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葛城
第一次見到初霜的時候,她還是葛城醫館裏的一個小醫師。
那時候,魔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大陸,白晝的時間漸漸縮短,而黑夜越來越漫長。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這種不祥的變化,大地上流傳着無數的謠言,說魔已經降臨在這個世間,召集了祂的使徒,開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這個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風聲鶴唳。不斷的有人被侵蝕,不斷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蝕的人無一例外地發了瘋,先是殺了自己的親人,然後再闖出去四處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無法停止,直到被殺死才能停手。
他從北庭負劍而來,一路追逐着魔的蹤跡,跋涉了千山萬水,已經筋疲力盡。然而,剛抵達這個小城,卻親眼目睹了一場殘酷的殺戮:小巷深處,幾個孩子驚呼着狂奔出來,身後追趕着一個雙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當屠刀落下的時候還在哭泣求饒,“娘!你怎麽啦?……不要殺我啊!”
然而,早已瘋狂的女人毫無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飛快地沖過去,一劍便将那個女人擊倒。
“不要!”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死裏逃生的孩子卻立刻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腳,哭喊了起來,“不要殺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拼命掙紮,力氣大得驚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檔,竟然掙脫了他的壓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驚怒交集,将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腳一個踢了開來,揮劍便往那個瘋女人的脖子上斬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淩淩地響起。
他愣了一下,轉頭看去。
說話的是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從小巷另一頭疾奔而來,年齡和他差不多,肩上背着藥箱,焦急萬分地對着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個剎那,瘋女人面容扭曲地掙紮着,忽地張開了嘴——唰地一聲,一團黑影從她的嘴裏箭一樣射出,朝着他飛來!
“小心!”那個少女失聲驚呼,雙手在胸口交錯,“定!”
一聲清呵,一道白光淩空而來,竟然将那團黑氣團團圍住!他吃驚地回過頭,看到那個少女張開了雙臂,開始低聲吟唱——他聽出來了:她施用的是淨化之咒,是屬于神域的治愈術!
耀眼的白光瞬間就将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後,瘋女人恢複了神智,漸漸蘇醒,那個少女屈膝跪下去檢查母親的病情,安撫着孩子們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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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把手攤開。”她對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們的手心裏挨個都畫了一個圓。
孩子有些癢,忍不住破涕為笑:“這……這是什麽?”
“這是一個月亮。”那個少女笑了笑,雙手微微阖起——那一瞬,她雙手之間仿佛燃起了一個小小的月亮,而與此同時,孩子們掌心那個符咒也忽然發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們又驚又喜,臉上的黑氣齊齊褪去。
“這個月亮不但有驅除邪鬼的作用。通過它,我還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給你們,”她對孩子們說,“只要還在這個葛城,我就可以幫你們抵擋魔的侵蝕。”
他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有些吃驚。
這是傳說中的燃燈咒吧?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竟然可以淨化魔的黑暗,而且還能用如此高深的咒術,難怪葛城到現在還沒有徹底淪陷,原來城裏居然還有這樣一位高手?
“你沒事吧?”她安頓完了孩子,走向這個衣衫褴褛的少年,關切地詢問,“你剛才被咬到了,快讓我看一下傷口。”
他搖了搖頭,收起了劍,轉過身準備離開。既然附身這個瘋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麽真正的魔就還在別處了——他不能停止,必須繼續追下去!
“你的臉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個少女卻追上了他,有些擔心地問,“你從哪裏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只是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身體卻越來越重。
“你這樣是不行的,”她背着藥箱跟在他身後,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裏已經很危險了……你不能獨自一個人行動。”
他猛然甩開了她的手,轉身厲叱:“滾開!不關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
那一年,他十七歲。餐風露宿一年多,獨自行走在這個滿是邪魔的大地,在來到葛城時終于是強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傷,幾乎随時随地都可能成為街邊倒斃的褴褛屍體之一。
幸虧他遇到了初霜。她将他帶了回去,悉心照顧了一個月。
然而,無論是昏迷時還是醒來後,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邊的人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在離開扶風城後,他就幾乎再也沒和任何人說過話,幾乎陷入了失語的可怕境地。
“你是從北方來的吧?”然而,雖然他不說話,她卻準确地猜出了他的來歷,“是扶風城的幸存者嗎?”
