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般來說,CitiBank裏最後的一百美元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
它們可以是賭徒最後的博弈,也可以是舍生者最後的放蕩,當然也可以是樂觀主義者眼中最後一次的享受——這與金錢的具體多少無關,少了吃頓麻辣燙也是樂,多了吃喝嫖賭也是樂……
重要的是開心。
路明非在緬甸那座綠油油的大工廠牆壁上用粉筆計劃過最後的存款使用計劃。
他自己身在逃亡中,黑卡被學院理所當然地凍結,而楚子航的卡則是因為存在被奧丁抹去而逃了一劫,這張卡仍然可以使用,只是戶頭名字變成了別人,換上假證件,照樣能夠使用——否則他們早就生計所迫、結伴下地幹活去了,根本沒有他每天游手好閑的機會……
他的計劃是,找一家網吧,下一個Steam,然後買幾個排行榜上的游戲,該通關的都打通關,然後他就會因為一個游戲宅男的自豪感短暫地忘記自己的一生有多失敗,然後屁颠屁颠地因為交不起網費被網吧老板踢出去,然後再回去和師兄低頭認錯,乖巧跪好說“師兄你別擔心我偷自行車養你”之類的話,然後師兄一定會原諒他的。
他把計劃全都寫在了牆上,包括“我偷自行車養你”。
頂着暴雨剛到家的楚子航:“……”
路明非被師兄的模樣震得一驚一乍:“師兄你……就用這種方式感受大自然嗎?”
楚子航一身的泥,狼狽得像是剛從泥石流裏爬出來,聞言沉沉看他一眼,就把手裏的東西丢給他說:“路上被交警追了幾條路,翻了車才甩開。我就換了一輛。”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一百美刀夠再買一把槍了,你也可以選擇買把槍去搶銀行,反正不差一個人追殺你。”
“師兄,你怎麽可以誘導純良青年違法亂紀呢!”路明非眼疾手快地把“要是錢不夠就下個盜版的”幾個字劃掉,一邊又屁颠屁颠地說,“你回來得晚了點,水可能涼了,唉我再去燒燒。”
楚子航卻婉拒了,“不用,我自己來。”
路明非愣頭愣腦地“噢”一聲,也沒再強求,低頭瞧了瞧手裏的包。包裏裝滿了足夠接下來趕路的半個月必用的消耗品,他在包底摸了一把,果不其然摸到幾個小塑料袋,頓時面色不善,“那純良青年來發表一下看法?”
“什麽看法?”
“最後的一百刀啊,別告訴我你要捐給慈善機構!就算是吊死,我也——”
“看看電影?”楚子航扒掉滿是泥濘的上衣,好在他傷疤一直很多,背上多出一片淤青的血痕并不那麽起眼,沒良心的路某人根本都沒注意到。他遲疑地提議,“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看《新世紀福音戰士:Ⅱ》嗎?我看什麽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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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默念着“非禮勿視”,覺得沒什麽好編的,就實話實說:“EVA基本不可能在大陸上映的啦。”
“那就回東京去看。”
“我也就會幾句空你急哇之類的,看番還是……”
楚子航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後走過來拍拍他,“你聽得懂的。”
“幹啥,突然吃一個姑娘的醋?”
“沒有。”
路明非看着師兄的背影,剛剛浮上心頭的那點兒低俗情欲又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在心裏說:我不會讓你成為垃圾箱裏住着的第十具屍體。
路明非笑了。
他從回憶中走出來,沐浴在陽光裏。身邊是細碎的砂礫,雙手掌間印滿了圓形的深痕,熱辣且酸麻,麻得過分了,反而像是沒了知覺。他知道已經倒在虛假的夢裏很久了,爬起來向前走,就是刻着“路明非”三個字的墳墓,爬起來向後走,他就去和路鳴澤打一架,用被打得頭破血流來傾情表達自己不願支付代價……然後賴着在原地再躺一會兒。
有人遮住他的雙眼,光芒透過手掌照進來,一片旖旎的紅光。手掌并不溫暖,撫平了他眼眶中的灼熱,連酸楚也分崩離析。
路明非一動不動,宛如躺屍。
很快他眼前又恢複了黑暗,好似極夜,暗無天日。他的眼睛适應變化總是很快,以至于甚至不能留下一點紅光帶來的溫存,就連覆住他的手也顯得徹骨之寒,手掌中每一立方毫米血液的流動,都像功敗垂成時號令撤退的擊鼓,斷斷續續、毫無規律地律動。
過了半晌他才啞然問,“我涼了嗎?”
