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節奏
這一桌的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這是一場一波三折的戲。
只是她們很好奇, 柳寧歡會怎麽做?她會把這對母女給抓起來嗎?
或者說, 柳寧歡想借助今天,樹立一個什麽樣子的形象呢?
她們知道柳寧歡在做戲,樓下的老百姓可不知道。面對這對母女, 他們臉上都流露出了最真實的表情。
有的人心疼,有的人嫌惡。
柳寧歡撥開重重人群, 來到那對母女面前,毫不猶豫地她們扶了起來。
“啊……”看人看到那母親手上還沾染着詭異的黃色贓物,并且抹到了柳寧歡的華服之上。
那母親哭着說:“大善人,求求你救救我們母女吧!不不……不救我也可以,求求你救救我女兒吧!”
柳寧歡從那母親手裏接過基本只剩下骨架的女兒, 問:“你們怎麽了?”
那母親慢慢解釋:“我們是從漫江走過來的……我們家鄉發了饑荒,田裏一粒米都長不出來……我男人把最後的食物都給了我們娘倆,他自己卻活活餓死了……臨死之前他叫我們來京城,說京城的人善良,一定會救濟我們的……我好不容易帶着女兒來了京城, 滿以為會有很多吃的,結果我們盤纏在路上花光了, 沒錢買米……在街上乞讨也無人願意接濟……”
人群中傳來罵聲:“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呢, 如何接濟你們?”
“是啊是啊, 難民太多了,我們自己也要吃飯的咯……”
……
這些話語十分冷漠,放在平常是絕對說不出來的。但既然是淹沒在人群中, 也可以說從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群衆的看法。
那母親哭着說:“我們、我們只是想求一碗米飯而已啊!一碗就好!”
“今天要了一碗,明天還要不要?你們要了一碗,別人要不要?大家都要過日子,相互體諒吧。”
Advertisement
“這不是在開流水席嗎?大善人說了身份不限,你們好好排隊,自然能夠吃到。現在突然跑出來是想做什麽?想插隊嗎?”
“剛剛插隊的人是什麽下場,你也看到了吧。大善人,把她抓起來!抓起來!”
……
那母親抓着柳寧歡的腿,惶恐地說:“不是、不是我們不想排隊!剛剛的事情我們看到了,我們有在好好排隊!但是妞妞突然暈倒了!呼吸還停了一陣子!我擔心……萬一就這麽一會兒,妞妞就走了,那我可怎麽辦呀……”
“只是暈倒而已,死不了的吧!”
“幾個月都熬過來了,這一兩個時辰等不得了?”
“這隊伍裏難民也不少哇,要是一個兩個都像你們似的裝暈倒,那其他人還吃不吃了?”
……
人群裏不是不是沒有心懷恻隐之心的人,可柳寧歡剛剛才用鐵血手腕整治了插隊的紀律,他們也不好開口,只能沉默地望着柳寧歡,看她打算怎麽處理。
那母親無助地回頭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見了很多跟她一樣穿着打扮的難民。他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們,眼睛裏寫滿了渴望,似乎只有柳寧歡一松口,他們就能照葫蘆畫瓢連着暈倒一長串兒。
那母親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看着柳寧歡。
裘信啧啧嘴,評價道:“這下子,公主相當于被放在火刑上烤了。她剛剛才立了規矩,要是轉頭就破例,也就沒有威嚴可言,待會兒這陽翠樓說不定能被拆咯!可不管的話,又顯得鐵石心腸。百姓愚蠢,又不懂得感恩,一旦認定她冷血,那今天的流水宴也就白做了。她會怎麽辦?”
與此同時,趙湛看了清伶一眼,問:“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不用考慮公主會怎麽做,就說說你的想法。”
清伶深思了一會兒,開口道:“兩全。”
裘信看她,用疑惑的語氣說:“哦?”
清伶沒有解釋。
她其實也不知道具體要怎麽做,她只是認為,既然柳寧歡刻意安排了這件事情,那麽一定會處理得服服帖帖,兩全齊美。
——清伶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用一種全新的角度看待柳寧歡。跳出柳班主、或者平真公主之外的,全新的角度。
還沒等清伶解釋,樓下柳寧歡就說話了。
“我剛剛說過,不可以插隊。這樣是對其他人的不公平。”柳寧歡的語氣很沉重,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那母親摔坐在地上,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看着她。
群衆們又叽叽喳喳地議論起來了。
“這……這不好吧……我看那小孩兒好像都沒呼吸了,也許就是差這一口飯呢?”
“排在前頭的,有沒有好心人,願意跟這對母女換一換位置?一個時辰而已,說不定可以救下兩條性命呢。”
“就算前面的願意換,後面的人願意換嗎?可看清楚了,這個女的自己走出了隊伍,她前後左右還願意她再插回去嗎?”
