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飛馳的馬車上。睜開眼,外面是炎國的國境。

“醒了?馬上就到天臨了,”外面傳來了沖羽的聲音,淡淡,“你如果不想去見她最後一面,也可以現在就跳下馬車滾蛋。”

“……”他震了一下,臉色蒼白。

“所有同伴大概現在也已經到齊了,”沖羽的聲音繼續傳來,沒有起伏,“難得大家都在,正好把她和凜的葬禮一起辦了。”

葬禮!玄靖瞬地坐起,只覺得心中如同有利劍對穿而過,一時間痛得整個人都發起抖來,握着拳頭彎下了腰去。

“你為什麽不說話?”沖羽冷冷問,“說不出話來了嗎?”

“……”他在車廂裏蜷縮成一團,手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忽然發出了一聲憤怒而煩躁的低吼,一拳砸向了腳邊!

轟然聲裏,馬車的車廂出現了一個大洞,劇烈地一震,幾乎翻覆。然而沖羽迅速一抖缰繩,控制住了受驚的駿馬,竟是繼續往前疾馳,只冷冷甩下了一句:“事到如今,什麽都晚了,拿馬車出氣又有什麽用?”

來到天臨城皇宮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了。

沖羽從馬車上躍下,直奔內殿而去。玄靖沉默地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人,竟都是久別的故人:來自西域的新任教皇羅萊士,女大公茱莉娅,北庭的格拉罕姆大汗,伽藍佛國的聖僧悟心……

接到了沖羽的傳書,那些昔日的同伴都已經從天下各處趕來了,此刻正站在皇宮裏,看着他們兩個人從外匆匆而入,沒有說一句話。仿佛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的視線停在玄靖的臉上,表情肅穆,意味深長。

沖羽也顧不上和他們打招呼,只是帶着玄靖一路穿過禦花園,走到了宮廷最深處,一把推開了那扇門。

“去見她最後一面吧。”沖羽看着他,聲音冷淡而遙遠,帶着一絲譏諷,“你不會連這個都不敢吧?”

“……”玄靖默默握緊了手,沉默着往殿堂的深處走去,一步一步,凝重非常。而同伴們相視了一眼,也無聲無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殿堂深遠,寂靜如幽冥。在無數的燭火之中,隐約可以看到水晶垂簾籠罩的寒玉床上靜默地躺着一個人,一襲淡淡的白衣,在輝煌的光線裏看去,仿佛一個遙遠的夢。玄靖只看得一眼,便認出了是誰,猛然感覺膝蓋再也沒有力氣,一個踉跄跪倒在地上,幾乎失去了上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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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确是她!她……死了?

“玄靖!”旁邊的茱莉娅低呼了一聲,上前想扶他一下,然而旁邊的羅萊士卻瞬地出手,一把将她拉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茱莉娅縮回了手,不做聲地嘆了口氣,臉色複雜。

玄靖重新站穩了身體,卻顫栗着再也沒有邁出一步。他只是靜靜站着,隔着垂簾看着死去的人,臉色死去一樣的蒼白,肩膀劇烈地發抖。

“你這家夥,真的是害了她一輩子啊!”沖羽在一邊看着,忍不住咬牙低聲,“真想把時間倒回明因寺的第一次見面那天,不顧奶媽的苦苦哀求,一腳把你踢出隊伍!——這樣,至少她不會落得現在這樣的結局。”

“……”他的手再度劇烈地發抖起來,幾乎無法控制。

“阿彌陀佛,隊長你錯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并非人力能所能改變啊,”旁邊有人低宣佛號,卻是悟心,“所謂的人生七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和尚,得了,”旁邊的茱莉娅低聲呵斥了一句,“別在這時候插一刀。”

沖羽瞪了茱莉娅一眼,轉過頭,推了一把身邊臉色蒼白的玄靖:“好了!去看看她最後一面吧……等過幾天下了葬,可就永遠再也看不到了!”

