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石窟內滿是愁雲慘霧,寸心摸索着走近前去,只覺眼前光華一閃,雲消霧散,面前出現一輪圓月也似的銅鏡。

這銅鏡嵌在一面鐵鑄的插屏上,直徑丈餘,粗看起來與寸心在西海含涼殿的水鏡無甚差別。插屏座上鑄有江牙海水,海上一座五印具足壇城矗立,金頂寶瓶熠熠生光,經幡內掩映着五百羅漢并婆娑天女,中央有佛陀臨凡,宣說四谛五蘊、十二因緣。那鏡面卻似許久沒有人擦拭,銅鏽漶漫不清,到處是青綠斑點,越往下去越污濁,到了底邊,竟似有污血染過,其色如鉛,竟至烏黑。

寸心照不見自己的影子,忙問耳邊于斯年道:“于先生,你看見了什麽?” 那于斯年卻不答話,睡着了一般靜谧。寸心越發疑惑,剛要伸手去摸那銅鏡,只見那鏡心如水銀流動,緩緩卷出一個漩渦,銀亮的光芒越來越盛,忽然一閃,整面銅鏡竟如同活了一般,映出了熟悉的畫面。

那是西海麟德殿!

寸心看見母後坐在貴妃榻邊以袖拭淚,她的父王正在厚厚的長毛地毯上來回踱步,踱過去,又踱回來,看了看母後,嘆一口氣,已是淚如雨下,半晌才道:“寸兒......就這麽走了?”

龍後嗚咽道:“敖烈回來說,他在後面遠遠的跟着,一路跟到了灌口,看着他們進了楊府才回來的。” 那敖閏又重重嘆氣道:“也罷了。只是你備下的細軟家私怎麽送去?” 他不待龍後開口,自己道:“我瞧楊戬那性子,只怕是送去了,也依舊要扔出來。”

龍後聽得此言,眼淚越發走珠一般落下來:“我特特留了一庫的嫁妝,如今教你這麽一攪合,怕是一件也用不上了。” 敖閏一跺腳,恨恨道:“我倒是想風風光光的把寸兒嫁出去,可我......我若不如此施為,只怕明日就有天奴降旨,削我王位,罪我西海——梓潼,咱們要是尋常人家,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讓楊戬備齊三媒六聘,委禽奠雁才罷,可我肩上擔的不止是咱們一家六口,我身後,是西海數十萬水族啊!”

“要不,交給聽心?” 龍後遲疑道,“我聽摩昂說,聽心那孩子同楊戬尚算有些交情,也許......” 敖閏背對着龍後,輕輕地擺一擺手道:“你掂量着,撿些要緊的送去就是,別......別叫人看出來,也別讓聽心說是我們送的,唉......”

寸心自小的印象裏,父王的背總是寬厚魁梧的,無論何時都挺得筆直。她從未見過這般蒼老頹廢的父王,就算是搶親的當日,父王也是威風凜凜的立在百尺浪頭上,蒼勁的濃眉擰着,一雙深邃的眼睛怒視着楊戬,仿佛一言不合,就會化為神龍,将面前的愣頭小子一口吞下。

寸心也從來不知道,原來那些年裏,聽心姐姐悄悄自東海帶來的紫檀拔步床,錯金獸紋鼎,還有件件金珠玉寶,竟然都是母後自她孩提時就悄悄備下,只等着自己上轎的那日才裝箱帶走的嫁妝。寸心的雙臂緊緊環住自己,指甲掐進了皮膚也不覺得疼痛,那時的她心裏眼裏只有楊戬,想不到,也不願意想到父王的為難,母後的傷心。

父母瞞了她一千年,默默的借着聽心的手,一點一滴的傳遞着不能明言的心疼,生怕來自西海的任何一點消息,打破了年輕夫妻間的和諧,讓心高氣傲的女婿不屑接受來自娘家的饋贈。及至寸心回了西海,年邁的父母更是默契的不發一言——現在提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無非是讓心碎的女兒更加愧疚,懊悔自己辜負了父母的一片癡心罷了。