他猛然一驚,眼裏幾乎露出殺機來。
這個少女怎麽會知道他的來歷?她究竟是誰?
“你眉心的這個傷痕,是被魔寄居過的特征。看樣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仿佛知道他想什麽,她輕聲道,用一塊濕潤的布巾擦拭着他滾燙的額頭——在他的眉心,那一處破顱而出的痕跡還赫然在目,仿佛一只緊緊閉合着的眼睛。
“算算這個傷痕形成的時間,正好和魔第一次誕生的時刻一致。”她的聲音輕微而柔和,令人聽了心裏寧靜,“扶風城是第一個被魔大規模襲擊的地方,你一定是從那裏來的吧?走到這裏,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沒有說話,轉過頭不看她,身子微微發抖。
自從家族和城池整個被滅之後,他一個人在暗夜裏獨行,負劍追逐着魔,已經很久不去想那時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殺光的家人,一想起阿茕的屍體,他便瀕臨崩潰。
“唉,如果那時候我能及時趕過去就好了。”她輕聲嘆息,“聽說扶風城的人最後基本全死了,連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擡起手,一把推開她,厲聲:“住口!”
她一驚,唰地一聲反扣住了他虛弱的手腕,仔細端詳了一下,失聲:“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難怪你的劍術如此之好,原來,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嗎?”
“我不是,”他喃喃,聲音嘶啞,“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嘆了口氣,“不要責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
然而,這樣溫柔撫慰的話,卻讓他在一瞬間更加劇烈地發起抖來,幾乎連坐都坐不住——這種話!這種語調!和阿茕死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為什麽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又讓他聽到了這種話!
“住口……住口!”他忽然脫口大喊了出來。
那個少女大吃一驚,卻看到他神色大變,居然情不自禁地擡起手,猛烈地錘擊着自己的顱腦!仿佛是覺得裏面滿是污穢,又似乎是想把裏面湧出的聲音給蓋過去,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着,一下一下地将頭撞在了牆壁上!
“停下來!”她失聲,雙手一合,瞬地結了一個印。
虛空裏有光芒亮起在穹頂,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從上而下注入了天靈,飛快地滲透,将他體內狂熱而黑暗的躁動強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翻過手腕,緊緊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壓住了他的掙紮,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擊敗了身體裏的魔物,保全了生而為人的驕傲——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責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劇烈地喘息,擡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裏,潔淨而明亮,宛如來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終于開了口,聲音嘶啞。
“不,你在害怕。魔會奪去人的心。”她看着這個血流滿面的少年,眼神悲憫,“我見過很多你這樣的病人——他們雖然已經被我治好了,最終卻還是發瘋而死……你不能和他們一樣。你是扶風城的少主,你沒有那麽脆弱。是不是?”
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是!我一定要殺了魔!”
“我會幫你。”她微笑起來,“我們醫師、天生就是來幫助你們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術的醫師,既然能看出他曾經被魔所侵蝕,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蝕後做過些什麽——然而,即便知道他做過非常可怕的事,她卻依舊不曾改了态度,用心地照顧着重病的少年。
他不說話,她也很安靜,時間仿佛過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這一個月裏,葛城的情況已經越來越糟糕。
入冬之後,外面的天氣越來越冷,魔的侵蝕和擴散卻在加速。她的醫館裏收治的病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連他住的閣樓上都塞進來了兩個。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個個病床前來回,背着藥箱出門看病,經常只能在深夜才過來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蹑手蹑腳的走進來,默默看過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着燈離開。直到她走,少年才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映在牆上的背影,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廊道上,臉上沒有表情。
那一天,她來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兩個病人已經沉沉入睡,她提着燈悄悄走進來,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簡直如同從冰窟裏伸出,讓病榻上裝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個寒顫。
“哎。”她也吃了一驚,連忙将手拿開。
他沒法再裝睡,終于睜開眼睛,看了看她。從風雪裏歸來的少女滿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着一件單薄的夾棉長衣,身上發間都落滿了雪花,一張小臉凍得發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麽久以來第一次和她說話,她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将手指湊到嘴邊呵了一口氣,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凍醒你了嗎?”