楚子航的回答還是那麽誠懇:“你可以換個不那麽接地氣的方式提出疑問,這樣比較不會破壞氣氛。”
于是路明非重新躺好,扯着立遺囑的口氣說,“我與世長辭了嗎?”
楚子航回答,“沒有。”
路明非點點頭,補充好:“是還沒有。”
這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
路明非抓住師兄的手,心裏暗罵着怎麽我操我一個将死之人的手比你還有溫度,師兄你是不是背着我跑到極地蹦極去了。
如果他狠心扒開那只手、睜開眼,他就會發現,楚子航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
但他慫了,他丫的慫了。生怕和師兄再多對視一眼,剛被凍住的酸楚就又要湧出來了。
“尤可特希拉爾腐朽之後,米德加爾特* 就從未停止過崩塌。”楚子航緩緩地說。平淡的語氣像一潭死水,即便疾風刮過也不願泛起哪怕一分一毫的漣漪。
“……什麽亂七八糟的。”
路明非大大咧咧地諷刺說,“你念首詩來調情都比較不那麽崩人設,比如什麽‘啊,路明非,你于我,就好比乞力馬紮羅的雪* ,我登上這座‘鄂阿奇·鄂阿伊’,就是為了來看看你,我的屍體風幹凍僵在廟堂之上,也只是為了來看看你’之類的……”
他察覺到楚子航有抽回手的趨勢,急忙抓得更緊,想想覺得自己杠這一下也挺沒趣的,“得了吧,反正這個你也是我臆想的,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崩你人設你也罵不着我……”
楚子航說:“我都快忘了你是文學部的。”
“你才沒忘。你不是還幫我想好了人生道路嗎,回到普通大學裏做個整天念情詩追妞兒的大男孩,信手拈來幾句怎麽啦?”
“我是認真的。路明非,剛才我說的是奧丁的記憶。他雖然被芬裏厄吞噬而死,但也至始至終審視着這個世界,看着人類是如何藏在尤可特希拉爾的樹洞裏,茍活下來後又去了哪裏……”楚子航頓了頓,“神明不會永遠長眠。”
路明非噎住,“師兄!怎麽你也信了龍瞎傑寶編的鬼話!什麽神啊……根本不存在什麽神明!”
楚子航卻很坦然,“我知道。”
“那你還……”
“我寧願有。”
你說你馬呢,我之前還問你你信不信佛,你跟我說你不搞這個,我還當你無神論者呢……
現在突然跟我說你信有神?
楚子航這三個字忽地變得冗長,路明非終于理解了為什麽會有詩人将人的名字比作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因為它實在令人三緘其口。
他喉嚨幹涸,叫不出來。
楚子航拍拍他,“醒了就別裝死了。”
“嗨,不是說好的女孩子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是要你親她* 嘛——”
楚子航的手撤開,他适應不了光線,連忙哎喲一聲捂住眼睛,“哎喲師兄你害我!”
路明非睜大眼睛看清了眼前的光景,不刺眼,不陌生,不迷人。起初他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靈視的目的地會在一片沙漠裏,現在他懂了,這裏确實是沙漠,但卻和納馬誇蘭* 一樣,一年十個月裏荒涼幹旱,可每逢八九月,雨水親吻大地,萬物複蘇,不毛之地上便花叢遍野。
他看到一叢叢還未枯萎的天竺葵,微風掠過時帶來舊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 ,确實無法排遣一個人臨終前失望的嘆息。
楚子航坐在他身邊,直挺的脊梁彎下來,似乎只是想離他近一點。
師兄吐槽他:“但你不是女孩子。”
路明非淡定地說,“管他呢……我還穿過小旗袍呢,你怎麽不罵我女裝大佬?我都這麽暗示了你該不會聽不懂吧?”
