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容子骥拱手深深一揖,一派謙謙君子狀。「我是說今晚幸好遇上姑娘,才能平安返家,這份恩情必定回報。」

「只是舉手之勞,不算什麽。」她口氣豪爽,并不把這種小事放在眼裏,不過還是好言相勸。「以後最好帶個随從在身邊,免得真遇上壞人,雖然公子是個男的,不過生得這麽好看,還是很危險,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麽好心,說不定真的會劫色。」

「是,我記住了。」容子骥嘴角微微抽搐着,心想這位姑娘還真是直言快語,不懂得修飾。

程瑜送他到容府位在南邊的角門,見容子骥往門上敲了兩下,也沒有馬上轉身離去。「我看公子進去再走好了。」

他揖身答謝。「不敢再煩勞姑娘,送到這兒就夠了。」

「好吧,那我走了。」程瑜心想都已經到了門口,應該不會有危險,這才放心地離開。

見她走遠,已經看不到身影,容子骥才提氣翻過牆頭。

從南邊的角門進去之後,是一條甬道,漆黑的盡頭便是進入竹院的垂花門,在月色下帶着幾分陰森之氣。

「鈴兒,掌燈!」他開口召喚。

一只燈籠由遠而近,但并不是鈴兒那個胖丫鬟提着,而是一道袅袅婷婷的美麗身影,即使在死後,還是依照生前的習慣,把自己妝點得随時可以見客。

「怎麽會是你過來?」

琵琶提着燈籠,為他照亮黑暗。「侯爺不肯使喚妾身,妾身只好自己來。」

「我已經把你的契約給燒了,這裏又是京城,你随時可以離開,去見心心念念的男人。」當初雙方便已經談好條件,只要幫自己做事一年,就帶它來京城找尋心儀的男子,如今契約完成,也該各走各的。

琵琶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妾身不知他住在哪兒,他也見不到妾身,就算找到了也是枉然。」

聞言,容子骥涼涼地啓唇。「在你投缳自盡之前,就應該想到了。」他并不在乎吐出口的話會不會傷它,這是屬于他的慈悲和表達關心的另類方式,只希望對方早點看透,不要再執着下去。

「……侯爺說得是。」琵琶黯然神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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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子骥淡淡地瞟她一眼。「見到又如何?那個男人說不定早已另外娶妻,根本已經忘了曾經非常迷戀過的青樓名妓,許下再多的承諾也只是過眼雲煙,日子久了便當是作了場夢。」

這番直接又殘忍的話語就像一把刀刃,狠狠地插進琵琶再也無法跳動的心髒,它只能默默垂淚。

他不會安慰人,也不可能開這個口,若它緊抓着執念不放,旁人也幫不了,于是他接過燈籠,穿過甬道,回到居住的正房。

阿舜事先在房內留了一盞燭火,容子骥原本想要寬衣就寝,突然想到什麽,輕啓唇瓣。「朱小春、李嬌嬌!」

「俺說過幾千遍,不要連名帶姓地叫俺!」朱将軍暴跳如雷地出現,不忘大聲抗議,就因為自己的名與粗犷的外表不符,像個娘兒們似的,聽來既不威風,也毫無魄力可言,偏偏又是祖父取的,阿爹和阿娘說什麽都不肯讓他改,說是筆劃好,會為自己帶來好運,将來可以做大官,害得它從小到大被同伴嘲笑,這是它生前心中最大的痛,更後悔告訴這個臭小子。

李副将半掩嘴地笑了笑。「末将倒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因為上頭有六個兄長,爹娘想要女兒想瘋了,便說下一胎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叫「嬌嬌」這個名。

此話一出,朱将軍立刻吐槽回去。「你是投錯了胎,俺可沒有。」

容子骥迳自在幾旁坐下,倒了杯水。「不論是人還是東西,都有個名,名就代表這個人或是這樣東西,那便成了一種咒,只要再加上生辰八字,最後簽下契約,便可以束縛對方,要對方像奴才般遵從命令,為自己做事。」