他沒有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讓她自覺的離開。然而她卻沒有走,又問了一句:“你吃晚飯了沒?肚子餓不餓?”
他剛想說不餓,卻看到她在榻邊坐了下來,從懷裏拿出了一包東西,掰了一半遞了過來:“來!”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接過來,發現那居然是一塊新出爐的烤紅薯,金色的瓤亮如黃金,在寒夜裏升起了騰騰的熱氣。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沒來得及吃飯。”她拿着烤紅薯在冰冷的雙手之間滾動,焐熱凍僵的手指,輕聲笑,“還好病人家裏給我烤了個紅薯。好香啊!”
她捧着紅薯啃着,語氣輕松,似乎絲毫不以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診,穿上這個。”少年站起身,将挂在床頭的大氅摘了下來,扔到她懷裏,“反正我在房間裏養病,也用不上。”
她看着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細細地“嗯”了一聲,将手探進大氅裏去摸了一摸,輕聲說了一句:“好暖和啊……謝謝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頭。
那之後她還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着他的大氅從風雪裏歸來,蹑手蹑腳地進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記得将手在嘴邊呵暖,生怕再凍醒了他。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輕觸額頭,如風拂過。而少年閉着眼睛,始終裝作已經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過來看他,卻發現他房間裏的另外兩個病人都已經不見了,終于忍不住推醒了他,驚訝地詢問是怎麽回事。
“我把他們殺了。”少年睜開眼,冷冷回答。
“什麽?!”她失聲驚呼。
他握起了床頭的天霆,面無表情:“今天下午,他們都徹底被侵蝕了,我就幹脆結果了他們——屍體已經被我扔到後院牆外了。”
“你……你在醫館裏殺人?”她聲音發抖,“為什麽不留到我回來看診?”
“呵,別在這裏發聖母心了。”他冷笑了一聲,毫不留情,“那兩個家夥已經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費力。”
“是不是已經沒救,輪不到你來确定!”她一跺腳,氣得聲音發抖,“你又不是醫師,為什麽要在這裏殺我的病人?”
“你以為還能留到等你來确定?婦人之仁!”他卻瞬地站起,厲聲,“那兩個人都已經徹底變成邪鬼,換了同房的是另一個病人,早就被他們給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時殺了他們兩個,這裏所有的病人一個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臉色漸漸蒼白。
他以為她要呵斥他,然而她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出話,身子一晃,卻在他面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麽了?他大驚,腦海裏飛速轉過幾個念頭:怎麽回事?難道她連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後也被侵蝕了?想也來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邊的天霆劍,唰地壓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劍鋒卻有些顫抖,怎麽也斬不下去。
燭光下,那個少女的臉色非常可怕,蒼白得毫無血色,似乎忽然間生命力就消失在這一具軀體裏。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面容依舊是潔淨無瑕的,宛如皚皚白雪,并沒有一絲的污濁氣息。
他松了一口氣,終于放開了劍,伸手将嬌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輕,很單薄,身體非常的柔軟,簡直如同一只羽毛輕軟的白鶴,在他懷裏垂下了修長美麗的頸,筋疲力盡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滿是血和火的內心竟然都安靜了下來。
他想要喚醒她,卻忽然愣了一下:那麽久了,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能再床邊坐了下來,守着昏迷的人。過了很久她才睜開了眼睛,卻虛弱到說不出話來。他倒了一杯水,将她扶起來,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彎裏休息了片刻,才攢足了力氣開口:“放、放心……我沒被侵蝕。只……只是,實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點了點頭,“所以我沒殺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異樣地看着這個沉默的少年,喃喃:“難道,你覺得……只要被魔侵蝕了,就必須要殺掉嗎?”
