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死之交
沖羽在黎明前出發,追尋着玄靖的蹤跡。
雖說只比自己早出發了一個晚上,但以他們之間的實力對比而言,這一夜的距離卻也始終難以縮短。他竭盡全力一路追逐,卻始終不見對方的蹤影,直到三天之後踏入了迦師古城,才發現了玄靖的足跡。
這個地方的雨還是下的很大——不知道是又開始下了,還是從未結束過。
沖羽從雨中飛馳而來,跟随着玄靖的足跡,迅速往前追蹤,飛快地來到這座空城,又飛快地追到了一個院落。
“玄靖!”他推開院門,大喊。
院子裏一片蔥茏的綠意:天竺葵已經爛了根,在地上軟軟地趴倒了一片。而木莎樹的枝條上也早已沒有了一個果實,金黃色的果子密密麻麻全部掉落在地面,在大雨裏開始一層層的腐爛。
不在這兒了?沖羽只看得一眼,心裏就有了一個初步的判斷。然而還是走進房間裏,裏外飛速地查看了一遍。果然已經沒有人了,但是足跡卻還新鮮——顯然玄靖來到過這裏,短暫地休息了一陣子,又再次離開。
沖羽在窗前停留了一下,看到了一個東西:那個水晶沙漏裏的沙子已經漏盡了,卻沒有翻轉過來,仿佛凝固。
玄靖是在計時麽?他在計算的,又是什麽時間?
沖羽将那個沙漏捏在手裏,想了一想,臉色忽然大變,直接往雨中疾奔了出去——是的,玄靖是在計算自己死亡的時間!
他來遲了……玄靖說不定已經死了!
他在大雨裏飛快地跑向了那一片胡楊林,一路上非常寂靜,只有大雨落在樹葉上的沙沙聲,整個迦師古城仿佛一個巨大的墓地,連說一句話在空城裏都能隐約激發遙遠的回音。
“玄靖!”他忍不住地高聲大呼,“出來!”
那片枯死的胡楊林就在前方,白色的霧氣一團一團地從雨裏升起,帶着強烈的死意彌漫在前方,擋住人的視線。
在這個地方,他們七個人曾經舍生忘死地聯手血戰,竭盡全力封印了魔。那時候,所有人的血都流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就像是生死相許的兄弟。
那場仗已經過去了那麽久,還宛如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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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回答他。胡楊林裏空空蕩蕩,連一個影子都沒有。只有那個巨大的棺椁靜靜伫立在雨裏,玉石上折射出聖潔的光澤。沖羽迅速地打量了周圍一圈,發現了足印:是的,玄靖果然來了這裏!
就如白象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會自行去往象冢待斃一樣,玄靖也在臨死之前來到了這裏,自動走入棺椁,想讓封印力量将自己永久禁锢在那裏面——這個畢生都在和魔搏鬥的人,到最後,竟打算以身殉葬!這個家夥,一直到死,都是這樣我行我素從不和人商量啊……
沖羽嘆了口氣,看向那個棺椁底部的暗門,那裏有一個幾乎淡得看不出來的手印——那是封印的啓動之處。這個封印,當世只有結下它的七個人可以打開。
看來自己的确來得晚了一步,玄靖已經先他一步踏入了這個死亡之地!
那麽,也只有進去找他了吧?
沖羽苦笑了一聲,擡起手,毫不猶豫地按在了暗門的同一個地方。一聲悠遠的回響,棺椁第二層的內壁瞬間打開,展露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沖羽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聽到沉重的封墓石在身後落下,阻斷了外面的一切。
枯寂而綿延的雨聲驟然消失,耳邊寂靜得一片空白。
而這個世界也是空白的,裏面沒有時間和空間,虛空裏懸浮着七個光之島,正是他們當年七個人齊心協力結下封印時留下的影子。
沖羽飛速地掃了一眼那個封印中心,發現并沒有松動過的跡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作為最強大的淨化封印,這個結界裏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靜,如此的聖潔,仿佛被光芒籠罩的雪原,令踏入其中的人不禁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
然而,就在他閉上眼睛的瞬間,一道戾氣忽然從腦後襲來!
多年出生入死培養出的本能反應,讓他在沒有睜開眼睛之前便瞬地伏身,單手一按地面,飛快朝前掠出。然而,淩厲的殺氣還是如同跗骨之蛆,瞬間便追了上來,他尚未站起,後肩便是一痛。
他低下頭,正看到了劍尖從自己的肩膀上對穿出來,把他釘死在地面上。
那把劍的式樣是如此熟悉,令他全身一震!
