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霜作骨
窗外雷聲裹挾着風雨交錯而來,雨滴點點拍打着玻璃窗,發出清脆的響聲,深色的窗簾遮掩住窗外的婆娑雨幕。
昏暗的房間裏,少女脖頸間系着的那枚冰藍色晶片閃着細微的光芒,她蹙着彎如柳葉的眉,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夢裏大廈如傾,塵土卷揚,夕陽如血,殘紅遍地。
高高的古城牆外,是一道印滿符紋的金色光幕,她身旁有人來來往往,面容不清,身影匆匆,無人肯多施舍一眼與她。
哄鬧驚惶的人群如一條長長的河流順勢而行,唯有她一人逆行直上,費盡力氣爬上了高高的城牆。
面前的旌旗被黑色的火焰灼燒成破爛的布片,而她擡眼,卻只能看見那道堅若磐石的金色光幕,根本無法窺見光幕之外的任何光景。
手臂上有血液流淌,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綻開血色的花,而她固執地盯着那道刺眼的光幕,不肯移開眼。
後來恍惚之間,她仿佛聽見了一聲模糊的龍吟。
她的眼淚掉下來,幹裂破皮的嘴唇顫抖,好像說了什麽,微弱難聞。
所有的畫面在這一瞬間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一道風沙,吹散在看似無盡的黑暗裏。
後來模糊間,她好像聽見了水滴敲打石頭的聲音,仿佛有一股濕潤冰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你不冷嗎?”
“你為什麽不說話呀?”
“……我真想去外面看一看。”
少女略帶惆悵的聲音像是從幽深的地底傳來的,尤為空靈。
陶初醒來時,她看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才六點。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總是有點不□□寧,掀開被子坐起來,陶初低眼看見自己系在脖頸間的那枚冰藍色的水晶片時,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剛剛做過的夢。
但在她醒來的那一刻,她的腦子就已經只能記住一兩個模糊的畫面,再多的也都想不起來了。
做過的夢翻身就忘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陶初也沒有太糾結,打着哈欠,她揉了揉稍稍有些濕潤的眼眶,然後摸出枕頭底下的手機開了機。
剛剛連上wifi,就有新聞一個個彈出來。
陶初在看見“塗洲西縣發生6.4級地震”的标題時,她手指頓了一下,連忙點開新聞。
讀了一段文字,陶初的目光停在“震源中心為西縣陶家村”那一行字上,她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
陶家村是陶初的爺爺奶奶在生前年輕時生活過的老家。
惦記着陶家村的老宅,陶初匆匆收拾了行禮,就往老家趕。
陶初回到陶家村的時候,已經有救援隊趕到了,正在進行救援工作。
或許是因為陶家村早幾年有許多年輕人帶着一家老小遷去了縣城或是去了更繁華的城市,現在的陶家村已經不剩多少人家了。
加起來總共也就十戶人家。
有個老太太當夜被地震晃醒,就匆忙躲進了自家那個閑置的大缸裏,後來是救援隊及時清理了壓在大缸蓋子上的斷梁,才把老太太救了出來。
那大缸側面有兩個小眼兒,當初老太太原本是想用來養些水仙花兒的,見那大缸有個眼兒就閑置在屋裏了。
也多虧是這兩個小眼兒,才給了老太太喘息之機,等到救援隊的人來把她救出來。
而住在村東頭的一對老人家也是半夜裏被地震晃醒的時候,匆匆忙忙跑到院子裏,年久失修的房屋頃刻倒塌,亂磚堆的院牆倒塌,傷了老爺爺的腿,但所幸他們家外頭是平坦寬敞的院壩,老兩口互相攙扶着跑出去,躲過了一劫。
陶家村統共也就這麽十戶人家,救援隊的救援工作結束時,統計下來,這次地震除了倒塌了一些廢棄的,以及年久失修的老房屋之外,并沒有造成生命損失。
陶初特地去看了一眼老宅的狀況,那個小小的四合院兒是以前的木制榫卯結構,除了後來補的某些水泥磚牆有些細微的裂縫之外,好像就沒有什麽大礙了。
她松了一口氣,夜裏坐在救援帳篷外的小馬紮上,捧着一杯冒着熱氣的開水,擡頭望着零星點綴着幾顆星子的夜幕,聽着那些被安排在這裏暫住的老人們說着晦澀的方言,聊着天。
“小姑娘,吃。”
一抹蒼老的聲音傳來,是一口地道的西縣方言。
陶初下意識地偏頭,撞上一雙渾濁卻慈善的眼睛。
是那個躲在自家大缸裏被救援隊救出來的老太太,昨天在床上躺了一天,有醫生給她輸了液,今天她看起來精神倒是好了許多。
此刻她手裏捧着一盒方便面,升騰的熱氣撲面而來,帶着幾分香氣。
“不了林奶奶,您吃吧。”陶初對她笑了一下,那雙眼睛彎得像月亮。
可老太太卻固執地把泡好的方便面塞到她手裏,“吃,你吃。”
“小姑娘長身體,別餓着。”
她用那只布滿粗粝老繭的手摸了摸陶初的頭發,對她笑時,那雙眼睛彎起來,成了一條縫。
那一瞬間,陶初鼻子忽然有點發酸。
她還捧着面正有些晃神,那邊老太太已經搬來了凳子坐在她身邊,笑眯眯地問她,“你是陶紹雲家的孫女?我瞧你今天去看那老房子了。”
陶初點了點頭。
她兒時也就來姚家村住過五六天的時間,那時是爺爺奶奶為了躲避他們養大的那個養女的騷擾,帶着她回來住了幾天。
就幾天的時間,陶初那時候年紀小,也記不大清楚這周圍的鄰居。
“陶紹雲有出息。”林老太太忽然對着陶初豎起大拇指,“這村裏他最有出息。”
“他是大學生,他媳婦兒春月也是大學生,都好!”
