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沖羽
“你在想什麽呢?”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銀鈴般的問話,讓他猛然一震,從恍惚裏回過神來。眼前日光明亮,和風舒暢,正是三月陽春的光景,哪裏是愁雲慘霧寒風呼嘯的季節?
“怎麽了?”沖靈在一邊詫異地看着他:“你……你剛才的表情好可怕!”
“……”他沉默了一下,并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
時隔十幾年,當年蕭條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複了生機,繁華熱鬧,車水馬龍,街上人來人往,擁擠得幾乎寸步難行——然而他們一行卻走得順暢,幾乎毫無阻礙: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一個黑甲的劍士走在街上,背後跟着一具蒼白的骷髅,不由得露出驚懼的表情紛紛退讓。
“喂,我說,要不要給它套個風帽遮一下啊?”沖靈看着周圍諸多驚訝或者恐懼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樣大搖大擺的到處引起恐慌好嗎?”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戰士榮歸故裏,為什麽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來,長久地凝望着某處。
“怎麽了?”沖靈忍不住驚訝,然而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卻恍然大悟——那是一間兩層樓的醫館,匾額上寫着“夢初堂”三個字。
他的神色微微變幻,眼神複雜。沖靈看在眼裏,忍不住嘴角翹起,不做聲地笑了一下:“哎,這就是初霜姐姐的醫館了。葛城這一家雖然規模不大,據說卻是本館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這裏行醫的。”
他點了一下頭:“我知道。”
是的,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曾經在這個地方居住了一個多月——那是惡浪滔天的亂世裏難得一見的平靜歲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記憶裏。
他看着醫館前排隊人群,有些詫異:“那些人在做什麽?”
這個醫館前的人非常的多,簡直比集市還熱鬧。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隊進入醫館,然後在一個神龛前停留,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
在那些人祈禱的時候,神龛裏就發出微弱的光芒來。
他看在眼裏,不免有些吃驚:怎麽回事?這些前來醫館的人分明不是來看病的,他們這又是在做什麽?這裏只是個醫館,為什麽會有靈力隐約彙聚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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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靈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個月一次發放藥物的時候。任何人只要言靈珠面前發起善念潛心祈禱,等言靈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領到一份五黃丹。所以來的人特別多,一天有上千個。”
“言靈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醫師用來凝聚和采集世間靈能的器物——原來,神龛裏供奉的是言靈珠?她是在通過言靈珠,大規模地采集人世裏的善念和靈力?可是,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螢火之光,又能用來做什麽呢?何況,如今戰争已經結束,初霜她為何還要繼續收集如此多的靈力?難道是為了對付什麽很難對付的東西?
沖靈看着他的表情,試探着問了一句:“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搖了搖頭,沉默地轉身離開。
沖靈沒想到他說走就走,有些着急:“喂,你要去哪裏?”
