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程

木水鎮陳家,兩進宅院內,陳秀才的娘子何氏閉着眼睛,斜靠在長躺椅上,哼着昨天剛聽的戲文。媳婦範文娘跪在何氏身側,兩手握成拳,輕輕為何氏錘骨。

何氏眯了眼睛,掃一眼範文娘,冷哼一聲,“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去,倒一杯水給我。”

範文娘應一聲,取了茶杯,倒了一杯茶,用手背試一下溫度,7分熱,恭敬送到何氏身前。

何氏接過茶杯,只嘴唇在茶杯邊碰了碰,立即黑臉,茶杯被重重放在小幾上,“冷冰冰的,想我喝冷水,拉肚子嗎?”

範文娘低頭垂目,“媳婦給婆婆換上一杯熱茶。”

何氏目露不屑,“是一個笨的,怎麽教都學不會,即便我去教鎮上一只小貓,小狗,教那麽多次,都該學會了。你,哼!”何氏白眼一翻,翻身躺上躺椅,不理何氏。

範文娘收拾了茶杯,安靜退出房間,關好房門,眼睛看向天空,無聲嘆一口氣。

重新切了一杯熱茶,這次有九分燙,範文娘重新送到何氏身前,“婆婆,請喝茶。”

何氏半睜眼睛,掃一眼茶杯上缭繞的熱氣,“冷不死我,就想熱死我嗎?說你是一個沒腦子的就是沒腦子,不知道放涼一些才端過來。”

“是。”範文娘後退一步,把茶杯放在小幾上。

“走走走!別像柱子一樣柱在那裏。看得我心煩。”何氏揮揮手,像趕蒼蠅似得把範文娘趕走。

退出何氏的房間,範文娘不自覺松一口氣,輕快穿過垂花門,回到自己的院子,經過書房的窗戶時,範文娘探頭看看,相公陳俊正閉目養神。範文娘不敢驚動陳俊,快手快腳回到自己房間。

小丫鬟芸香正在逗弄三歲的陳敏,“敏哥,來這裏。”芸香把布做的小球往空中一抛,陳敏立即沖過去,雙手接住小球。

範文娘依靠房門前,看着陳敏開心的笑容,範文娘的心又軟了幾分。

芸香看見範文娘回來,開心抱着陳敏跑過來,“二娘子回來了。”

“嗯。回來了。”範文娘用手帕擦擦陳敏發間的汗水,“今日事情少,早些回來。”

芸香扁扁嘴,“老太太那裏就是事多。”

“這話就不要說了,她是我婆婆,侍候婆婆是媳婦的責任。”範文娘親親兒子的額頭,“你抱敏哥兒玩,我去給相公熬一碗雞湯。”

“二娘子,這事讓我來做就好了,你在房間休息一會兒。每天天沒亮就起來伺候老太太,你也不怕累壞身子的。”

芸香十二歲,從6歲開始,跟在範文娘身邊,随範文娘出嫁,雖然是名為主仆,但是兩人之間的情誼卻更像是姐妹,說起話來,也沒所避諱。

“唉,我的命。”範文娘目光掃過書房,只長嘆一聲。

芸香張張嘴巴,想說什麽,卻知道說什麽都沒法改變範文娘的想法,唯有閉嘴。

範文娘挽起衣袖,熟練給把老母雞的皮撕開,又把老母雞的內髒一點點掏幹淨,洗了一把枸杞,塞入老母雞的肚子裏,往鍋裏放上半鍋水,把老母雞放入內,點起柴火,看見熱氣缭繞升起,範文娘拿了一把小椅子在旁邊坐下來。

不知是袅繞的熱氣熏了眼睛,還是門外的陽光過于猛烈,範文娘眼睛裏有了些濕潤。

木水鎮陳家,鎮上唯一一家有兩位秀才的人家,也是唯一一家敢在家裏正堂裏挂上詩書傳家牌匾的人家。

陳秀才,陳俊的父親,在四十那一年中了秀才,而陳俊又在二十歲那一年中了秀才。一門兩秀才,陳家一時間在木水鎮名操一時,那會兒多少人羨慕範文娘,也佩服範家相中了陳家這門親,提前兩年把女兒嫁給還是童生的陳俊。等陳俊中了秀才,範文娘也成了秀才娘子。

範文娘還記得,當陳俊中秀才的消息傳到木水鎮,當天,陳秀才就寫下了詩書傳家的牌匾,命人挂在正堂上。從那天開始,陳家人在木水鎮就宣稱自家是書香門第。

範文娘扯扯嘴角,書香門第啊,哪一個書香門第是靠兩個秀才來撐門面的,不過,木水鎮這個小地方,二十年才出一個秀才,陳家能連續出兩個秀才,在木水鎮這個地方,硬說自己是書香門第,也沒有人說不是。

範文娘用帕子擦擦眼角,看向門外,這天明明不熱,但為什麽這陽光就那麽刺眼,刺得人眼睛生痛。

從那天開始,範文娘在陳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陳俊還是童生時,陳家雖然小有家底,家裏也有良田出租給農戶耕種,但是一家供養兩個讀書人很不容易。

而範文娘的娘家在清河縣的富戶,家裏的生絲生意做得不錯,像所有生意做的不錯的商戶人家一樣,有了錢就想有權。範文娘只有一個兄長,讀書不成,不過做生意是不錯的。範家就想着找一個讀書人家,把範文娘嫁過去,以後等女婿有了功名,也能提攜一下岳家。