玄靖猛然一震,神情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顫抖着擡起手指,挽起珠簾,終于看清楚了這一切——初霜靜靜地躺在那裏,雙手交疊在胸口,似乎只是睡去了。她蒼老得就像五六十歲,然而枯槁的容顏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卻又顯得美麗至極,令人移不開視線。

玄靖沉默了許久,終于伸出手,緩緩握住了她擱在胸口的手。

那麽的纖弱,在他的掌心不盈一握,沒有任何的脈搏,死寂如冰雕雪塑。他俯身定定地看着她,手指無聲地收緊,轉動手腕,讓彼此掌心的符咒相互映照,絲絲入扣地吻合——她畫下的燃燈咒還在他的手心裏,卻是永遠的黯淡了。

“初霜?”他開口,輕聲喚了一句。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睡着。當他握起她的手時,袖子從她手上無聲滑落,露出了傷痕累累的手腕。那幾十道深深的疤痕,觸目驚心,每一道都是為他——她愛他,赴湯蹈火,一至于斯。然而在那麽長的歲月裏,卻一直沉默無聲。

“初霜……”那一瞬,他再也忍不住地哽咽出聲,“初霜!”

有熱淚劃過面頰,簌簌直落在她的掌心裏。無數遙遠的畫面閃過眼前:葛城風雪裏獨自沖出門離開的少年,走入大沼澤之前用指尖在他掌心畫下符咒的少女,迦師決戰那一夜的慘烈驚險,以及攬月閣上的短暫重逢……

是的,他們曾經擁有過那麽多“過去”的回憶,也曾經擁有過那麽多“開始”的機會——然而,他卻一個也沒有把握住。

到現在,終于是什麽都晚了。

“初霜……”他喃喃,埋首在她冰冷的掌心,猛然間失聲痛哭,“初霜!”

冷定如磐石的人終于徹底崩潰了,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跪在屍體邊,哭得全身發抖。

“……”茱莉娅在一側遙遙地看着,眼裏再度掠過一絲不忍,不禁擡起頭看了看隊長。然而沖羽緊緊抿起了嘴唇,看着這一幕,眼神變幻着,手指也在發抖,緊握成拳,手心握着一物。

其他同伴們屏聲斂氣,靜默地看着,神色複雜。

“啧啧,堂堂的北庭男子漢,居然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哭成這樣?太丢人了!”旁邊的格拉罕姆忍不住搖頭,出聲表示了鄙夷,“虧得我還一直以為他和我一樣,是個到死都心如鐵石的好漢!”

“唉……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悟心雙手合十,喃喃,“只有割斷愛欲,跟随我佛,心無一物,不惹塵埃,方得安寧啊……”

“得了得了,這時候就別來趁機宣佛了,”羅萊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別忘了西域的教皇還在這裏呢!”

“那又怎樣?這邊是東陸!”

“……”在同伴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裏,茱莉娅忍不住又看了看沖羽,輕聲懇求,“隊長,夠了吧?我看玄靖已經非常傷心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撐不住的……”

“但願他永遠記得這個教訓。”沖羽遠遠地看着,終于嘆了口氣,走過去打斷了痛哭的人,拍了拍玄靖的肩膀:“好了,哭夠了沒?”

對方沒有反應,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麻木了。

“現在哭也晚了!告訴你,你就算立刻死了,也不足以抵償這輩子欠奶媽的。”沖羽冷冷道——然而聽完這句話,玄靖顫栗的肩膀忽然停止了一瞬,擡起眼看了看扔在一邊的天霆劍,忽然一言不發地擡起了手。

“喂!你想幹嘛!”沖羽大吃一驚,連忙唰地一腳将劍踢開。然而玄靖一掌拍開他的腿,将他踉跄打出去幾步,飛快地去奪那把劍!

沖羽看到他暗而沉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對身後的同伴大喊:“快!快把他的劍收起來!這家夥瘋了……居然要自殺!”

話音未落,眼看玄靖已撲過去快要握住劍柄,旁邊的茱莉娅閃電般地沖出,立刻釋放出了一個神域級別的咒術——将天霆劍硬生生從他的手裏瞬移,下一刻便出現在了她的手上。

玄靖的手落了空,猛然擡起頭來:“還給我。”

他厲聲,忽地朝着同伴撲了過去!

“小心!他來真的了!”羅萊士大吃一驚,一個箭步沖到了茱莉娅的面前,在千鈞一發之際釋放出了聖騎士的聖心之光——只聽虛空裏一聲刺耳的裂帛,玄靖竟是赤手一擊,将聖心硬生生粉碎!