“去找地方喝點酒,”他擺了擺手,微微咳嗽着,頭也不回,“你不用跟來了,去找個旅店先住下吧。”
—
雖然戰争結束才短短兩年,人世卻已經展示了驚人的自我修複力量。在被戰火摧毀過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當年連一個人都看不到的街頭如今商鋪林立,到處都是喧嚣的人聲。
他咳嗽着,随便走進了一家酒館。
然而他一走進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過來——戰争剛剛結束,人們對于這樣一個帶着骷髅同行的黑甲劍士卻還是心有餘悸,露出了各種驚懼猜測的表情,壓低了聲音紛紛議論。
“來兩瓶最好的酒。”他沒有多說,便徑直帶着凜上了樓,挑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來,将自己隔離在人群的視線之外。
“坐下來吧,”他對着骷髅道,“一起喝一杯。”
或許沒有聽懂,骷髅咔嚓轉了個身,用渾濁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坐。”他只能簡短地吩咐。
骷髅聽話地在對面坐了下來,雙膝合并,雙手平放,呈現出戰士标準的筆直坐姿。他看在眼裏,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給凜,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獨自喝着酒,看着底下人來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這樣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腦海裏的記憶忽然鮮活起來了,在微醉的時候看去,似乎還能看到大雪降臨的那一天清晨、那個少年奪門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獨,如此憤怒,也如此絕望——甚至沒有回過頭,看一看門內她凝望着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開了她。
—
那一別,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經不記得了。
獨自跋涉在黑暗裏的日子總顯得漫長而單調,一天都仿佛長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繼續蔓延,無數的人在死去,黑夜越來越漫長,白晝越來越短。整個天下,無論東陸和西域都陷入了滅頂的恐慌之中。
他負劍離開了葛城,繼續追逐着魔的蹤影,斬開迷霧,一處一處地搏殺,一處一處地尋覓——他從北庭和東陸交界的葛城,輾轉到達了西域,血戰了一年之後,又從西域一路殺回了東陸。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們搏鬥,身上的血幹了一層又一層。獨自奔跑,獨自揮劍,獨自清理魔物,獨自綁紮傷口……這個孤獨的少年竟然憑着一己之力,在這樣黑暗的亂世裏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經年累月的搏殺,讓他的面容沉靜,眼神犀利,漸漸脫離了少年的青澀,成長為冷峻堅毅的劍士。他越來越少和人說話,只是不停地揮劍——殺戮讓他漸漸變得麻木,而麻木卻是抵抗孤獨的最好藥方。
偶爾,他會想起過去,想起扶風城的慘案,想起父母,想起阿茕……也想起葛城醫館裏的那個白衣少女。她現在在哪裏?還活着嗎?他還欠她一條命,還沒有還給她,所以在無數次的危險之中、都咬着牙不讓自己就這樣死去。
她曾經讓他把恩報還給世間任何一個人,可是他卻沒有做到。在無邊無盡的黑暗裏,無休無止的殺戮中,他的眼眸變得黑沉,性格越發孤僻,開始變得暴戾極端——他開始仇視這個世間的一切,無論活人還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東陸雷國的鳳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個母親,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腫,相貌醜陋。當他沖進坊間的時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經被魔侵蝕,正在發狂地啃咬着另一個孩童的咽喉。
他斷然下手——已經沒救了,必須殺掉!
“放開我的孩子!”那個母親卻發狂一樣地沖了上來,大叫着,揮舞着搗衣棒砸向他的腦後,如同一匹兇惡的母狼,“給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為連日的奔波筋疲力盡,沒有反應過來,居然挨了一下——血從他的後腦流下,滲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張繃緊到了極點的弓啪地一聲斷裂,被襲擊的剎那,他忽然間失控!
“該死的!”他回過身,唰地斬殺了無辜的母親,然後殺了那個瘋狂的孩子,最後殺了那個被咬的孩子……從裏到外,一個都不剩!然後,滿身是血虛脫般地坐在屍體堆上,如風中樹葉一樣地顫栗起來。
那是他離開扶風城後第一次殺人。
——殺的不是邪鬼、不是魔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筋疲力盡地坐在屍堆上,松開劍柄,用顫抖的手擦拭着飛濺到臉頰的鮮血。地上那個母親的頭顱還在惡狠狠地瞪着他,仿佛還在大喊着讓他去死。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間發出了一聲受傷的狼似的低吼:“滾!我不會死的!”
他一腳把那個頭顱踢了開去,嘶聲:“我不會死的!”
是的,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誅滅那個魔!
——然而獨自奔馳于黑暗的他忘記了:和惡魔搏鬥久了的人,往往連自己也會變成惡魔。
—
如果不是遇到沖羽他們的話,他真的會變成惡魔吧?