……
那母親呆呆地回頭,看着自己原先的位置。
她記得她前後左右的人,但那些人此刻都刻意避開了視線。他們嫌她太臭太髒,不願意站她周圍。
她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該走出來。如此一來,排隊的時間反而又拉長了……
但群衆并沒有議論多久,柳寧歡又說話了:“京城不止陽翠樓分發食物。這裏只開一天的流水席,且菜式複雜油膩,要花很多時間,也不适合餓了很久的人。我知道不遠處有一處粥鋪,也在散粥,你們可以去那裏看看。”
樓上,清伶适時注解:“那粥鋪是石家開的。”
樓下,那母親喃喃道:“可……可我聽說那裏要錢……”
柳寧歡說:“那裏也是我們家開的,說是要錢,也收小工。煮粥、洗碗、打掃,甚至是把別的難民拉過去吃粥,都是可以抵工錢的。還有個地方住,不至于風餐露宿。”
說着,柳寧歡一手抱着那個小女孩,一手拉着那母親,往她說的粥鋪走去。
那粥鋪離得不遠,大約只有二十來米。凡是在陽翠樓排隊的人,都能看到在柳寧歡的帶領下,那對母女各自領了一碗白粥。
那個小女孩兒沒有力氣喝粥,甚至是柳寧歡親手喂的。這一刻,清伶又在柳寧歡身上看到了柳班主的樣子。
有了這個先例,原本排在陽翠樓隊列裏的難民都自發地離開了,隊伍頓時空曠了許多。
陽翠樓的夥計訓練有素,重新整頓隊伍,不給有心人趁亂插隊的機會。
還餘下的老百姓紛紛感慨:
“這……那個粥鋪說是要錢,其實是在收斂難民吧?”
“讓難民做工,又給他們吃喝,其實也挺好的……至少街上不用那麽臭那麽擠了。”
“其實我昨天就看到有難民在清理大街了,也是這個粥鋪訓練的嗎?”
“剛剛那個大善人是誰啊?怎麽陽翠樓和粥鋪都是她的?”
“你連她都不認識嗎?!石憧你知道吧,天下第一富商,皇後的娘家人。剛剛那個就是石憧啊!”
“我怎麽聽說她是平真公主?”
“說起石家,我前些天聽說了一件奇聞轶事……石憧前些天被抓了你們知道嗎,然後又被安然無恙放出來了。他們都是是九皇子設計誣陷的!好在皇帝英明,還了石憧清白。如果這麽個大善人蒙冤而死,那對趙國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呀!”
……
樓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趙湛她們這一桌聽得清清楚楚。
裘信臉色微變,說:“公主這是……拿您在造勢呢……”
趙湛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菜,說:“味道不錯。”
裘信說:“您不生氣嗎?”
趙湛說:“各有各的棋路罷了。”
趙湛看中官場,與大部分官員交好,幾乎把持了朝政。柳寧歡想從這方面下手,已經相當艱難,只能另辟蹊徑。
柳寧歡背靠石家,不缺錢財,想出拿錢收買民心的法子,倒是順理成章。只是趙湛沒有想到,柳寧歡還願意親自演這麽一出戲。柳寧歡以前潔癖又嬌縱,哪裏願意接觸那麽髒亂差的下等民衆呢?
看來自己對這個妹妹的了解,還是不夠啊。
趙湛又夾了一筷子菜,評價道:“故事寫得簡單,演技也不如何,然而騙騙愚民倒是足夠。她願意與愚民玩耍,那就随她去吧。”
趙湛說完這句話之後,這一桌突然之間沉默了。
于是隔壁的讨論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慷慨激昂的聲音說:“好!沒想到平真公主竟然是如此心系天下之人,以前是我看錯她了!”
另一個稍顯冷靜的聲音說:“也沒有吧……這不是在做戲嗎?”
“子謙,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哪怕她是在做戲,可拿出來的真金白銀是很值錢的,要管理這些難民也是很不容易的。你在村裏做過官,窮山惡水出刁民,你應該知道他們有多難管理的!”
那個叫做子謙的說:“我聽說,這幾天有說書先生在講前幾天的事情。通篇扯淡,用奇技淫巧講了幾個故事,讓老百姓誤以為石憧是個義薄雲天的義商,還讓他們以為九皇子是個結黨營私的小人。思恒,這些把戲,你不會看不穿吧?”
方才慷慨激昂的思恒沉默了一會兒,說:“看穿了又怎麽樣?看看今天,你能說石家做的不是好事嗎?再想想你我往日幹得那些龌龊事,你能說九皇子沒有結黨營私嗎?一封奏折就能拔出蘿蔔帶出泥,牽扯那麽多人……我還佩服平真公主有手腕呢!”
子謙說:“唉……就算是這樣,又能如何?這裏不是雅間,還是小聲點為好。”
裘信神情愈發奇怪。
剛剛說話的思恒和子謙她知道,都是跟她一樣的官二代。雖然沒有正式的官職,但是由于父母的關系,已經一只腳踏入了官場,接觸到了很多官員,對官場規則有了一些了解,對趙湛這一派的行事作風也很貼合。
這兩個人的父母都是趙湛的人,因此他們跟趙湛這一派捆綁得很死,幾乎是唇亡齒寒的關系。
柳寧歡這幾天一直在說書先生身上下功夫,這是趙湛、裘信甚至穆山都知道的事情。裘信原以為柳寧歡腦子被門夾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站錯隊了……沒想到現實給了她重重的一巴掌,柳寧歡還真的帶動節奏了。
不僅是無知老百姓的節奏,甚至還有某些官二代的節奏。
如果能帶動官二代的節奏,那麽還在搖擺的官一代呢?
想到這一點,裘信竟然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她扭頭看了看趙湛,看見趙湛臉上晦暗不明,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過了一會兒,趙湛說:“陽翠樓的流水宴開到什麽時候?”
清伶耳聰目明又機靈,凡是她跟在趙湛身邊的時候,都是由她彙總情報。
清伶說:“到傍晚就沒有了。不過晚上還有一個稍微私密一些的宴會,聽說只邀請官員加入。”
趙湛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說:“既然妹妹這麽有想法,那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了。清伶準備一下,你也跟我一塊兒。”
裘信眨了眨眼睛,說:“這……您也去嗎?公主會讓您進去嗎?”
“我難道不是官員?”趙湛說:“再說,我看她倒是一點兒也不介意我去,說不定還很歡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