“結陣……結陣!”沖羽連忙大喊,“擋住他!”

聽到隊長吩咐,唰地一聲,剩下五位同伴瞬間各就各位,竟是用上了昔年誅魔才用的大陣容!那一刻,虛空裏凝出了極其強大的結界,将玄靖暫時壓制住。

“這小子是失心瘋了吧?”羅萊士被方才那一下吓得不輕,一邊嚴密地防護着随時可能沖過來奪劍的玄靖,一邊問身後的茱莉娅,“黑寡婦,你沒事吧?”

“沒事,只挂了一下。”茱莉娅擦了擦額頭的血絲。

“那就好。”羅萊士松了一口氣,轉頭對沖羽道,“隊長,夠了吧?再下去要出大事了……快把東西拿出來給他!”

沖羽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了玄靖的面前,擡起手,将手裏一直握着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是一個匣子。玄靖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震了一下:那個匣子是如此的眼熟,正是他不久前讓沖羽轉交給她的禮物!

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竟是一時忘了去奪劍。

沖羽謹慎地和他保持着距離,嘴裏卻大大咧咧地道:“喏,你要自殺就自殺,我們也不攔着——不過,你總得把這個匣子親手交給她,也算是完成了最後的心願吧?”

最後的心願?他有些恍惚地接過了那個匣子,顫抖着打開,忽然卻頓住了——匣子裏是空的,居然什麽都沒有!

那一刻,他不由得怔怔擡頭看了看沖羽。

“……”沖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單臂格擋在胸口,飛快地做出了一個防禦的動作,而其他幾個同伴也齊齊散開,重新結陣,個個緊盯着他,如臨大敵,仿佛是生怕他暴起傷人。

然而玄靖并沒有動,只是拿着空匣子愣在了那裏:他的表情是空白的,目光游移,似乎一時間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哎,看來他還沒明白過來呢!估計腦子都亂了。”旁邊傳來的茱莉娅的聲音,有些擔憂地埋怨着諸人,“你們實在是把他逼得太過分了……”

什麽?玄靖視線游移了一下,看了看所有人。他們在說什麽?

同伴們的表情各異,正在看着他,竊竊私語。

“這裏面的東西呢?”他怔怔地看着沖羽,茫然地問,“你把它放哪裏去了?”

“我……咳咳,我……”沖羽往後退了一步,擡起手指了指某處,忽然間笑了一聲,打了個響指,“我把它們放這裏了!”

玄靖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發現他指向的竟是初霜。

——随着那一聲響指,女子忽然微弱地動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氣來!

“初霜?!”玄靖失聲驚呼,一時間全身都僵住了。

仿佛是被人用咒術從沉睡裏喚醒,那個死去多時的女子動了起來,在他的懷裏開始緩慢地呼吸,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就在這短短的瞬間裏,她的臉色以驚人的速度好轉,從枯槁變得潤澤,甚至連雪白的長發都在一寸寸地恢複漆黑!

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在水中重新潤澤地綻放!

玄靖震驚得幾乎失去了神智,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切,簡直以為是墜入了夢境。直到她的手指動了一動,掌心裏那個符咒微弱地發出光芒來,和他手心裏的符咒相互呼應。他這才猛然一震,仿佛生怕她消失一樣握緊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冰冷,依稀也有了溫度。

“你留下的那個匣子,早就被我打開先看過了,知道了裏面是什麽東西。”沖羽在一邊道,“幸虧我及時拿它去搶救奶媽,才保住了她的命!只要晚得片刻,她就真的是一具屍體了。”

什……什麽?玄靖全身發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懷裏,那個枯萎的女子正在飛快地恢複容貌,從五六十的模樣倒退回了韶華正盛,仿佛時間在眼前呼嘯着倒流,轉瞬便回到了風雪中初次相遇的葛城。看診夜歸的她倦極而睡,在少年的懷裏垂下了頭。

他擡起顫抖的手,輕輕觸及了她柔軟的長發,有做夢般的恍惚。

那一頭的霜雪,已經宛然換成了青絲。

“玄……玄靖?”懷裏的人緩緩醒來,睜開了眼睛,虛弱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甲劍士,全身震了一下,眼神裏充滿了驚詫,喃喃,“你……你回來了?還是……還是我又夢見你了?”