那時候的他獨自行走于亂世,性格大變,越發暴戾和極端,已經發展到沖進一個地方只要遇到抵抗,便要把所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全殺掉的地步——然而,這世上偏偏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家夥、卻還非要和他作對。
比如明因寺的那些僧侶。
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一群被藏在寺廟裏的污濁者,不顧僧侶們的勸說阻攔,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拔劍。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些僧侶裏面居然有一個高手,赤手空拳便接住了他的天霆!
“阿彌陀佛,蒼生何辜?”那個叫做悟心的中年和尚雙手合十,凝視着滿身是血的黑甲劍士,“年紀輕輕,便造如此的殺業,披血做的盔甲,不覺得沉重嗎?”
“住口,禿驢!”他卻早已不耐煩,“再啰嗦就連你們一起殺了!”
話音未落,他揮劍斬去,同時飛快轉動了左手的戒指,召喚出了戒靈。那一瞬,風雲四起,整個明因寺籠罩在一片殺機之中!
悟心果然接不住,步步後退,卻怎麽也不肯放他進寺。
“給那些東西陪葬去吧!”他厲喝,揚起劍,便要斬斷這個僧侶的頭顱。
“住手!”忽然間,一道火焰急卷而來,瞬地将他隔了開來。
火焰裏有呼嘯聲音,竟然有一條巨龍上下飛舞,轉瞬将他召喚出來的戒靈圍在了火海裏!——是炎龍?!他知道厲害,立刻放棄了攻擊悟心,一個轉身,閃電般地接住了随之而來的一掌。
巨大的力量令兩個人同時雙雙後躍,退開了三丈。
“誰?!”他握劍厲喝,眼神血紅。
從天而降的是一個穿着璀璨金色盔甲的年輕人,劍眉星目,眼神明亮,一頭烏黑的長發用朱紅色絲帶束起,在風裏獵獵飛舞,整個人氣場強大,如同太陽般耀眼奪目。那個人和他對了一掌,急速後掠,又立刻撐住地面躍起,右臂一收,炎龍呼嘯而回,纏繞在了他肩膀上。
那個俊朗奪目的年輕人反手摸了摸炎龍的腦袋,呸了一聲,将咬在嘴裏的束發絲帶吐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問:“和尚,你沒事吧?”
“死不了,”悟心咳嗽着,吐出一口血來,低聲叮囑,“沖羽……這、這家夥很厲害,要小心。”
“怎麽回事?”那個叫沖羽的年輕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揉着鼻子嘀咕,“這家夥雖然滿身是血,可明明是個人啊……不是魔的使徒,也沒被侵蝕——喂,你為什麽要闖到這裏來殺人?瘋了嗎?”
“這佛寺裏沒有人!”他厲聲,“只是一群邪鬼,必須殺掉!”
“胡說什麽?”沖羽看着他血紅的瞳子,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那些人都是剛剛被附身而已,花點力氣還是可以救得回來的,哪裏能讓你就這樣殺了?要是死了一個,奶媽還不宰了我?”
他不耐煩起來,厲聲:“那我就連你們一起殺了!”
“好大的口氣!”沖羽眼神亮了,盯着他手裏的天霆和召喚出的戒靈,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看上去還挺厲害的嘛……也好,我都好久沒和活人打上一架了!”
那一戰,從中午一直延續到了日落。
他獨自血戰于天下,從沒有見過如此厲害的對手。那個控制着炎龍力量的年輕人和他激戰了數百招,互有勝負,竟然是不分上下。到最後,兩個人都挂了彩,筋疲力盡,卻都沒有絲毫退卻認輸的意思。
“嘿,不錯,”又斷了一根肋骨,那個叫沖羽的年輕人再次從地上撐起身體,擦拭着嘴角的血,眼神發亮,“作為劍士能和我打個平手,了不起。”
“平手?”他冷笑,“能殺了你!”
他凝聚了最後一點靈力,飛身躍起,用天霆斬向對方的頭顱。
激戰良久,他已經是強弩之末,而他的對手也已經耗盡了身上的所有力量,傷可見骨,想要再度釋放炎龍,卻已經是力不從心。然而,就在他的劍幾乎斬到沖羽身上的瞬間,對方忽然低頭看了看手心,臉色一喜:“哎呀,亮了?太好了,奶媽終于回來了!”