林老太太跟陶初說起自己曾經的往事,說起她兒時也曾是和陶初的奶奶鄭春月做過小學同學的。
那個時候班裏只有那麽幾個學生,最聰明的就屬林奶奶和鄭春月,老師常常誇獎她們兩個。
林老太太說起兒時的事情,說起那段上學的時光,看起來眼眉帶笑,滿是懷念。
她甚至還拉着陶初的手,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自己的名字。
然而末了,她卻收斂了所有的笑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惜咯,家裏嫌女兒讀書沒用,不讓讀了。”
也不等陶初說話,她就又恢複了笑眯眯的模樣,“怎麽你一個小姑娘回來了?你爺爺奶奶咋沒回來?”
陶初咬着面條,頓了一下,她垂下眼簾,然後才說,“他們前年去世了。”
“啥?”林老太太似乎是不敢相信她說的話。
陶初吃完最後一口面條,說,“是車禍。”
這句話說出來,林老太太沉默了好久好久,陶初側身去看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眼眶竟然有些發紅。
隔了好半晌,陶初才聽見她說了一句,“怎麽好人……就這樣不長命呢?”
她捏着自己稍顯髒污的衣角,搖了搖頭,“偏是我這樣沒用的人活得最久……”
她眼裏壓着幾分迷茫,甚至還有幾分濃厚的苦楚,掩埋在一片滄桑老态之下,好似無聲的悲鳴。
她也曾有過走出這窮山村,到外面去看看的願望,可是從她兒時再不能拿起筆學習的那個時候開始,她的人生早就由不得她了。
這樣漫長的歲月,消磨了她的青春華年,也磨平了她的棱角。
救援隊撤離後的那天,陶初夜裏睡不着覺,索性随手拿了放在枕邊的那枚水晶片,離開了之前為陶家村的人臨時搭建的板房區,往夜風蟬鳴深處走去。
這段時間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那枚在她脖頸間挂了十幾年的水晶片,總是會在夜裏發出燒灼的溫度,燙得她難以入睡。
所以這兩天睡覺的時候,她只能把它摘下來。
這夜月華如洗,銀色的光芒鋪散下來,仿佛一地銀霜,閃着細碎的光。
陶初一邊走,一邊搖晃着手裏那枚冰藍色的晶片。
月光透過晶片時,她才發現上面竟然還有一些細微的紋路。
借着月色的光亮,她一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聒噪的蟬鳴聲全都遠去,身後所有的一切被碾碎模糊,吞噬在無邊的黑暗裏。
直到手裏的那枚水晶片開始閃爍淡金色的光芒時,陶初才陡然停下腳步,這時她回頭,才發現身後竟然模糊一片,根本不見來時的路。
陶初有點慌了,被她握進手裏的水晶片開始發出灼熱的溫度。
眼前唯有一片青黑的婆娑樹影,隐約可見其後粼粼的水波。
陶初似乎還聽見了清泠的水聲,似是被刻意撥弄。
一顆心無端端緊繃起來,陶初察覺到眼前的境況有些不太對,但她轉身想走,可濃深的黑已經将她和來時的路徹底隔斷,一道閃着淡金色光芒的,半透明的光幕就在她眼前。
她鼓起勇氣,小心地伸手試探,那道光幕如同湖面水波般漣漪微漾,在她的手快要接觸到的時候,微小的氣流湧現,在她指尖形成模糊的阻隔。
她幾乎确定,這道光幕已經将她和來時的路完全隔開了。
除卻天空中那一輪散着冷淡銀輝的月,這裏唯一可見的,似乎就就只剩下陶初身後那一道道樹的剪影,以及樹影掩映後的那片清泠的波光。
手裏的那枚冰藍色的水晶片忽然散發出更加灼熱滾燙的溫度,她下意識地松開手,那枚水晶片就從她手中騰空而起,直直地飛向那片婆娑陰影裏。
那是陶初從小就戴着的項墜,此刻她看見這樣詭秘的一幕,那雙圓圓的眼睛瞪大,腦子裏早就什麽都來不及想了,直奔着那枚水晶片項墜的方向跑過去。
水岸橫波,煙霧缭繞,那掩映在一片樹影後的湖水在月光下宛如一顆明淨璀璨的寶石。
月光的銀輝散落在湖面,層層柔波随着夜風輕輕微泛,銀光閃爍,漫天的星子顆顆散落。
在隔着煙波霧霭的水波對岸,陶初擡眼望去時,月亮的華光盛大起來,那枚懸在半空的水晶片也散發出冰藍色的光芒,于是這一方天地頓時被照了個透亮。
陶初看清了那一汪清澈的湖水,看清了周遭的闌珊樹影,也更加看清了薄煙微濕的對岸那一抹靜默如一幅水墨畫的修長的身影。
淺淡的霧色浸潤着他的眉眼,如墨般烏濃的發絲披散在他的身後,雪白的衣袂随風拂動,月華之下,他微仰着頭,側臉的線條尤為動人。
當他隔着那一片淺霧微籠的水色,對上她望向他的目光時,那雙晦暗的眼瞳驟然染上了幾分琉璃般的色澤。
冰霜作骨,天生殊色。
似妖似仙,豔質灼灼。
陶初隐約可見他眼尾下的兩點鱗片狀的神秘銀紋,莫名為他平添幾分妖異風情。
少年衣袖如雪,半浸在水裏的龍尾鱗片閃着凜冽的光。
而她隔水一望,就心神晃蕩。
作者有話要說: 想了想,我還是如期開文啦,大家久等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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