“玄靖!”他失聲大喊,右手同時往後一揮。轟然的聲音裏,巨大的炎龍呼嘯而出,瞬間俯沖下來,一把将身後的人逼開,飛快地繞着沖羽逡巡了一圈,建立起了一圈熊熊燃燒的火牆!
然而令人吃驚的而是,甚至連火焰居然沒能阻攔住追擊而來的人,對方只退了一步,便毫不猶豫地穿過了烈火,繼續一劍朝着沖羽刺了過來!
沖羽不由得失聲:“玄靖!是我!”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話,似乎完全聽不到一樣。他還是穿着黑甲,但連眼睛都變成了黑色,仿佛被夜色覆蓋的大地,眉心那一條傷痕裏透出一種奇特的黑色光芒,竟然映照得整張臉如同地獄修羅!
那一刻,沖羽心裏一沉。
畢竟還是來晚了一步!此刻的玄靖已經完全被侵蝕了,失去了神智!
沖羽看着向着自己沖過來的同伴,全身繃緊,準備開戰。可在那一瞬,卻忽然想起了在明因寺前的第一次相遇:那時候,他們兩人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的大戰了一場,不打不相識,從此成為了同伴。萬萬沒想到,十幾年之後,在魔都已經被誅滅的時候,他們居然還需要交手、還需要來個你死我活!
玄靖,你倒是好了,無知無覺,可我又該怎麽辦啊……
然而,剛想到此處,看到對方黑洞洞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出手,他再不猶豫,手臂一震,用盡了全部的力量,炎龍呼嘯而出!
空城(12)
(剛才少貼了一段>_<,必須重來!)
這一戰,比當年更加激烈。
然而,當年不分勝負的兩個人,差距卻忽然懸殊起來。不到一百招,玄靖便已經占盡了上風。沖羽退開一步,強提着一口氣釋放炎龍,而玄靖一劍挾雷電之威劈落——然而,就在放出致命的攻擊時,看着那一張熟悉的臉,他還是忍不住略微猶豫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的猶豫,幾乎要了他的命!
玄靖的天霆斬斷了炎龍,接着毫不猶豫地劈下來,直接砍中了他!沖羽踉跄着在結界內跪倒,整個身體幾乎被劈開,左手齊肩而斷。
“玄靖!”沖羽驚呼,用右手格擋住了對方,“醒醒!”
那一瞬,他身上的血飛濺在對方的眼睛裏。仿佛被沸水點了一下,玄靖的身形忽然停滞了一瞬,眼裏那種濃重的黑暗略微散開了一點,似乎認出了對手是誰,一時間臉上露出恍惚和愕然的表情。
“醒醒!”沖羽見機得快,趁着這個空擋,一把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地面上,厲聲大喊,“你搞什麽?……初霜都死了!還不給我醒醒!”
“……”被壓倒在地的玄靖原本正要襲擊他,聽到這句話,卻忽然震了一震!
初霜。這個名字在已然陰暗如墨的腦海裏激起了遙遠的回響,似乎令這個已經被魔侵蝕的人記起來了什麽。
“給我醒醒!”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沖羽冒着再度被他劈開的危險,瞬間抓住了對方的脖子,将一件東西死死地按進了他的嘴裏!
那一枚朱紅色的丹藥,借着鮮血的潤滑,從他的咽喉裏滾落。
玄靖掙紮了一下,将手從沖羽的手力掙脫,想要重新握劍斬殺對方,然而這個瞬間,他身體猛然一震,忽然劇烈地發抖起來!
只聽“叮”的一聲,天霆從他手裏落下,黑甲劍士抱着頭跪倒在了結界裏,發出了一聲苦痛的低吼!
那一枚藥丸,一進入他的咽喉融化了,由內而外地發出一種奇特的光來。那光芒凜冽而潔淨,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當光芒透出的而瞬間,有什麽東西沸騰了一樣地在玄靖的身體起伏翻滾,左沖右突,導致他身體的輪廓忽然起了可怖的變化,一眼看去,竟不似人形!
然而,無論他怎麽掙紮,沖羽都死死地按住了他,死活不肯松開手。在激烈的搏鬥裏,他肩上的血洶湧地流下,将兩個人全身上下都染紅,如同地獄裏的修羅一樣猙獰可怖。
他不顧生死,厲聲大喝:“快給我醒醒!”