寸心越想越痛,忽然一陣心悸,一股腥甜湧上喉間,不防噴出一口血來,染得那孽鏡斑斑點點盡是落紅,寸心大驚,忙伸手去抹時,那旋轉的流光竟然滿溢出來,将血跡團團圍住,吞噬殆盡。混着血紅的水銀漩渦綻出緋色的光暈,畫面竟又為之一變。

茫茫無際的雪原中,一串殷紅的血跡拖得長長的,陷在深深的馬蹄印中。黝黑锃亮的馬腿邊,鎏金杏葉随着它的每一步踏出,輕輕擺動,反射着刺目的雪光。鑲玉銀鞧帶上,一顆拳頭大的籠臯雲珠微微顫抖,繡着寶相花紋的馬褡子裏鼓囊囊的,露出一截雪白的銀狐尾巴。

馬上那人一身皂絹綴鱗甲,明晃晃,烏燦燦,戰裙上還沾染着些許血色。天那麽冷,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卻毫無寒意,好看的菱唇微微上翹,似有喜色。身後馬蹄聲響,一個虬髯大漢騎着棗紅馬追上來道:“二爺,不再打一會了麽?兄弟們都還沒盡興。”

“你們再獵一會,” 楊戬微笑,“我先把這狐皮送回城裏就來。” 那虬髯大漢咧嘴大笑道:“二爺這趟出來的急,怕是嫂夫人在家等的心焦。難得這銀狐一身好皮毛,拿回去給她做一頂風帽倒好。” 楊戬笑而不語,一振缰繩疾馳而去。

到家的時候,寸心正在後園亭中憑欄而坐,偏頭看着亭下水中的鯉魚争喋。她擎着一支梅花,牙雕玉琢的手指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喂魚,擡眼見楊戬踏雪而來,撇了撇嘴,伸手一撸花枝,扯下一把花瓣來,連那禿枝都丢入水中。

楊戬挽着狐皮,見寸心扭過身去不看自己,低頭笑了笑,還是挨身坐下道:“這大冷的天兒,你倒不怕凍着。” 他将那狐皮遞到寸心眼前,柔聲道:“你看我給你帶回個什麽?”

寸心餘光瞥見那狐皮,面色喜了一喜,忽然想起自己在和楊戬置氣,又抿了嘴,哂道:“我當是什麽愛巴物,原來是張狐皮。這等貨色,我西海多了去,都是給下人做襖子出風毛用的,我才不稀罕。”

楊戬被她噎的一愣,随即冷了臉道:“也是,我楊家寒門小戶,拿什麽比你們富可敵國的西海?” 說罷丢下狐皮徑自冒雪去了。

這裏寸心氣的說不出話來,拎起那狐皮扔進了池中,又嫌它浮在水上,轉身端起桌上食盒砸了下去方罷。

鏡外這龍女的心頭又是一陣翻湧,捂着胸口一陣嗆咳,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幾乎昏厥在地。旁邊伸出一只手,堪堪扶住了寸心,她便順勢軟軟的癱坐在地上。

“公主,那一位,是你的丈夫?” 不知何時脫出耳環的于斯年輕聲問道。寸心點點頭,随即又搖頭道:“不是了,不再.......是了。”

于斯年苦笑:“我原以為神仙都是無憂無慮的,沒想到,公主心內也有一份傷情。” 寸心失神的望着孽鏡架下的鎏金獸足,半晌才道:“一千年,我折磨了他一千年......”

“他不愛你麽?”

“愛?” 寸心蒼白的手指揉搓着裙邊的繡帶,“從一開始,他心裏就有一道溫柔的白月光,從來不曾有過我的位置。”

孽鏡臺前,灰蒙蒙的雲霧又不知何時慢慢彙聚了起來,兩人近在咫尺,仍覺得對方面容十分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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