但這種役鬼的方式可不是任何懂得陰陽術數的人都辦得到,而是必須有天生的資質,當初師父王朔見他有這分天賦,才傳授給自己。

「就算不連名帶姓地叫俺,無論是朱将軍還是朱伯伯,俺都會跟着你這個臭小子,幫你做任何事,直到這一世壽終正寝,根本不必拿契約來恐吓。」朱将軍想到自己生前尚未娶妻生子,在見到那個沖着自己就咯咯直笑、還會伸手讨抱的奶娃兒之後,勾起滿腔父愛,明知是仇人的子孫,還是有了感情,根本下不了手。

「這又是為什麽?」容子骥啜了口水,口氣淡漠,好像此刻談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別人的。「你們并未與我簽下契約,既然如此,大可不必理會當年的承諾,直接殺了我報仇,如此一來便可以了斷前世的恩恩怨怨,前往地府報到,好過留在這兒為奴為仆,被我這個仇人的子孫使喚。」

此刻,容子骥就是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存心激怒對方。

朱将軍不禁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這個臭小子當俺的承諾是放屁嗎?既然發了誓,就不能食言!」

「我不介意你食言。」容子骥冷冷地回道。

「哇!」朱将軍當場噴淚。「這是人說的話嗎?」

李副将也是一臉痛心。「将軍息怒。」

「你聽聽看,他把俺的感情當成什麽了?」他就是舍不得、放不下這個臭小子,這份視如己出的父子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末将的心也在滴血……」李副将用手巾掩面,泣不成聲。

你的心最好是還能滴血。容子骥很想吐槽。

「養子不教父之過啊……」朱将軍悔恨交加地哭道。

我可沒那麽多個爹!容子骥很想翻白眼。

生前最大的遺憾就是當不成女人,無法為心愛的男人生兒育女的李副将,也把滿腔「母愛」都投注在容子骥身上。「咱們從他還未滿周歲,一路看到今天,還幫他把屎把尿,他居然待咱們這般冷血無情……」

誰讓你把屎把尿了?聽到它們愈說愈離譜,容子骥額際上的青筋浮起好幾條,要不是真的有事,他根本不想把它們召到面前來。

「先別說這個,叫你們來是有件事要問。」他的耳朵都疼了,決定轉移話題。

兩人馬上停止哭喊,同時看向容子骥,一臉正經八百,方才那些痛心疾首的眼淚已經不翼而飛。

「既然有事就早點說,俺正演得起勁,突然就這麽中斷,渾身難受得緊!」朱将軍沒好氣地低斥。

「早猜到你一定有事才會召喚咱們,那就快點問吧。」李副将用手巾拭着淚,等着他說下去。

容子骥揉了揉太陽穴,早就猜到會是這樣,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它們,不過哪天它們真的投胎去了,說不定他還會想念這種又吵又鬧的日子。

「你們既是前朝大梁的将軍和副将,那麽其他被殺的兵士呢?難道也跟你們一樣不願去地府報到,想要伺機報仇?」他首先要确定「百鬼夜行」的來歷,心想它們必定知道「人」在何處。

朱将軍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俺只記得跟李副将某天突然從深眠中醒來,才發現不但已經改朝換代,而且都過了兩百多年,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找容福興報仇……這股意念帶着咱們翻山越嶺,最後到了昌州府,很快地找到你爹,因為他跟容福興長得太像,而他當時膝下只有你一個獨子……」

「雖然無法解亡國之恨,但咱們以為只要殺了你,讓你爹這一房絕嗣,也算是出了口氣,誰又知道……」李副将吸了吸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怕它們又抱頭痛哭起來,容子骥馬上追問。「其他兵士呢?」

李副将看了下朱将軍。「都葬在城南的千人塚,還立了碑不是嗎?」記得五年前回京時有去瞄過一眼,可惜貼有符籙,無法靠得太近。

「是啊,因為俺和李副将死後,有個小兵擔心咱們被敵人給鞭屍,于是偷偷地埋在別處,沒有和其他士兵葬在一起,恐怕也沒人知道……」朱将軍很努力地回憶,神情不禁有些恍惚,這才發現前世的恩恩怨怨真的已經好遙遠,都快不記得了。

「它們一定還在裏頭,若是不在,就表示投胎去了,俺也不怪它們不想報仇,當鬼真的太辛苦了……不過怎麽突然問起這個?」這個臭小子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其中必有原因。

容子骥可以确定它們沒有說謊,是真的不知情。

見他一臉沉思,朱将軍和李副将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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