楚子航笑了笑,輕聲說,“你是明示。”
“明示就明示!”
路明非看到他不通人情的楚師兄湊過來,一雙足以傲視整個卡塞爾學院的黃金瞳中不帶丁點兒光,倒是映着一大片天竺葵,顏色鮮豔熱烈,而瞳仁深不見底,竟然顯得頗為憤怒。
為什麽要憤怒呢?
他們接吻,一個幹幹淨淨、不帶黏膩的吻。
更羞恥的事情都做過不少了,他的心跳卻依然劇烈,甚至比他每次做噩夢時還要劇烈——夢到陳雯雯在電話裏的哭腔,夢到諾諾散在血海裏的紅發,夢到東京海裏、枯井裏那具曾經說過“Sakura最好了”的美人屍體,夢到師兄躺在他懷裏,向他說“對不起”……
路明非撲上去熊抱住楚子航。
他親吻楚子航後頸光滑的人類皮膚,突然感到那麽孤獨,那麽不甘心。
師兄這樣好,我舍不得安息啊* 。
憑啥啊。
憑啥啊!
我真他媽想和你埋一起啊!但我他媽又很貪婪,又想看着你高高在上做你的獅心會長,又想看着你倒大黴一樣地在一群小學弟小學妹之中忍辱負重地複讀大四,又想看你左劍右刀叱咤風雲地屠龍……
我他媽想,也在你的故事裏啊……
路明非輕聲說,“……師兄你看過《刺客信條》嗎?”
嗓音嘶啞到他自己都認不出。
“那不是個游戲?”
“哎呀我知道,我說的是它出的電影,用腳想也知道你沒玩過游戲……這不是重點!所以你看過嗎?”
“沒有。”
“在赴死前男主對陪伴他一生殺戮的女主說,‘若我今日死亡,你無需為我流淚’。”
“挺浪漫的。”
“然後同他一起被追殺的女主凝重地回答他,‘I wouldn’t.’,可其實他們都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準備……馬上要等待他們的,是作為異教徒在衆目睽睽下被施以火刑。”
“嗯……”
“從靈視裏出去以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沖動。”
路明非緊緊握住楚子航的手,垂着腦袋,仿佛一只在雨裏澆灌得花瓣都凋零的蒲公英,心想:你可能會看到一具你相好的屍體,也可能會看到一個跟混賬一樣用着你相好屍體四處胡作非為的傻逼。
反正不會再是你相好了。
楚子航久久沉默,最後輕聲與他道別。
“I wouldn’t.”
楚子航走了。
路明非看着手心裏的空氣,忽然笑了起來,好似手心裏攥着的不是一團空氣,而是翩翩起舞的玻璃翼蝴蝶,它們在他手心裏兜兜轉轉,在溫度餘孽中穿梭,最後停留在指節上,親吻他的指尖。
送走了楚子航,他要去面對自己的棺材了。
好吧,好歹他能帶點什麽東西下葬。
“路鳴澤?”他呼喊。
可是沒有回答。
他愣了愣,決心起身去打開那樽泛着金屬光澤、質感同龍鱗一樣的棺材,他在棺材前站了許久,看着棺材上詭異的磷光,忽然想到一種……幾乎絕不可能的可能。
他總覺得……棺材裏,可能已經躺了什麽人。
這種想法一定很可笑,這是他的靈視,自然是為他準備的棺材,畢竟他的肉體還有人要用,他也就只能得到虛假的棺材。
如果不是他,那就是——
他打開了棺材。
棺材裏空無一物。
在他重新蓋上棺材蓋的瞬間,一個人影坐到了棺材上,靜靜地說,“哥哥,我要走了。”
路明非看着路鳴澤,心中的不安得到了解釋,“什麽意思?”
