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寸心回到王府,屏退了下人,自運功撫平了腿上擦傷,又拿一塊濕潤的白布,細細将腿上泥土擦去,正忙着,楊戬推開門,風吹進來,倒掃得寸心一抖。
楊戬走近,接過寸心手裏的白布,見其上并無血跡,心頭松了一松,嘆道:“是我不好,累你受驚了。”
寸心起身下榻,去了簪環,散了發髻,半晌才道:“我也沒傷着。” 她将長發攏于胸前,忽然疑惑道:“其實我并未見過那安樂公主,更無得罪她處,她作甚麽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楊戬皺眉:“她是沖着我來的,我......” 下面的話卻沒出口。
寸心一哂:“不想說就算了,你那心思九曲十八彎,說了我也不見得明白。”
楊戬思忖片刻,斟酌着詞句道:“安樂想要結交于我,被我拒絕,因此惱羞成怒......”
寸心梳發的手一停,随即笑道:“是了。我聽武氏講,昔日太平公主看中右衛中郎将武攸暨,怎奈他已娶妻,于是武後便将攸暨原配處死,攸暨才得以臣尚主。” 她這語氣不鹹不淡,倒聽得楊戬眼皮一跳。
“可惜你這位公主找錯人了。” 寸心将一頭烏黑的秀發總成一束,編了個麻花辮,又道:“我們又不是真的夫妻,殺不殺我,你都是自由身。”
楊戬靠近,燈光投射出的陰影籠罩在寸心的臉上,帶着巨大的威壓:“說到底,你還是這麽急着跟我劃清界限。” 寸心才要答話,顯聖真君已經化風而去。
楊戬回府的時候已經天交四更,寸心不在房內,屋裏黑漆漆的,榻上的錦被折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楊家二郎的心像被人出手挖去了一塊兒,先是空落落的,然後是一陣悶痛,沿着胸口擴散開來。
寸心就這麽走了。原說忙過這陣就送她回去,自己終究是食言了。這些日子在洛陽,楊戬盡管忙得腳不沾地,心裏卻前所未見的踏實,卻原來,所有的琴瑟和鳴原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寸心根本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所謂破鏡重圓,都是楊戬一人的黃粱夢,一覺醒來,仍舊是人去樓空。楊戬的喉頭一哽,想起西海邊上的那一次擁抱,那是楊戬與寸心相識一千二百年來,唯一一次主動擁她入懷,卻也是最後的一次。望着龍女孤凄的背影,他徒勞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卻只握住了呼嘯的海風。
在寸心出現之前,楊戬滿腹血海深仇,從沒想過要成家。在她出現之後,楊戬卻也沒有想過要娶別的女人。就算是在夢裏,一身紅妝的嫦娥依偎過來,一出口,卻仍舊是熟悉的,寸心的聲音。
依稀記得什麽人說過:“當你注定失去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不要忘記”。可是從那一年開始,楊戬忘記了好多人和事,他忘記了義結金蘭浴血同袍的哪吒,忘記了九天十地誓死追随的梅山兄弟,忘記了一母同胞骨肉相連的三妹,也忘了天條加身、困鎖西海的,他唯一的妻。
母親因他而死,三妹因他被困華山,寸心因他贻笑三界禁锢海底,丁香和四公主為了他幾乎魂飛魄散,楊戬若不将這腐朽陳舊的天條毀去,怎麽對得起這些人付出的代價,怎麽對得起他一身背負的罵名?
數百年爾虞我詐,多少次命懸一線,如今守得雲開,寸心卻已經放下了。
楊戬僵硬的轉過身,點亮燭臺,手指擦過桌上的杯盞——那茶還微溫,顯然寸心剛剛離去不久。
夜深了,泊素池的水很冷,偶爾有一只水鳥撲棱着翅膀從池上飛過,空無一人的王府花園裏響起它凄楚的鳴聲。龍女的四肢在水中緩緩伸展開來,腦後的發辮也被流波沖散,海藻一樣纏繞在她的手臂和細腰上,淵深的池水阻隔住了外面的一切,水面之下是那樣的靜谧,母親的懷抱一般安詳。寸心的雙眼微微合着,面上的神情恬靜如嬰兒也似,遠遠望去,她的身軀仿佛被嵌在一塊巨大的琥珀中,一動不動。
仿佛是察覺到岸上有人,寸心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瞳仁在月光下閃着銀色的微光,見是楊戬,竟然婉然一笑:“要不要下來?” 楊戬愣住,雖說夜深人靜,卻畢竟是王府後園,但他只遲疑了一下,捏訣設了一個禁制,便舉步入水。
初秋的四更天,水漫過楊戬胸口的時候,冰得他的心都跟着一緊,寸心卻似渾然不覺,劃動着手臂向後退去,衣裙随着水流緊緊貼住她的身軀,玲珑畢現。一條紅色的小魚游過她的眼前,被寸心擡手捏住尾巴,掙紮不脫。龍女笑道:“看,這裏還有魚呢!” 她的神情黯了一下,“灌愁海下只有海藻,連只蝦米都游不過來。”
這是楊戬第一次聽到寸心提起被禁西海的情形。他在西海邊上目送寸心一步一步踏入牢籠,其後二百年間就再也沒見過她。楊戬只知道寸心被玉帝褫奪封號,禁锢于西海極荒之地二百年餘,卻從來不知道她是怎麽在灌愁海下熬過那些歲月的。寸心手一松,看着那小魚倉皇游走,低了頭笑道:“海藻其實也挺不錯的,我現了原身,被那些海藻層層疊疊纏繞在身上,包裹着我的鱗片,偎着偎着,就睡着了。”
楊戬游過去,輕輕将寸心攬在懷中,埋首在她濃密的長發中,喃喃道:“我以為你走了。”
“原想借着水遁回西海的,入了水又不敢走。我怕你一時氣急,入宮去殺了那安樂公主......” 寸心将楊戬稍稍推離,細瞧着他的神色,“你是天神,為一點小事動手取凡人的性命,是要犯天條的。”
楊戬輕笑:“你怕我犯了天條,所以留下來,預備替我頂罪麽?” 寸心有些赧然,轉過頭去不看他:“你方才去了哪裏?”
楊戬的大手穿過寸心的黑發,将她重新按回懷裏,輕聲道:“放心,安樂暫時還活着。我雖有氣,卻還沒糊塗至此。” 他還要說什麽,只覺得懷中嬌軀松弛下來,溫熱的額頭軟軟靠在他的肩窩處,低低的聲音仿佛貓咪一樣咕哝着:“二郎,我乏得很......”
寸心直睡到午後方起,梳洗罷,就聽見門外老嬷嬷高聲禀報武氏來訪,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見武氏笑吟吟走來,見寸心立在階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夫人看去氣色還好。”
寸心忙上前見禮,被那武氏一把拉住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必如此多禮?” 說罷攜了寸心的手,走入房內坐定。下人們獻了茶,那武氏眼風一掃,嬷嬷們便帶着從人悉數退出,又将門合上。
寸心知道她有話要說,便也不着忙,端起茶呡了一口,靜待武氏開言。那武氏托起茶碗,撇開面上浮着的茶葉,緩緩飲了一口,須臾笑道:“茶葉倒罷了,只是水不及瑤池的章泉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