奶媽?他怔了一下,卻看到了沖羽手心的東西。
那是……!那個瞬間,他猛然一震。
趁着他走神,沖羽在瞬間一躍而起,躲過了他的劍風,在半空中展開了手,對着天宇發出了一聲長嘯:“快……替我恢複!”
那一瞬,有一道白光淩空落下,籠罩住了他的全身!只是短短剎那,他便振作了精神,手臂一揮,炎龍再度咆哮着從肩上呼嘯而出!
怎麽會?明明剛才他已經靈力耗盡!
那一刻,他來不及多想,只能用盡最後的力氣揮劍,想格擋呼嘯而來的炎龍,卻知道以自己目前衰竭的狀态、絕對已經無法接住這樣的一擊!
炎龍咆哮着,探出利爪按住了他,低頭撕咬他的咽喉。他無力格擋,只能閉目待死。然而,利齒剛觸及他的肌膚,沖羽的手指微微一勾,卻發出了一個撤回的指令——炎龍在千鈞一發的時候松開爪子,瞬地又躍向了天空!
灼熱的火從身邊飛快消失,筋疲力盡的他再也站不住,一個踉跄,撐着劍跪了下來,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怎麽樣,臭小子?”沖羽收回了炎龍,一腳踩住了他的肩膀,嘴角有一絲得意,“跪了吧?”
“卑鄙!”他狂怒地擡起頭,狠狠看着面前的人,“你使詐!”
“我怎麽使詐了?”沖羽哼了一聲,有些不屑地瞟了這個對手一眼,挪開了腳,“輸了就輸了,不服氣的話起來我們再打一次?”
“你……你剛才明明已經耗盡了靈力!”他拄着劍,幾次試圖站起來卻又失敗,全身劇痛,眼前一陣陣發黑,“不可能忽然間又恢複了!”
“哦,你是說這個啊?”沖羽笑了一聲,翻轉手掌看了看——他的手心裏畫着一個符咒,正在發出淡淡的光芒來。
那個符咒是如此的眼熟,令他一瞬間竟忘了說話。
“我的同伴回來了,剛遠程對我用了治愈術,那又怎麽了?”沖羽竟然一口承認,将手心的符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以一種炫耀的語氣道,“我們是一個隊的,一向共同進退:和一人打是這樣,和一百個人打也是這樣!”
他死死地盯着他掌心那個符咒,竟是沒聽見他後面的話。
這個符咒,竟然是燃燈咒?難道是……他一個恍惚,遙遠的記憶蘇醒了,掌心忽然有一陣奇異的灼痛,仿佛虛空有一個無形的指尖在輕輕劃過。
“沖羽!”一個白影從遠處飛奔而來,在寺門口翻身下馬。
“哎呀,奶媽回來了!”沖羽驚喜地回頭對重傷的悟心道,“和尚,你再撐一會兒,馬上就會沒事了。”
奶媽?他愣了一下,這群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怎麽還會帶着奶媽?
“沖羽,悟心,你們沒事吧?為什麽要我隔空替你恢複?”從馬上翻身下來的是一個背着藥箱的白衣女子,疾馳而來,微微有些氣喘,“這裏怎麽有那麽濃重的殺氣?是出了什麽事嗎?”
“沒事沒事。”沖羽迎了上去,替她接住了沉重的藥箱,笑道,“剛才有人想沖進來殺了寺裏的那些百姓,幸虧被我攔住了。”
“啊?”那個女子吃了一驚,“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是啊……那家夥簡直是個瘋子,剛被我打了個半死。”沖羽做出心有餘悸的表情,在她面前邀功,“幸虧我來的及時!要是讓那家夥闖進去殺了你的病人,那就……哎,你怎麽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女子的神色卻忽然大變!