路鳴澤還是那身西服,不過這次很應景,胸口口袋裏插着的花也變成了納馬誇蘭開得最旺盛的黃菊,“你楚師兄不是已經提示你了,你身上根本沒有兩個靈魂麽?如果很難理解的話,你可以把我理解為癌化後的你。現在你給自己打了針抗體,我不走誰走呀?”
“什麽癌化,什麽抗體,莫名其……”
“尼德霍格啃食世界樹尤克特希拉爾,樹根腐朽生疾,龍涎感染了世界樹,使得世界樹分成兩半,其中一部分擁有龍血,為黑王所用……多可憐啊,他甚至連控制自己的能力都沒有,瞧瞧他至今為止都幹了什麽,殺死青銅與火之王,殺死大地與山之王,殺死白王——”路鳴澤搖着手指,輕快地說,似笑而非,“還有殺死奧丁。每一件都是尼德霍格想做的事,你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麽?”
路明非詫異:“但那也是我的願望。”
“是我引導你,給了你契約的機會,否則你也可能完全不在現場,只能通過卡塞爾學院的喪鐘,知曉你的女神,你的好兄弟——現在是你的情人,還有喜歡你的女孩相繼離去的消息。但我不能順其自然,我有契約不得不和你做,反正在滿足你需要的同時,也不會違背尼德霍格的指令。”
路明非看着小惡魔,他的弟弟格外坦然,相比起他,一點都不畏懼死亡。
他難堪地問,“為什麽?”
“你就當作……我在給你打抗體吧。1/4管,1/2管,3/4管,最後是一整管。”路鳴澤輕聲說,“癌細胞馬上就要清除幹淨啦,你要痊愈了,恭喜哥哥賀喜哥哥。”
“我沒生呢你能別用這口氣說話麽?”路明非聽懂了,他情商不那麽高,但是他聽懂了,原來這漫天遍野的沙土,都是一條半龍的陪葬,它流着最邪惡卻又最神聖的血液,現在要帶着邪惡與神聖去赴死了——他一直為之心驚膽戰的代價,要死的竟然不是他,“契約的代價,究竟是什麽?”
“一條命——你馬上就不是廢物路明非啦,你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世界樹,沒被污染的世界樹,尤克特希拉爾!你會遭到尼德霍格的報複,但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都将對你俯首稱臣!”路鳴澤張開雙臂,好似迎接皇冠加冕的國王,用一種驕傲而霸氣的口氣說,“我重臨世界之日,諸逆臣者皆當死去!”
“……”
路明非比方才更悲哀了,“為什麽?”
路鳴澤說,“我說過,我是全世界最恨尼德霍格的人。”
“所以……”
“所以哪怕是要我消失,我也不會容忍自己成為它。”路鳴澤看着他,“哥哥,我終于看到你為我難過了,我好高興。”
路明非啞然。
他一直把路鳴澤當作一個城府頗深的小壞蛋,而如今卻被人告知這個小壞蛋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好,他看着這背影漸行漸遠,一直到即将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前,他都還以為是他同對方告別,卻沒想到告別的人不是他,他被小壞蛋以背影告別,背影告訴他,他不必追* 。
他大約是傲嬌的,對小壞蛋的印象已經深刻到不容變革了,流不了淚,只能用低到要落進塵埃裏的聲音問,“……師兄知道了麽?”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關心他,哥哥,你對我是真的不好。”
路鳴澤這麽說着,卻一定看得出他心裏的悲哀,他們是兄弟,怎麽會比情人還要不了解對方。
路明非又問了一遍,“他知道麽?”
“當然不知道。這是我們的秘密,這個世界的秘密。雖然确實有個知情的人……但他已經半只腳踏進棺材裏啦!”
确實是這樣。
否則剛才楚子航又怎會和他那樣深情地告別?
