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大明宮,迎仙院。
楊戬立在郁郁蔥蔥的樹影之中,腳下是自太液池引來的一泓曲水,波光粼粼,映得他眼內亦是月影婆娑。半個時辰前,楊戬得許靈官急報,有人豢養貓鬼謀害大周皇帝武氏,玉帝命他即刻前往大明宮除妖,因此他星夜來此,卻只停在院中,不肯入內。
簾栊翻卷處,白發蒼蒼的女帝膝頭卧着兩個裸衣少男,婉轉風流,笑靥如花,一個高聲調笑,一個手撚一顆紫玉葡萄,正往陛下的唇間送去。楊戬心內一陣惡寒——自己是沖撞了哪位大神,才會被調到這個詭異的地方,看這場匪夷所思的猴戲?他案頭還有半壺寸心留下的石亭綠,巴不得立刻辦完差事回去喝茶。
忽然一陣風起,燭火明滅,其中一個少男伸着懶腰來關窗時,竟發現窗棂上刻着無數新鮮的爪痕,頓時一聲尖叫,幾步上榻窩進了陛下懷中。那女帝大驚失色,喃喃說道:“難道是她?” 少男正要追問“她”是誰,房頂上像是突然來了無數只貓,在琉璃瓦上往複奔跑,紛亂的腳步伴着喑啞凄厲的貓叫聲聲,只見門窗驟然大開,一個曼妙的身影已經斜靠在了地下的薰籠之上。
離門口稍近的少男“嘤咛”一聲昏死過去,女帝還略撐得住,扶着懷中男寵的肩膀顫巍巍站起身來,蒼老的聲音依然帶着些許威嚴:“何人冒犯天顏?”
堂下那人緩緩站起,一頭銀色的長發如雪瀑傾瀉,身上緋色的曳地長裙仿佛半幹半濕,顏色深淺不一。她碧綠的雙眼怕光似的眯着,倩笑着答道:“聖人,你不記得雪姬了麽?”
女帝周身一顫,扶在男寵肩頭的手突然收緊,抓得那少男一痛,又不敢叫。只聽女帝喝道:“你休胡說,雪姬已經死了多年,何況......”
那女子原本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下來,雙手觸地,雪白的長發從腰際滑落到肩頭,覆住了她的雙臂,她輕輕的抖了抖身子,伸出柔嫩的舌頭舔了舔手掌,笑道:“聖人,那年高宗陛下跟高陽公主對弈,眼看要輸,不是您放我出去,亂了棋局的麽?”
女帝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巨響,霎時間頭暈耳鳴,再也站不住,竟呆坐在榻上,半晌才道:“你......你,你是來報恩還是報仇?”
雪姬笑得花枝亂顫:“聖人說呢?您看我身上這紗衣,” 她緩緩撩起裙擺,露出雪藕一樣的小腿,“我這身上,深一塊,淺一塊,都是當初您杖斃我時留下的血跡啊!”
女帝和男寵僵坐如偶,看着雪姬搖動着柔軟的腰肢一步步走上前來,口內猶自笑道:“聖人,我這衣裳好不好看?我覺得好鮮豔呢......”
那男寵驚得連話都說不出,瞪大眼睛看着雪姬一步步逼近床榻,突然出手将女帝猛的往前一推,拔腿就跑,竟在門檻上拌了一下,堪堪要摔倒時,被一只手臂抓住了腰帶,又随手掼了出去。
雪姬驚覺身後有人,冷不防回頭,卻被那少男撲了個滿懷,她眯着的雙眼圓睜,墨綠色的瞳孔瞬間縮緊,順手扳住礙事的少男頭顱猛地一扭,只聽“咔嚓”一聲,那少男已是氣絕身亡,軟軟的滑在了雪姬腳邊。她拍拍手,面色凝重,口氣卻是嬌媚無比:“我與這武曌前世有仇,真君就不要多管閑事了吧?”
楊戬手內墨扇輕搖,氣定神閑的答道:“你是來殺人的。人已經殺了,可以回去跟你主人交差了。”
“我要殺的是武曌!” 雪姬憤而彈起身子,轉身朝榻上的女帝撲去,她的素手已經化為利爪,鋒利如刀根根分明,閃着銀亮的光芒抄向女帝的喉嚨。楊戬踏前一步,伸手捉住她飄在空中的長發,長臂一振,生生将雪姬摔在自己腳前。
雪姬就地一滾,擡爪便向楊戬小腿撓去,爪上使了十分勁道,卻只撲了個空。一扭頭,楊戬已在身後,腳尖踢在雪姬後腰上,将她挑起丈餘高,又重重落在院中的池塘裏。雪姬怕水,怪叫着在池塘裏掙紮,只聽楊戬冷冷說道:“武氏受命于天,陽壽未盡,你且去地府等她便是。” 說罷墨扇一揚,将雪姬扇出九霄雲外。
寸心坐在青石廊下發呆。楊戬已經去了五日有餘,原說是奉命除妖片刻就回,卻不想玉帝緊跟着又下一道上谕,命他留在宮中保護皇帝,楊戬不得以,只得傳書回來,道他已由張柬之紹介,投入相王李旦門下為客,靜待其變。
寸心暗自疑惑,這昊天上帝從來不許仙界插手凡間宮廷,怎地忽然轉了念頭?因想起楊戬提過,新天條出世後不久,王母主動提出下界臨凡,卻連玉帝都不知她去了何方。寸心轉念思及昔年曾在大明宮中偷偷窺見過武後面容,倒頗與王母有些相似,難道......?
這龍女甩甩頭,于斯年還在等着她幫他查找韶音的去向,自己卻在擔心王母。就算她投胎生為武氏,如今也算是耄耋之年,享盡人間富貴奢華,無論有沒有楊戬保駕,都在人間留不了幾天了。既然楊戬不在,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去問問第三殿的宋帝王,聽說那一位性如烈火耿直憨厚,也許能比滑不溜手的楚江王多說幾句。她想定了主意,便瞅了一個空兒,趁着姚公麟和哮天犬出外辦差,偷偷帶着于斯年溜出了第二殿。
出了叢林,樹木越來越稀少,及至遠遠望見第三殿的影子,身邊已經是寸草不生。廣袤的丘陵猶如一塊巨大的纏絲瑪瑙,赤紅和乳白的紋理相間纏繞在高高低低的山丘上,連綿不絕,起伏無盡。宋帝王的神廟矗立在群山之中,珊瑚紅色的砂岩牆壁裏嵌着細微的水晶顆粒,在陽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其時日已偏西,火嵌金鑲的晚霞給神廟籠上一層淡淡的紫色,劈山而立的宮牆透出微微的粉紅,玫瑰花瓣一樣妖冶冷豔,寸心收了于斯年的魂魄,朝着殿內明亮的金色燈火慢慢走去。
不出所料,第三殿的宋帝王果然爽朗可親,一聽寸心說她自楚江王處來,又是楚江王的遠房侄女,當即朗聲笑道:“我與楚江王兄弟相稱,他的侄女就是我的侄女,你想查什麽,盡管說來!”
寸心雙手籠在袖中,向上一揖道:“伯父果然痛快!我有個朋友盧韶音,這一世是益州新都尉盧公照鄰的孫女,不合早夭,我想看看她魂魄投往何處,也好去那處尋她,再為金玉之交。”
那宋帝王笑道:“這不值什麽,我叫人查了說與你就是。” 當下振袖喚來鬼判,翻檢圖冊直查了半日工夫。那判官也不當堂奏報,卻上階向鬼王耳語數句,只見宋帝王皺眉聽完,輕輕擺了擺手,這鬼判竟抱着圖冊一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