他眉頭皺了一下:“那還能怎樣?難道留着這些家夥繼續禍害別人?”
“所以……你是劍士,而我是個醫師。”她虛弱地笑了一笑,嘆了一口氣,“對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蝕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會放棄他們的。”
他皺了皺眉頭,覺得對方實在是不可理喻:“那你遲早會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搖了搖頭,低低地道,“家裏人都死光了,只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僥幸。只要我能多救一個人,這一天就是有意義的。”
“……”少年一震,忽然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在發熱,迅速地膨脹着,幾乎令眼眶都紅了一下。他飛快地轉過頭,不讓對方看到此刻自己眼裏的表情:原來,這世上還有和他一模一樣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這裏,整個醫館都完了。”她輕聲道歉,“剛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他搖了搖頭:“沒什麽。”
“如果我能有師父那樣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輕聲嘆息,滿懷失望。
“你的師父?”他終于有機會問出心裏一直的疑問,“是誰?”
她沉默了一下,還是開口告訴了他:“她叫蓮,居住在東方的蒼梧國,是很多年來神域裏最偉大的醫師。”
“蓮?”聽到那個名字,他一震,失聲,“你師父竟然是傳說中的醫聖?”
她帶着一絲腼腆,點了點頭:“可我只學到了她的八成本領。”
“你居然是醫聖的弟子?”冷靜如他,也忍不住重複了一遍,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容顏很美,卻不耀眼,氣場寧靜平和,完全看不出是大名鼎鼎的醫聖傳人。
“我聽說過她,”少年轉開了視線,低聲,“據說她擁有非常高超的醫術,活了三百多年,幾乎是一個永生者。”
“不,”她搖了搖頭,聲音輕了下去,“她死了,我昨天剛收到她的絕筆信。”
他忍不住吃了一驚:“怎麽會?”
“永夜剛降臨不久,我師父就離開了蒼梧國奔赴北庭,一直在最前方和魔戰鬥。”她凝望着北方,眼神是哀傷的,“她一路上救治了無數的人,然後,孤身去了華淵城——”
“華淵城?”聽到這個地名,他有些意外,“那個地方不早就被魔占據了嗎?裏面早就沒有一個活人了,她還去那裏做什麽?”
“不,在我們看來,那裏的人并沒有死,他們都是我們的病人罷了。身為醫者,怎麽能把病人丢在水火裏呢?”她頓了頓,輕聲:“但是,華淵城在十五天前徹底覆滅了。她……她沒能出來。”
她低下了頭,用手指捂住了臉,肩膀微微抽搐。
少年在燈影下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在漫長的黑夜裏做慣了一個獨行者,他已經漸漸喪失了和別人相處的能力,此刻即便想要安慰對方,卻怎麽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一句什麽。
“師父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回不來,所以,出發的時候就給我寄了一封信。”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低聲道,“可是等這封信到的時候,她、她也已經……”
他沉默地看着這個少女,沒有說話。
是的,她是一個醫師,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的使命是殺戮,而她的使命卻是拯救——他該說什麽?說只有以血還血才能阻止魔的蔓延,說這種恻隐之心遲早會害死她們嗎?
“葛城估計很快也要覆滅了,”她放下手,哽咽着,眼角猶有淚痕,“我盡了全力,把能治好的人都轉移出去了……幸虧你也已經恢複的差不多。”
他卻誤解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明天就走。”
“啊?你……你還沒有完全好呢。”她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離別忽然就這樣到來,止不住地流露出眷戀。她停頓了一下,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紅暈,輕聲:“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師父留下了遺命,要我去天臨城見一個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行?”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她。
他滿手血污,背負罪孽,餘生裏唯一的使命便是誅魔——屬于他的那條路是如此的黑暗而兇險,九死一生,又怎能和她同行?
她顫栗了一下,似被人打了一掌,臉上的那一絲紅暈飛快消失了,過了片刻才問:“那……那你想去哪裏?”