範家在清河縣附近的鎮找了一圈,相中了陳家,相中了當時還是童生的陳俊。

陳家缺錢,範家有錢,兩家人在媒婆的撮合下,一拍即合。範文娘帶着三千兩的嫁妝嫁入陳家。

出嫁第二天,範文娘就把自己嫁妝裏面的嫁妝田全部拿出來,交給陳俊的兄長,陳豐來打理。陳豐原意是不收的,但範文娘表示自己不懂生意,堅持一定要陳豐來管理,陳豐再三推辭後,還是接過來,幫着把範文娘莊田裏的田租也一起收了。

本來呢,範文娘這樣做,其實就等于給陳家幫補,自己在陳家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婆母何氏知道範文娘把莊田交給陳豐來打理,還誇範文娘懂事。

成親前兩年,範文娘的日子過得不好不壞,生了兒子陳敏之後,丈夫陳俊也中了秀才,本來以為一切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誰知道……

範文娘目光投向正院,在那裏有一塊詩書傳家的牌匾。從那塊牌匾挂上去的那一天,範文娘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

先是有人說,陳家娶了範氏女,是虧了,以陳俊的才華,娶一個縣丞的閨女也是可以的。

又有人說,商戶女也能嫁入書香門第,這陳家也不怎麽樣

還有人說,範家這門生意賺大了,賣一個閨女,賺一個有前程的秀才

林林總總的話,傳入陳家,陳秀才還好,只一門心思念書,準備考舉人。但陳秀才的娘子何氏,範文娘的婆母,卻對範文娘的态度,一天差比一天。

每天立規矩,伺候婆婆是必須的,辱罵更是常事。動手打人還沒有,不過何氏眼睛裏流露出的鄙視總是讓範文娘心塞。

熬過了一年又一年,熬到陳敏三歲,陳俊也面臨考舉人的關頭。考上了舉人,就能考進士。要是中了一個同進士,就能當官。

範文娘沒想過陳俊可以中狀元,中進士。只是想着,陳俊要是能中一個同進士,就能外放當官,自己和陳敏也能跟着過去,離開木水鎮,離開這個看不起自己的家。

範文娘收回目光,揭開鍋蓋,看看裏面的老母雞,湯已經熬出三分的味道。

洗幹淨碗筷,範文娘盛了一碗湯,放上托盤,拿到何氏房門外。敲門後,推開房門。把碗輕輕放在何氏手邊的小幾上。

“婆婆,媳婦熬了雞湯,婆婆嘗嘗味道可好。”

何氏懶洋洋嗯了一聲,“敗家的種子,就知道吃喝。不用你花錢買雞,不用你花錢養家,就知道吃喝偷懶。”

範文娘垂着頭,“相公這些天用功念書,媳婦擔心相公的身子熬不住,所以才自作主張熬了雞湯。”

何氏臉色稍稍變紅,端起碗,喝了兩口雞湯,“去給你相公端一碗過去。別太涼了,吃壞了肚子,有你好受的。”

範文娘應了一句,轉身正要出門,冷不防身後傳來何氏的聲音。

“動作輕點,不耽誤你相公念書。小家小戶出來的,就是不知道規矩。半點不講究。”

範文娘轉身出了門,嘴角不由挂起冷笑,小家小戶出來的……範家在清河縣發家的時候,陳家還是剛擦幹淨腿不用自己耕種的農戶。不過,陳家出了兩個秀才,反而看不起身為商戶的範家了。

範文娘回到廚房,揭開鍋蓋,卻看見原來在鍋裏的老母雞不知所蹤。範文娘吃了一驚,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看錯,又看了一次,沒錯,老母雞真的不見了。範文娘連忙轉身出門,找上平日在廚房做飯的李婆子。

“剛才爐上的老母雞呢?”

李婆子瞪一眼範文娘,“二娘子這話什麽意思,是說我老婆子偷吃了二娘子的老母雞?”李婆子因為陳家幫忙做飯,自己也覺得自己有幾分派頭,平日除了做飯之外,就喜歡往何氏身邊湊,居然也學着何氏看不起範文娘。

範文娘冷笑,“李婆子,你是陳家雇傭回來的人。看管廚房本來就是你分內的事情,現在丢了東西,我不找你責問,還該找誰。”範文娘生氣,真是阿貓阿狗都敢踩在她頭上。

“哎呦,二娘子,你這話要說,就到老太太面前說去。看看老太太是幫誰?”李婆子斜吊着眼睛,一臉不屑。

範文娘氣得咬牙,憤憤瞪了李婆子一眼,轉身盛了一碗雞湯,就往自己院子走。

李婆子見範文娘走了,得意洋洋在後面罵,“小家子氣的東西,也不瞧瞧自個兒什麽身份!”

範文娘一路疾走,來到院門前,卻是慢下腳步,等氣稍稍平順些,才走入陳俊的書房。

“相公,先喝碗雞湯。”

陳俊睜開眼睛,一雙俊目有如黑夜繁星般閃亮。陳俊安靜看着妻子,看着妻子臉上的泛起的紅暈。

“我一定會成功。等我考上舉人,我就去找門路,當一個小吏。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院子,地方或許不大,不過我會讓你過得舒心舒服。”

範文娘眼睛一紅,“相公這是什麽話。相公安心念書就是。其他事別管。”

陳俊搖搖頭,“你別瞞我,我都知道。再等我半年,半年時間,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範文娘眼睛一酸,忙轉過身去,“我知道相公有才學,考上舉人是遲早的事情。相公先喝湯,冷了對身體不好。”說完,範文娘匆匆忙忙挑起簾子出門去。

一連快走幾步,範文娘才停下來,背靠着院牆,任由淚水灑落臉龐。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範文娘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着,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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