他說不出話來,死死地看着懷裏的人,全身劇烈地發抖。

“我夢見過你很多次……可是,每一次總是像現在這樣……”她虛弱地喃喃,“唉……為什麽就算在夢裏,你也不肯和我說一句話呢?”

他緊緊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發着抖,竭盡全力,終于掙紮出了聲音:“不是做夢……初霜。不是做夢!”

“啊?”她猛然顫栗,仿佛被火燙了一下。

玄靖緊緊握着她的手,放到了她的眼前——兩個人掌心的符咒都在發出淡淡的光亮,顯示着生命存在的痕跡。

“是我。我在這裏,”他聲音低啞,“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她反而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手心,又看了看他,發現他的眼神異樣,臉上居然隐約有着淚痕。她嘆了口氣,虛弱而失望地喃喃:“唉,看來我一定是在做夢了……不然,怎麽會聽到你說出這種話?”

“初霜!”他看着她黯然的表情,心中猛然一痛,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上,低聲:“不是做夢。我在這裏。”

他的肌膚是溫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手背。

“真的……真的不是做夢?”初霜微微怔了一下,吃力地擡起手一寸一寸地探過去,停在了他完好如初的眉心,輕輕摸了摸,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神情,喃喃,“呀……那麽說來,你、你終于是完全好了?”

他點了點頭,感覺喉嚨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

“啊……太好了!”那一瞬,她松了一口氣,欣慰地喃喃,“那……那我就是死了也沒關系了……”

玄靖全身劇烈地顫抖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可是……既然我們都沒死,那你為什麽這樣?你……你哭了?”她看着他,卻忽然擔憂起來,猛然撐起身來,“到底出什麽事了?”

到底出什麽事?他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說什麽。

剛死裏逃生的女子看着他,眼裏有無限的擔憂,喃喃:“到底怎麽了……你、你說話啊!”

“初霜!”那一刻,玄靖終于無法抑制地發出了一聲低呼,一把将懷裏剛蘇醒的人用力地抱住!

空城(13)·完結篇

第二天的午後,風和日麗,豔陽高照。

炎國天臨城的禦花園裏,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曲水流觞、歡歌燕舞,無數宮女穿行其中,服侍着來自天下各方的貴客。

“玄靖還是不肯出來啊?”茱莉娅看了一眼遠處緊閉的宮門,有些擔憂地低聲說了一句,“都過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情緒穩定一點了沒?”

“奶媽和他在一起呢,能出什麽事。估計只是覺得沒臉出來見我們吧?”羅萊士哼了一聲,不以為意,“那家夥一輩子都那麽高冷,平時一句話都懶得和我們說,現在可算是徹底完了。”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茱莉娅瞪了他一眼,“昨天我都差點看哭了。”

“黑寡婦你畢竟是個女人……心軟得像豆腐一樣。不是說好了要聯合起來給他一個教訓嗎?”羅萊士喝了一口紅茶,看了看炎國的皇帝,“不過昨天真的好險,當他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嘿,那眼神,真的吓了我一跳!”

悟心點頭稱是:“阿彌陀佛……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會跳起來打死沖羽呢!”

“就是說!”一邊沖靈忍不住嚷嚷,“哥哥你真的太過分了!”

九遙也冷哼了一聲:“換了我被這麽耍,也一定打死這家夥。”

“喂,我是你妹夫啊!你想讓九歌當寡婦嗎?”沖羽沒想到會有那麽多同伴一致指責自己,忍不住叫起撞天屈來,“我出錢出力,辛辛苦苦安排了這場戲,還不都是為了那家夥好?”

“那你也不用把他折磨成這樣子啊!見好就收不行麽?”茱莉娅想想還是有些心有餘悸,“玄靖到後來都崩潰了……那麽多年了,你什麽時候看過他這種樣子?你差一點就真的把他逼死了知不知道?”