玄靖在拼命掙紮,然而力量卻漸漸衰微,終于不動了,無數的光在他身體內湧動,漸漸将黑暗驅趕凝聚在了一處——那一刻,他的雙眼是緊閉的,眉心那一道傷痕卻忽然裂開了,裏面露出了一只血紅色的眼睛:充滿了憎恨和怨毒,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沖羽!
終于被逼出來了麽?魔在玄靖體內留下的殘影!
下一個瞬間,那只眼睛忽然爆裂了,有一股黑色的霧氣迸射而出。
不好!沖羽在那一刻飛速一按地面,閃電般地側身退避,擡起流血的手,在虛空中飛快地劃過——只聽一聲響,封印被觸動,七個浮島上發出了七道白光,縱橫交錯,瞬間将那一道黑霧圍在了裏面!
虛空裏發出了一聲奇特的哀嚎,那一道黑霧在結界裏回旋着,被聖潔的光芒照耀,迅速如同冰雪一樣消融。
魔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殘影,終于被消滅殆盡。
沖羽跌落在地,眼前一黑,再也撐不住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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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過去了多久。
睜開眼,窗外是一片蔥茏的綠意,雨還在下着,似乎永遠不會停。沖羽吃力地擡起頭,感覺身體有萬斤重,竟連扭一下脖子都做不到,只能斜着眼睛四處打量身在何處,看到了那個站在窗邊的人,失聲:“玄靖?”
他的同伴已經從結界裏出來了,正站在那裏看着窗外的雨,眼神還是那樣沉默,側臉線條利落英俊,而眉心那一道傷痕無影無蹤,仿佛從來不存在一樣。
“嘿……”那一刻,沖羽長長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疼得快要散架,頹然倒了回去,向對方打了個招呼:“怎麽,還活着哪?”
窗前的人點了點頭,并沒有說話。
“看上去毫發無傷嘛,”沖羽打量着對方,又看了看被包紮成粽子一樣的自己,忍不住苦笑起來,“奶奶的老子都快死了,你居然還好好的站在那兒!真的太令人不爽了。”
“是你自己自讨苦吃,蠢貨。”玄靖簡短地回答了一句,看着窗外無聲無息落下雨,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拳捶在了窗臺上,聲音發抖,“跟你說過我會處理好自己的後事,不需要你插手!你這家夥是瘋了嗎?居然跟着我進了封印!……只差一點點,你就會被我殺死在那裏面!”
沖羽哼了一聲:“殺我?你也得有那本事!”
“……”玄靖說不出話,看着同伴,眼裏有劇烈複雜的表情變幻着,肩膀一直在發抖,拼命克制住自己,半晌才道,“我們終究還是好好打了一場。”
“是啊,”沖羽聳了聳肩,“結果我輸了。”
“你是不肯下殺手才會輸的吧?”玄靖擡起手,用指尖觸摸着眉心完好無損的肌膚,眼裏也有一絲迷惑和震驚,喃喃,“你……你居然真的替我把魔驅除出了身體?怎麽做到的?你不是醫師,哪來的這種本事?”
“我……”沖羽想要說什麽,然而眼神微微一變,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打量着玄靖的表情,忽然道:“既然你現在已經沒事了,接下來準備怎麽辦?跟我回天臨城參加我的婚禮吧!”
玄靖怔了怔,手指在窗棂上敲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你不會還想呆在這裏吧?”沖羽眼神變了,隐隐不悅。
“我不知道。”玄靖低聲,聲音裏居然透出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喃喃,“那麽多年來,我從沒有想過‘以後’這種事……我以為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什麽‘以後’可言的。”
是的,自從少年時孤身離開扶風城以來,他的心整個被複仇的念頭占據着,一直在黑暗裏不停地奔跑、戰鬥,連生死都被舍棄,更罔論其他?
那麽多年來,他一直都覺得生如朝露,随時随地都會死去,從未料到還有這一天。從今天開始,籠罩身上十幾年的噩夢徹底消失了,他以後的人生将再無暗影,自由空曠得一望無際!
然而在這一刻,被桎梏約束了多年的人卻反而覺得難以言說的茫然。
“現在你什麽事都沒了,”沖羽盯着他,忽然問,“那你會回去娶初霜嗎?”
