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寡欲明君
沒有證據證明阿玖和水虎寨的水匪勾結,也沒有證據證明阿玖在我眼皮子底下殺人,我頓時覺得自己十分無能。一連十幾日,我都郁郁寡歡。
到我生辰這日,全國例行休假。我本打算睡個天昏地暗,卻一大早就被宇劍何吵醒。他送我一個通體雪白的大珠子作賀禮,說是西疆一位高人贈送,能從珠子上看到思念的人。我左看右看,快要把那珠子看穿了都沒瞧見什麽人,宇劍何站在我身後嘆了口氣,極失望的走了。
不久父王又派人送來幾套床幔,饒是這床幔多麽鑲金嵌玉、華麗高貴,我都黑着臉讓香姑塞到箱底去。只因那床幔上面繡滿了小孩的圖案,這含義不言而喻。
很快惠和宮的鄧延芝親自送來孫仰之的賀禮,我看着那個細長的盒嘆了口氣。不必打開盒子就知道盒裏是一幅畫,不必展開畫就知道那畫上畫的是我。自從認識孫仰之,他每年都親手畫幅我的肖像給我作賀禮,一點新意都沒有。而且那肖像特別寫實,我看着畫中人從一個小丫頭一年年漸漸變成一個老太婆,心裏不禁想孫仰之到底是在祝賀生辰還是戳人痛處。
自幼母皇教導我,讓我做一個“寡欲明君”,約束欲望,明辨是非,則谄者莫能獻媚,朝政不致荒怠。所以我如今對美酒佳肴、華服麗飾、奇珍古玩、宴游嬉戲等等都沒有特別的熱情,唯一的消遣便是偶爾賞賞美男子的舞姿。故而每次我生辰,朝中衆臣都是随意敬贈些奇珍古玩作賀禮,反正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此謂“明禮”;有些谄媚之人會暗地裏會挑選些絕色美人排練舞蹈,于我生辰的宮宴上表演,然後豎着耳朵聽我的點評,我若是誇贊了哪個,他們就把美人的名牒悄悄遞上來,我若點頭,當夜他們就把美人留在宮中,此謂“暗禮”。這些人不敢明着送美人,怕被人稱為“佞臣”,故而想出這個法子誘我向他們要人,把這罪過非議推到我頭上。
當皇帝難啊,有能力為所欲為,卻偏偏不能為所欲為。我就向舅舅唐王開口要過一次人,結果就有人想出這種“暗禮”來;我就收過這暗禮一次,便被父王和太傅提耳訓告,讓我再不敢做這種事。如今竹君已去,日後我是不是每次生辰都會想起與他的初見之景呢?
我的生辰亦是阿玖的生辰,從小我們都是一塊過生日,直到阿玖被逐去封地。今晚本也是替我和阿玖兩個人舉辦的宮宴,但這晚阿玖稱病未來,只讓趙昭帶了賀禮來拜見。阿玖不願來很正常,我是皇帝,自然是此場宴會的主角,而誰也不願在生辰之日淪為配角。另外她心裏恨不得祝我早日完蛋,才懶得來祝我“萬壽無疆壽與天齊”。不管她今晚來不來,她數日前送我那份大禮,已經達到了讓我不能舒心過生辰的目的。若是她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雷霆之怒。
宮宴上,一撥撥貴族、大臣攜家人來給我祝酒,我破天荒的沒有把酒壺裏的酒換成清水。但凡敬酒者,我來者不拒,痛快陪飲。我豪爽的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眼前很快模糊一片。這大約是諸臣見我流連宴席最久的一次吧。
剛走一撥人,又來了一撥。我一看竟是那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江攸的姐姐江傛,攜着夫君孩子往我面前一拜,恭祝我萬壽無疆。
我笑着說,免禮免禮。然後賜酒共飲。
我對江傛說:“愛卿節哀。”
江傛拭淚道:“請陛下也節哀。”不知道她讓我節誰的哀。
我笑笑,慣常指指他身邊的小兒說:“這是令郎嗎?真是水靈可愛啊。”
江傛一臉驚惶道:“陛、陛下,小子年歲尚小。”我還未接話,她就忙不疊攜家小拜別離開。
我不就這麽客套一下嘛,又沒有別的意思。我後宮是少了幾個人,也沒必要急着補小童進來吧。
終于大部分人祝酒完畢了,我看着殿前那些衣袂翻飛、翩翩起舞的倩影,嘆息道:“不知竹君準備的賀禮比之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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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孫仰之說:“陛下醉了。”他不說還沒事,他一說就像施了咒語般,我眼前一黑,再也撐不住倒在他身上。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仍是我的房間,仍是我的卧床,但是身邊卻多了一個孫仰之。
孫仰之正看着我微笑,我激動的坐起身,但是看看我倆身上完好無損的衣服,我頹然的又倒下。我悶聲道:“原來什麽都沒發生。”
孫仰之笑:“陛下還想發生什麽?”
我拉過孫仰之的手,躺在他的臂彎裏。果然酒不能喝,我一陣後悔。我說:“昨晚朕做了什麽蠢事,你一一道來。”
孫仰之緩聲道:“陛下昨日剛回上德宮就醒了,然後說要彈琴……”
我猛然全想起來了。昨晚我鬧着要彈琴,香姑喚人拿來琴,我就胡亂撥劃一通,果然琴聲艱澀尖切,魔音催耳,我哭喊着說:“梅君不在我都不會彈琴了。”孫仰之便說他來教我,他站在我背後,雙手覆上我的手背,帶動我的手指慢慢彈了一曲送別。
我又說:“竹君不再,舞将不舞。”我讓孫仰之跳舞給我看,于是他又拿劍舞了一套劍法。我大叫:“你騙我的,這算什麽舞?你們都騙我!”
孫仰之抱歉說:“微夫唯獨不善于舞,但天下善舞者何其多,明日微夫都為陛下尋來。”
我說:“我不要別人,我要梅君竹君。”
孫仰之哄我道:“陛下睡一覺,他們就來相見了。”然後我就拽着孫仰之的胳膊去睡覺,孫仰之只能被我拽着陪我一夜。
孫仰之正說到:“香姑拿來琴……”
我打斷道:“別說了,朕都記起來了。”我翻身把臉貼在孫仰之胸膛上,悶聲說:“你說他們會來見朕,果然是騙人的。”
孫仰之擡手揉揉我的後腦勺,道:“今日不來,明日也會來。”
我說:“千萬別來,朕才不要讓死鬼入夢呢。”孫仰之低低的笑笑不語。
我默了默道:“滄海桑田,人不永壽,你說這世上有永久嗎?”
孫仰之說:“人不永壽,心念長存。”
我嗤之以鼻道:“世間負心薄幸者大有人在,朕就是其中翹楚,哪有什麽永久的心意?”
孫仰之呵呵一笑,揉着我的頭說:“相傳人死前的最後一念,将銘刻在轉世之人的心底,生生世世,不會斷絕。”
我說:“他們二人最後一刻會想起朕嗎?”
“一定會的。他們還欠陛下一場歌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