“不這樣吓他一下能行嗎?那個腦子轉不過彎來的家夥!”沖羽哼了一聲,憤憤然捶了桌子一拳,怒道,“在迦師我還問他徹底好了之後會不會和初霜在一起?那家夥居然還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我不狠狠從背後踹上他一腳,他怎麽肯走出那一步?”

“我倒是覺得隊長這次說的很對。有些人不到徹底失去是不會醒悟的。”悟心喝了一口禪茶,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重病之人,須用猛藥。一劑下去,藥到病除……善哉善哉。”

“……”沖羽不由得啼笑皆非,“和尚你啥時候又變成醫師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醫師又有什麽區別?”悟心合十又宣了一聲佛號,忽然也有些好奇,“不過,那個匣子裏到底是什麽?”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隊長,沖羽咳嗽了一聲,道:“是整整十二朵幽靈花。”

“幽靈花?”所有同伴都齊齊吃了一驚,“那東西還真的存在?”

初霜以前曾經對他們提到過這種舉世罕有的靈藥,說這個東西不存在于人世,只生長在人跡罕至的死域,靠着汲取死亡氣息而綻放,極冰極寒,凡是它盛開的地方都充滿黑暗的力量,活人靠近便會立刻死去,極難采集,卻偏偏是克制一切邪氣寒毒的靈藥,甚至有逆生死、肉白骨的奇效。

這樣的東西,世間有一朵已經罕見,玄靖卻居然拿來了一打?

大家面面相觑,只聽沖羽嘆了口氣:“現在,你們終于知道那一戰之後,他為什麽要獨獨留在迦師了吧?”

所有人齊齊一震,也都嘆了一口氣。

是的,玄靖獨自留在死域這些年,忍受着身體的侵蝕和無邊的孤獨,原來只是為了替初霜采集藥物?也只有這種開在絕境裏的死亡之花,才能讓她衰老的容顏一夕恢複原來的美麗!

“說到底,是他們兩個人彼此救了彼此。”沖羽感慨地搖了搖頭,“這兩年來,他們相隔天涯,不通音信。誰會想到玄靖一直在替她采集幽靈花,而她也一直在替玄靖煉制藥物?——本來兩個人都是必死的,大約老天爺也被他們感動了吧?所以,最後才得到了一個萬幸的結局。”

經歷過無數生死的同伴們也為之動容,緩緩點頭。

“他們兩個人也真是相配……雖然嘴上誰都不說,卻都是在拼了命的想救對方,”沖靈在一邊吃着葡萄,忽然嘀咕了一句,“所以,哥哥,你輸得不冤啊。”

“廢話。”沖羽笑了笑,拍了一下妹妹的腦袋,卻有些釋然。

是的,這些年來,他用盡全力地追逐着所愛的女子,卻始終未得伊人青睐,心裏未免一直憤憤不平,覺得初霜是腦子進了水才會惦記着那個對自己冷冰冰不理不睬的人。即便是最後他選擇了放下過去,卻始終也未曾釋懷,依舊替初霜不值,依舊覺得自己只是輸給了命運的安排——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從未有過機會。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往往在第一眼時便已經注定。十幾年前,那一對在葛城風雪之中相識的少年男女,雖未曾相互表明心跡,但彼此早已情根深種。那之後,無論怎樣的沉默隐忍,壓制疏離,終究還是無法隐藏。歷經輾轉流離,終究還是執子之手,生死相許。

想到此處,炎國皇帝的心裏微微一痛,眼眶竟是紅了一紅。

“哼,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偷看!”沖靈撇了撇嘴,白了這個不争氣的哥哥一眼,“你這種坐不住的脾氣,就像種了棵甘蔗一天要拔起來看三次的猴子,收了禮物哪裏能忍得住真的不看?”

“幸虧我手賤偷看了,所以才能及時用它來救了初霜的命。”沖羽嗤之以鼻,“要是真的按他說的,等大婚之後再拿去,估計只能用來給她墳頭上供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所有同伴都不由得為他的臉皮之厚而啧啧嘆息,沖羽受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奚落,只能落荒而逃,借口去拿一點酒,繞回了偏殿。然而剛一回頭,卻發現妹妹緊緊地跟在了身後。

他不由得愕然:“你來做什麽?”

