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交易
柳寧歡在裘信的房間裏換了身灰撲撲的侍衛裝束。
裘信要帶她去見石憧, 以柳寧歡的身份是絕對進不去的, 丫鬟也不行, 小厮也很勉強,只有侍衛這個身份還算合理。
裘信囑咐她:“看到什麽都不能出聲,也不要左顧右盼。我只能帶你混進去, 看一眼。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跟她說幾句話。”
柳寧歡點頭說好, 又有點兒擔憂地問:“……表姐過得怎麽樣?”
裘信猶豫了一會兒,說:“她被關在九皇子的牢獄了,九皇子曾經參軍,對待俘虜很有一套,你知道嗎?”
柳寧歡的表情立刻變了, 她想起自己身為柳班主時曾經遭受的酷刑。
在為難同類方面,人類處在了所有生物的最前列。柳寧歡遭受那些刑罰時生不如死,現在想起來還不寒而栗,連骨頭縫裏都冷飕飕的。
她不想石憧也經歷那些,她也不确定, 如果自己看到石憧被折磨得很慘,還能不能控制不出聲。
裘信看到柳寧歡的反應, 反倒有些疑惑。柳寧歡都顫抖起來了……這種恐懼來得太真實, 連裘信都無端打了個冷顫。
可, 為什麽?
言語的力量是有限的,僅僅是一個暗示,柳寧歡不至于怕成這樣。就好像你警告一個人很痛, 那個人的第一反應會是“有多痛”,而不是“痛死了”一樣。
除非她真的見過對付俘虜的“那一套”,才會有這樣具體的驚懼。
柳寧歡身為公主,從哪裏知道這些呢?
裘信看見柳寧歡的嘴唇發白,知道不管怎麽樣自己都把人吓到了。于是伸手把柳寧歡攬到懷裏,說:“別怕,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柳寧歡強行把那段記憶從腦海中驅逐出去,說:“沒什麽,我們去吧。”
裘信帶着柳寧歡去了一座監獄,監獄裏戒備森嚴,值班的侍衛都如同雕像一樣散發出堅定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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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寧歡知道這是趙湛的地盤,因此對趙湛的馭下之術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這裏簡直就是一塊鐵板,還好自己沒有動過劫獄的弱智念頭。
裘信帶着柳寧歡走進牢房,牢房裏陰森森的,暗無天日。
趙湛正在審訊。
她穿着一身練功服,坐在石憧對面。石憧的兩只手被吊起來,需要踮起腳才能堪堪夠到地面。
這種審訊方法不會留下傷口,但對于犯人來說是極大的折磨。柳寧歡也被這樣對待過。
許是顧慮着皇後的面子,趙湛并沒有動用會見血的刑罰。但即便如此,也讓柳寧歡非常心疼。
注意到裘信進來,趙湛微微側過身體,說:“你來了。”
裘信低頭應道:“是,公子。”
柳寧歡為了不被趙湛發現,也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也剛到。”趙湛說完,望向旁邊的人,說:“審出來什麽了?”
那人含含糊糊的,說:“這……”
趙湛哂笑道:“審出什麽,照實說就是了。”
石憧站在對面,虛弱地開口了:“他發現這幾條罪名都不夠結實,并且全都能跟你的人扯上關系,這讓他怎麽說?”
趙湛眯着眼睛,饒有趣味地望着石憧,說:“噢?這話怎麽說?”
石憧說:“管軍需的是石曉,黑心棉戰服怪到他身上也是應該。可軍部采購歸戶部的張大人管。石曉還是太嫩,比不上張大人狡猾,在頂層鋪上上好的棉花,蒙混過了關。你在皇上面前問我知不知道黑心棉的事情,我只能答知道。可你讓下人審訊內情,我不是說書先生,編不出來。”
柳寧歡低頭聽着,心裏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什麽意思……這是說,石家其實沒有那麽萬惡不赦?
有心和無心,其中的差別太大了。
趙湛似乎早就知道石憧會說什麽了,她一點兒也不吃驚,淡淡地“嗯”了一聲,說:“繼續。”
石憧喘了口氣,歇息片刻,又針對那幾條罪名提出了反駁。
每一條反駁都有理有據,哪怕石家人在其中有錯,也是疏忽造成的無心之失;就算石家人是有心的,也有更大的貪官污吏擋在前面——趙湛一方的貪官污吏。
柳寧歡聽出了端倪,石家人并沒有她先前以為的那麽壞,可那天當着皇帝的面,趙湛的問法太過巧妙。趙湛問“你知不知情”,石憧也只能回答知情。
待到石憧全部說完,趙湛點了點頭,說:“可你沒有證據。”
“就好比石曉公子和張大人的事情,軍用物資的檢測與交付十分嚴格,石曉公子既然已經簽下了收貨單,那麽要是出了問題,責任都在他。你這番說辭只能騙騙小孩子,對任何人說都沒有用。”趙湛慢條斯理的。
口說無憑……石憧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那天晚上在船上初審的時候,什麽都沒有辯駁。
“在經過了這樣的辛苦之後,石老板思路依然這麽清晰,令人敬佩。”趙湛對手下說:“解開繩索,搬張椅子過來,我同石老板聊一聊。”
手下很有眼力見,搬來了三張椅子,分別給了石憧、趙湛和裘信。
趙湛說:“那些證據的确不夠,不過那天時間倉促,我暫時也只找得出這麽多。石老板很清楚這些證據的力度,所以不慌不忙。不過用來吓吓我那個妹妹,倒是足夠了。”
說到妹妹的時候,裘信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看了柳寧歡一眼。
出乎她的意料,柳寧歡全程的表現非常平靜,就像是根本沒聽懂這些對話一樣。
趙湛說:“這兩天,石家經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亂。如果這個時候我同代當家做交易,讓他把航道讓給我,換你毫發無傷地出獄,你說代當家會同意嗎?”