路明非看着他歡快的模樣,喃喃道,“……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路明非再一眨眼,眼前就不再是一望無際的沙海,他很難認出這是哪裏,更無法認出這是否還是神聖與輝煌的瓦拉納西。或許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兒,一路向西逃到了坎普爾,又或許是一路向東,前往巴特那,也或許是向南,撲向沉澱着悠長時光的印度洋。
但有件事,他只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輛大卡車側翻在公路旁,整個車頭摔得粉碎,車座上沒有血跡,英勇的女秘書不知是否已經被逮捕歸案,還是仍然在逃……他以狗吃屎的姿勢撲在地上,蹭了一身灰,臉上顯然被刮出了血,卻一點也不疼,以至于有一瞬間他還在擔心自己的模樣是否太過丢人。
并不丢人。
他的雙肩被人狠狠壓制着,對方力氣大到要活活捏碎他的骨頭——這和縱情時楚子航克制不住的暴力舉動截然不同,因為……
扣押他的人,帶着殺氣。
“校董會還有事要問你,留你一條狗命。敢動一下,說一個字,狙擊手就會将賢者之石射進你的腦門裏!”
路明非沒時間管人身威脅,他瞪大了眼睛,四處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最後他在遠處的山崖上看到了他。
楚子航和恺撒·加圖索,持刀對拼。
這一幕忽地讓他想起他剛到卡塞爾學院的時候,那場曾把他逼上險峰的自由之日戰争,他遠遠地望着抛下槍械,用中世紀冷兵器、像兩名騎士那般堂堂正正地對決。刀光劍影,風聲叱咤,整個舞臺都為他們準備,說得中二點,就是“王”與“王”的對決。
他大概到一年多前才想明白自己當時是什麽心情——是羨慕,羨慕學生會長和獅心會長都有一個随時随地會站出來唱反調的對手,羨慕英雄惺惺相惜,羨慕他們沒他那麽孤獨……
“楚子航!”
路明非脫口而出,向前撲騰,卻重重摔在遞上,斷斷續續的窒息好似被肋骨紮穿了肺葉。
肩上的力度加大了,他幾乎要哀嚎出聲。
“麻醉針!”
手臂上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的憤怒、他的不安、他的倉惶,全部被區區一劑針管強行壓下。
他有許多話要說,他要說,操你媽的老子不是龍,你們放開我師兄……可別說張嘴,就連睜着眼,也開始吃力……
不要……
恺撒身上帶着勝者的霸氣,聲音昂揚,“楚子航,為了一條龍,你是在和全世界的混血種作對!”
楚子航不答,只是揮刀橫斬,手裏仍是手感粗糙那把長刀,它由滅世之火焚燒世界樹時,落在原野上的枯枝制成,枝上倒吊過奧丁,聽聞過奧丁的智慧,經歷過死灰複燃,刀有言靈,無堅不摧。
“這不是play house(過家家),我不知道你和他身上都發生了什麽,但校委會查明,他是一條龍,不是那個和我們在東京執行任務的路明非了!”
“我贏了你,就讓我帶他走。”
楚子航的聲音冷似冰窖,長刀已經在狄克推多上劃出好幾道刀痕,他知道自己能贏,49.9%的他,能贏。
恺撒遺憾地說,“楚子航,我向你許諾過公平公正的較量——但不是現在,大局當前,不要那麽小家子氣!”
刀刃間擦出火光,他們很有默契,誰都沒有動用言靈,正義的騎士為了尊嚴公正地決鬥,他們都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攪這場決鬥。盡管無論輸贏,恺撒的姓氏都不會讓他肆無忌憚地遵從本心,他的任務是,屠龍。
可就在刀光相錯之際,山崖的另一頭上亮起一點火光。
那是一枚由賢者之石鑄造的子彈,它曾經狙殺過青銅與火之王康斯坦丁,它或許不能給高貴的尼德霍格致命一擊,卻已經足夠将尼德霍格變得極其虛弱……
恺撒太陽穴一跳,他知道,他和楚子航都看到了那枚子彈。
那枚子彈呼嘯而來,目标理所當然不是他們二人,而是已經在昏迷中落網的——
狄克推多突然變得沉重,恺撒驚詫,竟然沒有握住,狄克推多從他手中落下——當然它的重量未曾變過,只是壓在它刀刃上的力,在不到半秒的時間內,變成了原來的十倍……或許不止十倍!