“來打死你!”沖靈忽然沉下了臉,不悅地捶了他一拳,大聲,“連茱莉娅他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卻還蒙在鼓裏!你……你有沒有當我是唯一親生的妹妹啊!”

“哎喲……住手!我的傷還沒好呢,”肩膀上挨了一拳,沖羽不由得痛呼了一聲,連忙道,“還不是因為你天真無邪,心無城府!要是你知道了真相,肯定沉不住氣,玄靖又不蠢,事情一準兒就很快被拆穿了。”

“可是我都快急死了!”沖靈氣鼓鼓地說着,眼圈紅了一下,“在看到初霜姐姐死了的時候,在看到玄靖那麽傷心的時候……我、我真的快難受死了!”

“唉。”沖羽看着妹妹,忽然間嘆了口氣,摸了摸沖靈的頭發。很少看到哥哥有這種表情,沖靈不由得愣了一下:“怎麽了?”

沖羽看着妹妹,輕聲問:“你其實挺喜歡玄靖那家夥的,是吧?”

沖靈震了一下,臉上飛快浮起一片紅暈:“哪……哪有啊!”

“唉,人生在世呢,最怕就是口不應心。你看玄靖就是因為這樣差點犯下了永遠無法挽回的錯。”沖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皇宮上空湛藍的天宇,嘆了口氣,“想想也真是不服氣……天縱英才玉樹臨風如我,為什麽身邊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向着那個家夥?”

“沒有的事!”沖靈面紅耳赤,“哥哥你別胡說了。”

沖羽壓根沒聽她的分辯,只是聳了聳肩膀:“不過,我還是勸你放下他吧——玄靖這樣的男人,心如磐石,不可動搖。你還小,還有很多路沒有走,還有很多人沒有見,這種最初的懵懂心動,總是會成為回憶的。”

沖靈怔怔地看着哥哥,嘴裏卻還是矢口否認:“沒有!我……我只是替初霜姐姐着急罷了。現在他們沒事了,我也就開心了。”

“嗯,”沖羽沒有多說,只是拍拍幼妹的肩膀,“替他們開心就夠了。”

他進屋拿了幾瓶酒,掉頭走出了房間,忽然袖子一緊,又被妹妹拉住了。

“等等!”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沖靈抓住了哥哥的手,忽然間将他帝袍的領口唰地扯了開來,“讓我看看!”

“喂……喂!你幹什麽?”沖羽吓了一大跳,連忙将酒瓶一扔,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讓她解開領扣。然而那一刻沖靈已經看清楚了,瞬地往後退了一步,脫口喃喃:“我就知道是這樣!”

“什麽?”沖羽下意識地将領口拉上,手忽地頓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鎖骨上:那裏原本是炎龍從血脈中騰起之處,纏繞着整個右臂,與炎帝合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此刻,那镌刻在血肉裏的龍圖騰赫然已經消失,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那是血脈中的力量被大量消耗掉,近乎枯竭的象征。

“其實,并不只是他們兩個彼此救了彼此,對嗎?”沖靈看着哥哥的眼睛,低聲追問,“在那一晚,你曾經通過燃燈咒、将自己身上的炎龍之血注入到初霜姐姐身體裏,這才保住了她的命!對不對?——不然,她根本撐不到你返回宮裏拿幽靈花來救命的時刻!”

沖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将領口拉起,嚴絲合縫地扣到了下巴。

“難怪你的力量忽然衰弱了那麽多,原來是這樣。”她擡起頭,看着哥哥,眼裏有盈盈的淚光,“可既然如此,那時候你怎麽敢獨自去追他?他入了魔,一定會殺了你的!你……你不要命了嗎?”

“玄靖不會殺我的,”沖羽扣好了帝袍,淡淡,“無論他變成了什麽樣,就算成了邪鬼,他都不會殺自己的兄弟。”

沖靈愕然:“你就這麽相信他?”

“當然。”沖羽語氣斬釘截鐵,“若沒有這種可以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信任,在永夜無數次的戰鬥裏,我們兩個人早就死掉了,哪能活到現在?”

“……”沒有經歷過那一場戰争的少女微微一顫,似乎被這種情誼震動,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可是……從頭到尾,你根本沒有向他們兩個人提到過這事啊!”

他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這有什麽好提的?”