石憧癱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喘着粗氣,卻沒有說話。
趙湛又說:“如果代當家不同意,我就對石老板用刑,保管你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沒有一塊完整皮膚。這時候我把妹妹帶過來,她看過那樣的慘狀之後,我再同她做交易,你覺得她會同意嗎?”
石憧現在很狼狽,經受了非人的折磨之後,她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仿佛只剩下了半條命。
但即便如此,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有一種風輕雲淡的灑脫感。她慢慢地說:“你可以試試。”
趙湛說:“石老板對我妹妹……似乎很有信心。”
石憧眼睛看着前方,像是沒有焦距,也沒有說話。
石憧怎麽可能沒信心,她的表妹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她的表妹很沉得住氣,也逐漸有了一往無前的氣勢。
趙湛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看看,我們誰對她更了解一些。”
趙湛站起身,命令手下又把石憧挂起來。
因為過于難受,石憧發出了生理性的悶哼聲。
離開牢房之前,趙湛轉身對石憧說:“方才那個交易,我也可以同石老板做。如果石老板同意了,我還可以額外承諾你,我會留趙寧歡一條性命。”
石憧一字一句道:“你、做、夢。”
趙湛笑笑,不置可否,離開了。
裘信随趙湛一起離開,柳寧歡身為一個侍衛,也只能跟在身後。
轉身之前她很想看石憧一眼,但她忍住了。趙湛是個什麽樣的人精,柳寧歡這個親媽或許是最清楚的。
柳寧歡身在局中,為了保險起見,自然不會去挑戰天之驕子。因為在這個世界,知道劇情并沒有用處,細節被補得太多了。
只有人設依然生效,就像是中國人到了外國也只會說中文一樣。
石憧腳尖點地,艱難地支撐着身體。她看着裘信但侍衛離開的背影,輕輕笑了起來。
她想:或許自己和趙湛,誰都不了解她。
出了牢獄之後,趙湛同裘信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
裘信帶着柳寧歡,驚訝道:“公主,你可真是讓我驚喜……”
柳寧歡說:“你是指我沒有出聲的事情?”
裘信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柳寧歡竟然笑了一下,說:“趙湛知道我來了麽?”
裘信愣了一下,問:“這是什麽意思?”
柳寧歡看着裘信的反應,點了點頭,說:“看來她不知道……所以這是你個人對我的測試?”
裘信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終究沉默。
柳寧歡說:“你擔心我感情用事,所以特意帶我來看表姐的慘狀,想知道我能不能沉住氣,想知道我會不會為了石憧或者別的什麽人,做出錯誤的決定。”
裘信是一個完全理智的人,她理智得十分功利——在這個環境下,功利并不是一個貶義詞。
基于裘信對趙寧歡的了解,柳寧歡知道她給自己的信任還很稀薄,一句“公主難道不怕,我連包裹的事情也告訴她了?”就可以證明,裘信內心仍然在搖擺,只是幅度沒有那麽大了。
所以有了今天的試探。
裘信沉默了一會兒,艱難地說:“我……我很抱歉。”
柳寧歡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那麽現在你可以信任我了嗎?”
裘信咬了咬牙,說:“公主的選擇呢?如果九皇子跟您做交易,用航道換石憧安然無恙,您會同意嗎?如果九皇子追加承諾,可以保一個人不死呢,您又會同意嗎?”
柳寧歡微微嘆了一口氣,說:“裘宰相方才同我下了一局五子棋,從那局棋裏,我悟出了一個道理。”
她沒細說道理是什麽,要解釋零和游戲這種博弈學概念實在太麻煩了。她只是問了一個問題:“趙湛為了航道,甚至能放我一條生路,你覺得這條航道對她來說有多重要?既然我知道這麽重要,就不可能讓她如願。”
柳寧歡停頓了一秒鐘,語氣冷然道:“何況,她那樣對石憧,就算把石憧放出來,又算得上什麽安然無恙呢?”
裘信定定地望着她,眼睛裏的情緒十分複雜,像是無數種顏料混在一起,甚至有些渾濁不堪。
但過了一會兒,所有的情緒沉澱下來,裘信的眸子便清清亮亮了,甚至還帶了些仰視的意味在。
“我知道了。”裘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