他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和你無關。”
她臉色更加的蒼白,細長的手指絞在了一起,似是難堪地微微顫抖。
外面寒風呼嘯,邪鬼遍地,空蕩蕩的醫館裏只有兩個幸存的少年男女默然相對。這樣的亂世裏,人和人就像是大海裏的浮萍,驟然相遇,又轉瞬分離。或許,離開了這座葛城之後,他們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沉默了很久,她終于在呼嘯的風聲裏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那座閣樓。
看着她單薄的背影,他忽然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手指劃過窗棂上薄薄的霜雪,留下一道痕跡,輕聲道:“我叫初霜。”
初霜……初霜。如此潔淨無瑕的名字,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樣,似乎不屬于這個魔鬼橫行、黑暗污濁的世間。
“我欠你一條命,”他記住了這個名字,“若有機會,定會報答。”
她無聲笑了笑,轉頭看他,輕微地嘆了口氣,道:“我們不會有機會再見的……我受命去做一件事,等做完,大概也應該死了。你如果非要報恩,也不用報給我,報給這個世間任何一個人就行了。”
不會有機會再見了嗎?那一刻,他心裏忽然隐約一痛。
他以為自己在世間無牽無挂,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失去了,可是,為何在這一刻,卻忽然會覺得失落和痛楚呢?
空城(4)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小雪,寒風凜冽。
他很早地起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擡起頭,忽地怔了怔:那一件她借去的黑色大氅不知何時已經挂在了床頭,漿洗得幹幹淨淨,每一個破了的地方都已經被細心地縫補好了。
少年背起了劍,從牆上将大氅取下來,拿在手裏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變了變,終究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獨自離開。
然而剛走下大堂推開門,卻聽到背後樓梯上一陣輕響,有人走了下來,輕聲:“吃過早飯再走吧。前面路很長。”
他微微一震,垂頭停頓了一瞬,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過去。她也已經整理好了行囊,背着藥箱從樓梯上下來,身上還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卻已經比初見的時候憔悴了許多、然而眼神也堅定了許多。
他沉默了一下,最終停住了推開門的手。
病人都被轉移之後,這個醫館裏已經沒有人了,空空蕩蕩,只彌漫着稀薄而溫暖的香味。她從砂鍋裏舀起了粟米粥,将廚下的臘肉蒸了切好,又簡單地炒了幾個菜,竟然是滿滿地做了一桌子。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這一切:自從離開扶風城之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餐飯了。這些熱的飯菜,是給人吃的——像他這種罪孽深重的人、只比邪鬼多一口氣,早已是茍活于世間的行屍走肉,又怎麽配?
“給。”她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輕聲催促,“快點吃吧……天氣冷,很快就會涼了。”頓了頓,又将一個包裹推到了他的面前:“我準備了雙份的幹糧,還有一些藥。這份是給你的,應該夠你路上一個月。”
他沉默着,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她吃了幾口,有些驚訝擡頭看着他:“你怎麽不吃?”
他緩緩搖頭,沒有說話,只覺得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對了,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要不我也給你留一個燃燈咒吧……”她也注意到了他顫抖的手,眼裏有一絲擔憂,“這個咒可以持續一個月,一路上至少能幫你擋一擋邪鬼。”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指尖,想在他掌心畫上符咒。
當肌膚接觸的那一瞬,少年猛然一震,剎那間無數的畫面掠過眼前:死去的父母家人,屍體堆積的扶風城,被天霆釘在門上的阿茕還在看着他……他低呼了一聲,仿佛被燙到了一樣站起來,将她的手重重地打了開去!
“你……”她吃了一驚,看到他眼裏湧上的陰郁。
“不需要。”他咬着牙,“我不需要!”
少年大聲說着,緊緊握着拳頭、獨自沖進了一片呼嘯的風雪裏——是的,這些溫暖,這些羁絆,他都不需要!這些只會拖慢他複仇的腳步,只會讓他在魔的面前心懷生的眷戀!
他是一個罪孽深重的複仇者,這一輩子,他都只配獨自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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