“天啊!你……你是……”她看到了一邊的黑甲劍士,臉色變得蒼白,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不可思議地喃喃,“是你?”
“小心!”她還沒靠近,沖羽連忙一把拉住了她,“這個瘋子可能會傷人!”
“我不是做夢吧?是……是你嗎?”她卻甩開了同伴的手,徑直沖到了他的面前,凝視着黑甲劍士沾滿了血跡和灰塵的臉——那一瞬,他下意識地扭過了頭,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忽地拄着劍站了起來,咬着牙掉頭就走!
“玄靖!”她失聲,拉住了他,“是你嗎?不要走!”
她不顧一切地追了上來,死死抓住了這個黑甲劍士的大氅,無論如何也不肯讓這個人從眼前再度離開。
“放手!”他掙不脫,忽然暴怒了起來,反手就是一掌!
“混賬!”然而,還沒等他擡手,一擊便飛快地斬落在他的後頸。
空城(5)
說起來,這是他在人生裏第三次推開了她伸出來的手吧?然而這一次卻并沒有成功——因為沖羽瞬間出手,徹底擊倒了他。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房裏。
劍不在身邊,身上的盔甲也已經被卸下了。後頸非常痛,被木條牢牢固定着,僵硬無比。他吃力地轉動着頭,想看清周圍的一切,耳邊卻傳來了熟悉的話語聲:“沖羽,你怎麽這麽莽撞?你差點把他的頸骨打斷了知道嗎?”
他猛然震了一下:那是初霜的聲音!
“誰讓那家夥居然敢打你?”那個叫沖羽的年輕人冷哼了一聲,“你可是我們的奶媽,萬一出什麽事就糟了……下手重點又怎麽了?反正我就算把他打殘了,也還有你呢!你一定不會讓他就這樣死了的,是不是?”
他的語氣很不滿,充滿了敵意。初霜無語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想保護我,但你是隊長,做事不能總這麽沖動。”
沖羽不屑地冷笑:“我要是真沖動,早就把那家夥的頭擰下來了。”
“你怎麽老這樣?”好脾氣的她難得地露出不滿,抗議,“還有,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別奶媽奶媽的,太難聽了!”
“名字不就是個代號麽?”沖羽大大咧咧,哼了一聲,“我還叫茱莉娅她黑寡婦呢,人家也沒你那麽小氣。是不是?”
“……”初霜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紅發西域美女,對方果然只是無所謂地繼續檢查着随身的弓箭,對這個惡毒的綽號毫無反應。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要争吵了。”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卻是茱莉娅的同伴羅萊士,那個金發碧眼的西域人說着蹩腳的東陸話,打斷了他們的争論,“蓮前輩是怎麽說的?她說我們大家要同心協力,才能斬除惡魔,不是嗎?”
提到那個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這裏的每個人都是被醫聖從天下召集而來,奉了她的遺命組建了軍團,輾轉天下和魔對抗,對于她的話,自然沒有人敢不服。
“這個人是個瘋子,”沖羽不再和初霜争論,只是看了一眼躺在角落裏的人,最後下了一個結論,“看在阿霜的份上就不殺他了,明天讓凜把他送回山下的鎮子裏,這事就算過去了。”
“那不行,”初霜卻是不肯,“他頸骨折了,不能留下他一個人。”
“放心,他很強,死不了的,”沖羽并不同意這個理由,想也不想地堅決反對,“而且再過兩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裏去雲幽大沼澤了,估計又是一場硬仗,難道還能帶着一個殘廢上路?我是隊長,我說了算。”
他遠遠躺着,聽到這裏,猛然吃了一驚。
這些人,居然要去雲幽大沼澤?