他在楚子航眼中看到了驚慌、失措、憤怒,這是他決然沒有想象過的。一個面癱,眼裏的情緒卻有一天變得如此複雜,有血有肉,就好像……
鱗片刺破了皮膚鑽出,那是肉眼不可見的速度,仿佛在一眨眼間——不,那比眨眼的速度更快!人類皮膚的顏色瞬間被鱗片取代,骨刺撕裂、筋肉爆出,而作為這一切的代價,黑色的龍血滴了一地。
恺撒曾在機密視頻資料裏見過這種情況。
混血種多次爆血,最終血統超過了臨界血限,化作死侍的瞬間。
“你……”
楚子航霍地從他面前消失了,跳下山崖,以一種就連混血種見了也會覺得匪夷所思的速度,用一刀接下了足以殺死一條普通龍類的賢者之石。刀上泛着君焰的火光,恺撒并不懷疑,這一刀帶着的,是自己決不可能接下的力量。
不,不對。
賢者之石無堅不摧,那把詭異的長刀理所當然地不能抵擋它——但影響它飛行的軌道,綽綽有餘。
耳邊槍聲接連不斷,路明非渾渾噩噩地感覺到自己無意識地趴在一個人的背上,手臂壓着的是嶙峋的骨突,手感突兀,鋼鐵的質感壓迫着他的胸腔。他睜不開眼,滿耳充斥着各種各樣的喧嚣。有烈焰燃燒的聲音,有刀刃相接的聲音,有人類(或者說是混血種)發出的悲鳴。他能感受到背着自己的人聲帶激烈地顫動,壓抑着不發出象征着憤怒的嘶吼。
是師兄……
路明非像打挺的鯉魚猛地一跳,無邊無際的恐慌逼迫着他沖破了對龍專用麻醉劑的壓制,他吸了一口氣,那很熟悉,太熟悉了,全是蛋白質被焚化腐爛的味道。
“師兄……你!”
他在心裏吶喊,恨得巴不得拿腦袋給楚子航惡狠狠一個頭槌。
他聽見刀刃斬得人血肉分離的茲拉聲,一刀、一刀,砍在他心裏,砍得他鮮血淋漓,猶如渾身赤裸地躺在刀尖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經手尖銳的刺痛,可痛到極致了,又突然覺得好像也沒什麽。
你還是……沒聽我的話呀。
路明非想。他分明提醒過了,49.9%,再也經不起一次爆血。他為了不讓這49.9%變成那50.0%,許下了第四個願望,向惡魔——不,向他的弟弟。他手刃了奧丁,為他的情人報了殺父之仇,然後救下了他的情人……
本該是救下了的。
——如果我是一個惡魔。現在我愛的人,願意陪我一起下地獄。
“一條龍王和一只死侍,不能留了!加圖索先生,動用‘那個武器’就地處決吧!”
“加圖索先生!”
願意陪着我一起下地獄……
可我不是惡魔?
不,我怎麽會不是惡魔呢……
“路鳴澤!”
“路鳴澤你給我滾出來!”