“為什麽不提?因為他們一個是你最愛的女子,而另一個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怕他們知道了心裏內疚?”沖靈說着,聲音已經略微有一絲哽咽,“你救了她,也救了玄靖。哥哥,你……你才是豁出性命來不要、去救了他們兩個的人啊!”

“傻丫頭,哭什麽呢?”沖羽攬過妹妹的肩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低聲笑了笑——

“我沒做什麽,只是盡力送了他們最後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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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空城月光

經歷了幾番波折,炎國皇室的婚禮在暮春時節盛大舉行了。

炎國皇帝迎娶了南诏的長公主,大赦天下,整個帝都一片歡騰,火樹銀花,喧嚣熱鬧。來自天下四方的英雄們終于再次相聚,徹夜暢飲,通宵達旦。名酒一壇壇地幹,佳肴一道道地上,昔年曾經并肩戰鬥的同伴們酣飲歡笑,無所顧忌,甚至連旁邊和他們一起的那具骷髅都手舞足蹈。

“沖羽那家夥呢?”悟心愕然,“酒才三巡,怎麽就不見了?”

“喝得酩酊大醉,被扛進去休息了。”格拉罕姆哼了一聲,抹抹嘴,又扔掉了一個空酒壇,“東陸這些弱雞,論酒量,哪裏是我們北庭的對手?”

“你就吹牛吧!”悟心随手撕下了一只雞翅膀,嘀咕,“沖羽估計是酒遁了,等不及去洞房花燭呢……”

“喂,和尚,你作為一個出家人這麽說合适嗎?”一邊的九遙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聖僧,“又吃肉又喝酒的,連洞房花燭都要管。”

“怎麽?你是對我揭穿你妹夫有意見?誰讓那小子重色輕友。”悟心哼了一聲,“來日方長,幹嘛急在一時?據說有好心人送了多子多孫的神藥,他雄心勃勃,號稱要生半打孩子——不會今晚就開始努力了吧?”

九遙愕然:“什麽?誰送的藥?”

不等大家的眼光掃過來,一邊的女醫師瞬地有些尴尬地低下了頭去,暈生雙頰。因為幽靈花的奇效,只是短短的一兩天時間,她的容貌已經恢複如初,甚至比應有的年紀還年輕,跟沖靈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姐妹花。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奶媽送的。”喝着葡萄美酒的西域教皇笑了起來,“不過生那麽多幹嘛?我們走了之後,這個光杆隊長是想重新組一個隊嗎?”

一語出,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手裏的酒幾乎潑了一地。茱莉娅捶了同伴一拳:“夠了!你這個不能結婚的家夥,就別在這裏酸溜溜嫉妒人家了好嗎?”

羅萊士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我哪裏嫉妒了?雖然不能公開結婚,可是哪一任教皇在外面沒有情人?我也打算生半打私生子呢——”一邊說着,他一邊暧昧地将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湊過來,笑着低聲:“黑寡婦,我們也算同生共死的交情了,要不要來助我一臂之力?反正你也單身多年了。”

“滾!”茱莉娅說不過毒舌的教皇,只能狠狠白了他一眼,轉過頭看向了素來要好的女醫師,“不和你們這些臭男人說話!”

初霜一直安靜的坐在角落裏,聽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話,嘴角噙着一絲羞澀的笑意。黑甲劍士站在她身後,低頭凝視着她,對外面一切充耳不聞,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臂環住她,而她溫順地依偎着。

兩人行動時形影不離,坐下來後居然也是雙手交握,片刻都不分開——初霜纖細的手指上套着他的指環,是北庭玄氏的傳家寶物。

茱莉娅忍不住笑了一聲:“沒見過把婚戒戴在拇指的。”

初霜臉色瞬地一紅,飛快地将手指藏進了玄靖的掌心,垂下頭去。茱莉娅一眼瞥見了她頸間隐約可見的紅痕,微微一笑,剛要調侃,知道她臉皮薄,終究還是忍下了,只笑着問:“你們兩個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還沒想好呢,”女醫師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看向了身後的玄靖,喃喃,“可能先去一趟葛城吧。或者……去北庭扶風城看看?要問他了。”

然而玄靖只是一直垂頭凝視着她,沒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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