那個地方遙遠而荒涼,邪鬼雲集,是著名的險惡之地,這麽多年來所有闖入誅魔的戰士都有去無回。他一年前也曾經試過獨闖過那兒,幾乎送了命,卻甚至沒能突破外圍那一圈紅葦地,更不用說踏入沼澤中心的宮殿。
這一隊年輕人,居然說後天就要出發去那裏?
初霜……她如今都是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了啊……
“是啊,他的确很強,”初霜卻繼續說了下去,“上個月在落風峽,不語剛剛戰死,如今我們正好缺一個劍士,如果他能加入,豈不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沖羽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建議,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個人殺紅了眼連活人都不放過,怎麽能當同伴?說不定哪天他發了瘋,當我們正在對付邪鬼的時候,他就一劍從背後把我們都幹掉了!”
“胡說!玄靖可不是這樣的人!”
“喲,原來他叫玄靖啊?叫得這麽親熱,難道是你的舊情人?”
“沖羽!你怎麽又胡說八道了?”
他躺在那裏,吃力地轉過頭,看着篝火旁的幾個年輕人。
那些人聚集在一起低聲辯論着,有男有女,或站或坐,身上穿着各國款式的盔甲,頭發和眼眸的顏色完全不同,拿着的武器也各不相同。然而,每個人臉上都有着明亮的氣息,無所畏懼,如同被天國的光芒照耀。
他躺在暗影裏靜默地看着,眼裏忽然流露出複雜的光。
——這樣的一群年輕人,是他獨自輾轉亂世多年也從未見到過的。那是真正的戰士,強大,純粹,信念堅定,每個人身上仿佛都有耀眼的光環,相互輝映,完全不像獨自行走于黑暗裏的自己。
在這一群人中間,有那個他認識的女子。
她站在篝火旁,一身白衣,面容還是如霜雪一樣潔淨,只是神情已經褪去了少女的稚氣,沉靜柔美了許多。她正俯身細心地用勺子翻攪着火上懸吊着的銀盞,而那位剛剛才擊敗過他的年輕人站在她身後,雙手交叉在胸口,嘴裏大大咧咧地說着,眼神卻一直追随着她的每一個動作,專注而熱烈。
這個人,非常喜歡初霜的吧?
他在瞬間就明白了這一點,心裏忽然隐約一沉。
“沖羽,不許偷吃!”她飛快地揚起勺子柄,敲打了一下伸過來的手,叱呵了一句。而那個能力卓絕的隊長居然沒躲過這一下,只是嘻嘻地笑着,将沾了食物的拇指放進嘴裏吮吸,啧啧:“今天是荠菜銀魚羹?真好吃!”
“跟你說了要等我分好才能吃!怎麽這麽猴急?”初霜低聲埋怨着,将煮好的食物一碗一碗地盛出來,送到每一個人的手上,而每一個同伴都伸出雙手接了,微笑着地向她致意。
所有的人都在微笑,他們的掌心,都繪着一個同樣的燃燈咒。
那些人,都是和初霜一個隊的麽?分別多年,原來如今的她已經有了那麽多厲害的同伴,衆星拱月……不像他,永遠都是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盡管他的掌心空空蕩蕩,只有血的痕跡。
—
時隔多年,他就這樣和初霜重逢了。
如今回想,似乎那就是宿命——在那樣的亂世裏,這一群才能卓絕的年輕人經由無形之手的指引,在人海之中相遇,相識,并肩戰鬥。
經過她的再三懇求,沖羽終于同意讓他暫時留在了那個隊伍裏。
她替他治好了傷,又替他洗幹淨了盔甲。
那一件穿了四年的黑甲破損不堪,上面層層疊疊的都是幹透的血,浸入水裏便染紅了整個水池。她微微皺眉,卻沒有問他這些年到底殺了多少人,只是沉默地将幹淨的盔甲放回到了他手裏。在盔甲的破洞上,她用金線細細地繡上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那是光明之子的徽章,和其他人身上的一模一樣。
“穿上吧,”她輕聲叮囑,微微皺着眉頭,“以後不要再讓它沾上人血了。”
“再敢亂殺人,軍法從事!”身為隊長的沖羽卻是氣勢洶洶地對他大喊,“我們是來誅魔的,不是來殺人的!臭小子,聽到沒?”