路明非憤怒地嘶喊,世界在他眼中從模糊的一團團肉泥變得格外清晰,燃燒了整個山頭的大火、灰燼四散的天空、天邊即将落下的夕陽——世界是平靜的,仿佛定格在這裏,他甚至能看清每一具屍體的面貌、每一個正在撤退的混血種專員臉上厭惡的表情,還有……
黃昏中落下的一枚,衛星導彈。
楚子航回過頭來看他,臉上是可怖的唇裂、鱗片,和依舊清澈的眼睛。
“我要許第五個願望。”
衛星導彈落在山頭的瞬間,所有混血種都是一片恐慌——他們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宏偉的爆炸,一條龍、一條神聖而龌龊的高等生命即将在他們眼前逝去,在擔憂是否會被爆炸波及的同時,他們心中又是慶幸的,他們屠了龍,做了這世上最正義的事。
只有恺撒·加圖索深吸了一口氣。
負責關押被龍蠱惑的伊莎貝爾的一名執行部專員忍不住問道,“加圖索先生,你這是屠過了諾頓,所以習以為常,感受不到喜悅嗎?”
恺撒緊盯着四散的濃煙,似乎在為什麽感到惋惜。
緊接着,他卻突然眼前一亮。
濃煙中張開一雙骨翼,一個龐然大物自濃煙中展翅而出,它渾身長着漆黑的鱗片,散發出金屬色的光芒,如同近在眼前跳蹿的火花一樣令人不敢直視,它昂起修長的脖子,對天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不!那是怒吼!對這個世界的怒吼!
神,在暴怒。
混血種們重新舉起了槍,但他們都知道,普通的子彈無法擊潰龍王,而賢者之石的儲量實在不多,只有提前埋伏好的狙擊手可以将它擊斃。
子彈打在龍鱗身上不疼不癢,巨龍看也不看他們,對屠戮沒有絲毫興趣,一雙如烈焰般明亮的黃金瞳直直看向遠方。
——那是印度洋的方向。
“加圖索先生!”
恺撒沒有理會身後人們熱切的呼喚,對講耳麥就在他嘴邊,可他仍是一言不發。
他看到巨龍的嘴裏叼着一個姑且還能算得上人形的身影,它小心翼翼地咧着嘴巴,生怕尖銳的利齒一不小心将嘴裏的人吞咽下去,這一行為使它顯得滑稽極了,與他們所有人心目中的惡龍都截然不同。
“別開槍了。”他對着對講機那頭的狙擊手下令,“以加圖索家族的名義。”
恺撒·加圖索目送着巨龍飛向遠方,它将會一頭紮進印度洋,遠離人類,如果人類追擊,它就游到愛奧尼亞的海洋無底洞,從此開始隐居,再無人知曉——和那個慫蛋路明非會做的事情一模一樣,能避的就避,不能避的……
會張開獠牙麽?
恺撒笑起來,心想。
或許很多年後,當在場的所有混血種都老了、遺忘了這一頭龍和一名死侍時,還會有一對狗男男,站在中國衛生指标堪憂的小巷裏、或者是芝加哥又鬧工人罷工的大道上,圍着路邊攤打轉,吃着滿是地溝油的不健康食品。
空中傳來龍的自言自語。
“你他媽看起來比我還健康,誰給你的臉自稱癌細胞?”
“誰說一定要是世界樹才能替你報仇,才能殺死尼德霍格?”
“呸,師兄怎樣都好看,關你屁事!”
希望那時候他還活着。
這樣……他還能拿出陳釀的好酒,請這兩位好友,再敘敘舊。
END.
注釋:
* 米德加爾特:北歐神話中人類居住的地方。
* 乞力馬紮羅的雪:海明威的書,應該算非常非常出名了,這裏指的是原文中一段:乞力馬紮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幹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麽,沒有人作過解釋。
* 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的現代詩,原文是“我們多麽草率地成為了孤兒。瑪琳娜,這是我最後一次呼喚你的名字。大雪落在我鏽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說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 納馬誇蘭:位于南非。
* 天竺葵的呢喃窸窣:出自《百年孤獨》,“此時微風初起,風中充盈着過往的群聲嘁喳,舊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無法排遣的懷念來臨前的失望嘆息”。
* 女孩子閉上眼就是要你親她:出自《西游·降魔篇》。
* 師兄這樣好,我舍不得安息:原話是巴金的《家》,“月色這樣好,我舍不得睡。”
* 不必追:出自《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