了百了?”
“他不愛我,卻因我對他有恩,亦不能恨我,所以我們就這樣不死不活的拖着,拖了整整一千年,直到再也拖不下去。” 大大的珠淚斷了線一樣從寸心的臉頰上淌下來,她原以為,灌愁海下的二百年,已經磨去了她所有的思念和傷痛,卻沒想到在這小小的孽鏡臺前,所謂的淡然還是被一擊即潰。
于斯年沉吟片刻,還是搖搖頭道:“我是男人,我懂得男人的心。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抽身來護着你,一共兩個水鬼,卻先去擊碎你身邊的那個,顯然是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還要重,你無需妄自......”
“你不懂楊戬。” 寸心打斷他,“對他來說,凡是與他有關的人,三妹,哮天犬,我,哪吒,梅山兄弟們,都是他的責任。可他不知道,我唯獨不想要的,就是這份幹巴巴的責任。”
于斯年笑了,苦澀的神情似有一枚黃蓮含在口中:“我的确不懂。我只知道,牢牢握在手中的才是最真實的,如果不在身邊,那一切俱是鏡花水月——如果韶音還活着,我希望她一輩子是我的責任。”
寸心還要說時,洞外的馬面探進頭來,大聲道:“三公主,你入去多時了。我和牛頭在外聽不見你的聲響,你可還安好?”
寸心忙抽抽鼻子站起身來,勉強笑道:“我沒事,已經好了。” 她揮手将于斯年收入耳環,撥開雲霧走出洞來。那馬面湊過來,窺着寸心的神色,賠笑道:“三公主,我方才聽見你在洞中與什麽人交談,可是......”
寸心一怔,忙道:“沒有的事兒,我不過是照見了些陳年往事,有些傷感,所以自言自語。” 她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耳環,又道:“你們回去上複秦廣王殿下,這裏既沒有我要尋的人,我便往下一殿去了,多承二位照顧。” 說罷匆匆下了臺階去了。
繞過這峭壁,樹木漸漸繁盛起來,遮天蔽日的榕樹争先恐後的朝着天空僅餘的光線伸出枝葉,又垂下無數條氣根,将本來就逼仄難行的小路遮擋得越發迤逦。幽暗的林中到處立着粗大的板狀根莖,其上多有纏藤,交錯龐雜,從一棵樹爬到另一棵樹,從樹下爬到樹頂,又從樹頂倒挂下來,寸心常常需要撥開才能前行。
一只藍色的小樹蛙從一邊的樹根上跳下來,三蹦兩蹦跳上前面的藤橋,寸心站在橋邊望去,只見懸崖兩邊各有一棵大樹,徑可十圍,由根部生出無數枝條,向彼此延伸開去,在峽谷的中段緊緊纏繞相連,牢牢捆成一束,其上披着厚厚的苔衣,附生着五顏六色的蘭花,那小樹蛙沿着作為扶手的細藤條跳了幾步,忽然一個縱身,躍入谷底淙淙流淌着的小河,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寸心小心翼翼的踏上那橋,還未走兩步,只聽背後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卻是哮天犬押着三個鬼魂走來,一見寸心也愣住了,上前細細嗅了嗅,方才笑道:“三公主,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寸心“撲哧”一笑:“你不是以為我死了吧?” 那狗兒搔搔耳後,不好意思的笑道:“在這地方一見你,還真以為......不過你身上有生人氣,再說龍族死後也不歸地府管,所以......”
“所以你個狗頭!” 寸心笑着拍了他頭一下,看看狗兒手中的鎖鏈,又道:“你這是往哪裏去?”
哮天犬看看身後的鬼魂,無所謂的舔舔嘴唇道:“這倆老的是送去牛坑地獄,那個小的,去血池。”
“血池?” 寸心詫異道,“什麽大罪要去血池那麽深?” 哮天犬道:“說來話長,這倆老的,不合有幾間空房舍,租給了一家狐妖。”
原來老者姓鈕,金陵人,家中有個庭院,二老只有一子在山西行商,因此空置了幾間房屋,也無人居住。這日夫妻們正在家閑坐,忽有一白須老者,自稱姓胡,也不講價錢,出了三百兩銀子包租了幾年,倒叫老夫妻喜出望外。
胡家數十口住在後院,幾月都相安無事,一日那胡翁走來言道,自己要出門遠行,将老妻幼子托付給鈕老者幾日,鈕老者滿口答應下來,那胡翁滿口稱謝,轉身辭出去了。
他走後第一晚,這鈕家老夫妻正在熟睡,忽然聽見後院吵嚷,一會又有人哭叫,一連幾夜都是如此,這夫妻倆輾轉難眠,前去敲門又沒有人應,只得找了個梯子爬上牆頭,這一看不要緊,吓得鈕老者幾乎跌落下來。
只見這院中數十個身着彩衣的怪物正在追逐打鬧,月光照的清楚,他們全都是尖嘴利牙,身後還有一條長長粗粗的尾巴!這鈕老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老翁姓胡,原來是“狐貍”的“狐”。他悄悄下得梯來,連夜出門去尋了幾個有本事的獵人,帶了獵犬前來将這狐妖一家打死,一個不剩。
滿院子的狐貍屍體不好處理,這鈕老者索性請了屠戶來,将它們剝皮除肉,賣了皮給商人,又留下數塊肉腌了食用,頗賺了一筆。
睡了數月安穩覺,那胡翁忽然自外地回來,一見鈕家夫妻便喝道:“我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屠我老妻,害我幼子?”
那鈕老者毫無懼色,瞪着雙眼答道:“殺人妻兒我就沒做過,狐妖倒是除了不少!” 那胡翁氣喘咻咻,盯視他們良久,不發一言,轉身離去。見他去了,這鈕老者惴惴不安了多時,數日後卻見自己的獨子自山西返回,喜不自勝,也就忘了恐懼。
夫妻二人問時,只聽兒子答道:“前幾日有一胡姓老翁,找到我的下處,說你們二老在家中暴斃,特來告知我回鄉處理後事,因此我星夜兼程趕了回來,卻見你們二人俱都安好,你說這奇也不奇?”
這鈕老者笑道:“這狐貍蠢極,他故意去騙你,卻不知年關将近,你回來剛好和我們在家中相聚,這是天倫樂事。他自以為報了仇,卻不料對我們一家三口竟是好事。” 說罷仰天大笑,随即将除妖之事備細講了給兒子聽,那兒子也是大發一笑,将錯就錯的和父母一起準備過年。
誰知當夜家中火起,一家三口正在酣睡,及至驚醒已經被火封了門,來不及逃出,竟都死在了房內,可憐這鈕氏一門就此絕後。
那哮天犬撇嘴道:“我在血池跟主人忙的昏天黑地,忽然金陵的城隍來借我去除狐妖,我不想去,主人卻硬要催了我去,我只得到金陵走了一趟。”
正說着,狗兒後腦被一顆金彈打了一下,遠處一人吃吃笑道:“你這狗兒,捉狐妖不派你去,難道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