他點了一下頭,沉默地接受了這個約束。
那個隊伍原本一共有十二個人,以日輪為徽章,自稱“光明之子”,統領着一個萬人的軍團。據初霜的說法,他們這些人都是被她師父的遺命所召集,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聯手共同對抗肆虐大陸的魔。
那些人個個出身不凡:金發碧眼的羅萊士是西域教皇座下首席驅魔師,紅發的茱莉娅是拜占庭的玫瑰騎士,和尚悟心是淨蓮宗封印術的傳人,連瘦小的凜也是東陸絕頂的召喚師……而隊長沖羽更是炎國的皇子,身負炎龍的血統,是舉世無雙的禦龍者,靈力驚人。
而身為蓮的弟子的初霜,是他們中間唯一的醫師,被沖羽稱為“奶媽”。她在每一個人的手心留下了燃燈咒,将所有人聯結在一起,休戚與共。戰鬥之中,她可以通過治愈術同時給十幾個同伴提供支援,幫助他們恢複體力,治愈傷勢。
然而,作為一個醫師,她同時也是脆弱的,無法保護自己。
“戰鬥的時候,大家別光顧着沖,必須先保證奶媽的安全!”出發之前,身為隊長的沖羽反複地交代所有同伴,“現在隊伍裏多了一個人,她施用的治愈術範圍又要相應縮小。這次大家不要離開她方圓一裏之內,記住了沒?——她一個人可以抵得上我們一隊。只要她不倒,我們就能不倒!”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個人抵得上一隊?幾年不見,她居然變得如此厲害。到了現在,她只怕能追上她師父當年了吧。
“來。”在進入雲幽大沼澤之前,她微笑着對他伸出手來。他沉默地張開手心,看着她低下頭,做完了四年前在葛城醫館裏沒做完的事情——用指尖一筆一筆,細心地在他掌心畫下符咒。
那個回環繁複的符咒在手心發出淡淡的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眸。
她的指尖微涼,如同夏夜的風。
“好了,這樣我就能和你成為同伴了。”她握緊他的手,看着他,輕聲叮囑,“去戰鬥吧,我會一直站在你身後。不要怕……從現在起,你不會是一個人了。”
她的眼眸依稀蘊含深情,他卻默然轉過了頭去,不再回顧。
那一戰,他們用了七天七夜,終于沖入了魔的宮殿。
他也算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卻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生死一瞬的險惡。雲幽大沼澤裏雲集了無數邪鬼,使徒,甚至還有魔的分身,力量之強、級別之高,都是他獨自奔走黑暗裏許多年也未曾遇到過的。
幸虧每一次當他力竭倒下時,都有白光及時從天降落,将他籠罩,迅速地恢複他的力量、治愈他的傷口,讓他得以繼續戰鬥。
他知道那是她,正站在他的身後某處。
無論他被擊倒幾次、她都會讓他再度站起來。
“臭小子,不錯嘛!”雲幽大沼澤的戰役結束後,一行人滿身是血地相互攙扶着撤離,沖羽拍着他的肩膀,竟然是對他贊不絕口,“有潛力啊!阿霜果然沒看錯人——下一場是去屍骸之海,加油!”
他不由怔了一下:怎麽,那個禦龍者,居然是這樣一個心懷磊落的人?就這樣簡單地通過一場硬仗便認可了自己,消除了敵意?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留下來,其實只是為了利用他們吧?
他一人一劍,力量有限,是永遠無法抵達大沼澤宮殿這種地方的,若要走得更遠,就必須借助更多人的力量——他必須踩着別人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前搏殺,才能最後殺到魔的面前!
是的,他沒有同伴。
有的、只是暫時的同行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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