玄靖的肩膀猛然一震,手指在瞬間扣緊了窗棂,似是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死死地看着窗前的沙漏。
那些沙子在不停地流動,細細一線,計算着時間的流逝。等一邊的流盡了,便會瞬間翻轉,開始下一輪——但是,人生呢?人生也會如此嗎?只要到了山窮水盡,便會再度翻轉、重新開始?他……他還有這個機會嗎?
時至今日,她的心裏又是怎麽想的?
十幾年了,他曾經無數次推開她的手,疏遠她,冷落她,傷害她……一開始或許是因為自尊和自卑,到後來,卻只是因為自以為是的為她好。事到如今,如果有機會再次回到她的面前,他該說什麽?
或者,就那樣死在那個封印裏,或許更好吧?
“我不知道。”沉默了許久,他低聲回答。
“你……!”玄靖氣得一拍床邊,憤然坐了起來。然而重傷手臂一陣劇痛,差點令他再度暈了過去。
“你還是快點回天臨城去吧。”玄靖看着他,皺了皺眉頭,淡淡地道,“你的手臂上回就斷了一次,這回又斷了——不快點回去找初霜治一下的話,九遙的妹妹就只能嫁一個獨臂丈夫了。”
沖羽震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又硬生生忍住。
“怎麽?”玄靖注意到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愕然。
“初霜……”沖羽沉默了許久,終于道,“她死了。”
“什麽?”玄靖猛然一震,臉色瞬間失去了血色。
沖羽轉開了視線,低聲:“其實,在我出發之前,初霜她就已經死了。”
“不可能!”玄靖失聲驚呼,沖過來一把抓住了他,聲音發抖,“在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肩膀上猛然的劇痛,讓沖羽的聲音也微微發抖:“對!在你走之後不到五個時辰,她就死了!我來這裏找你,只是來完成她的遺願而已。”
“……”玄靖死死地盯着同伴,喃喃,“你是開玩笑吧?”
“我怎麽會拿奶媽的命來開玩笑?”平日飛揚跳脫的沖羽臉色凝重,直直地看着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麽會跟着你來到這裏?又怎麽能制服你身體裏的魔?是啊,我不是醫師,哪來這樣大的本事?”
“你……”玄靖的手猛然一震,整個人往後踉跄了一步。
“那當然是初霜的功勞啊!是她在臨死前讓我拿着解藥來救你!”沖羽看着對方蒼白的臉色,“在永夜之戰結束之後,她早就看出了你身上的不對勁。但是和你的猜測相符,當時她的靈力已經枯竭,無法施展出九天轉生來來救你——所以,她跟着我回了炎國,這些年一直在默默積攢力量,想要替你煉制解藥。”
“不可能!”玄靖不可思議地搖頭,失聲,“這世上沒有一種藥,可以救一個被魔反複侵蝕過幾次的人!”
“怎麽會不可能呢?你又不是醫師,怎麽知道神域裏的禁忌之術到底有多少種?”沖羽看着他,搖了搖頭,“這些年,她不斷地通過言靈珠,從天下各處采集了無數念力,然後用耗盡心血将其凝聚煉制——我從來不知道她在做這些,直到在她房間裏看到了那個密室。”
言靈珠?那一瞬,想起了在葛城看到的情景,他猛然一震。
“你想問她是怎麽死的,是麽?”沖羽看着他,一字一句,“那麽,我告訴你:她是為了救你而死的!”
那一瞬,玄靖猛然顫栗了一下,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是的!你剛剛服下的那顆藥,是她用命煉制出來的!你說的沒錯,她為了救你的确不惜一死——而你呢?”沖羽盯着他,聲音驀然提高,“到最後,你卻連回去見她一面都不敢!”
話音未落,忽然有什麽東西砸在了他臉上!
沖羽一下子沒避開,被打得往後直飛出去,重重撞上了牆壁,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又暈了過去。然而,不等他擡起身,眼前天旋地轉,又已經被玄靖一把從地上抓了起來,死死地拉到了眼前。
“那東西呢?”玄靖的聲音發着抖,目眦欲裂,“我……我不是留給了你那一匣子東西,讓你轉贈給她的嗎?”
“那匣子?裏面是什麽?”沖羽咳嗽着,擦去了嘴角的血,愕然看着同伴,“你……你不是說過,讓我在大婚之後才拿給她嗎?”
“……”那一刻,玄靖竟然無言以對,身子一晃,只覺得一股血氣逆沖向心頭,忽然間“哇”地嘔出一口血來,整個人朝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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