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樣花開一千年〔1〕

“其實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程總的怨恨那麽深,他始終覺得是你媽媽背叛他、對不起他;鐘老師就更不提了,兩人做了一輩子情敵,還曾經在同一個單位工作,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咽不下的。他的公司那時候也代理了吻合器,卻在醫院招标的時候敗給了其他品牌——就是鐘老師簽字引進的那個,他正好借題發揮,既可以為公司争取利益,又可以狠狠打擊情敵,一石二鳥。”

程東的心髒跳得極快,面上卻沒有太大波瀾,只是一味看她:“他找你是想叫你幫他?”

莫瀾笑笑:“你覺得我是個樂于助人的人嗎?我答應他的條件,是保證你和你們科室的其他人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其實鐘老師也明白的,總要有人犧牲,才能平息事端——只有他退下來,才不會有人繼續找你們的麻煩。所以那個案子表面上大動幹戈,實際上并沒有費太多周折就讓雙方達成了和解。整件事裏最大的變量就是你的身世,我也沒想到你跟程總其實不是親生父子,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拿你來威脅我、威脅鐘老師。我不能冒險,也沒法向你解釋,事情就演變成這樣了。”

他們站在病房自帶的露臺上,程東握緊搭在欄杆上的手,硬聲道:“你以為這樣就是對我好嗎?”

莫瀾搖頭:“我明白你知道真相一定會很難受,也沒指望你會感激我,相信鐘老師也是一樣。但是程東,感情是超越一切理智的存在,你不要問我為什麽會那麽做,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來維護你的時候,也只能兩權其害取其輕了。”

“那你送到我家去的東西,也跟這件事有關?”

“嗯,我那本日記的最後一頁,貼着一份親子鑒定的複印件,是程越峰給我看的。你以為我真是鐵打鋼鑄的人嗎?對你說出離婚這個詞的時候我連尋死的心都有了,別人的感受關我什麽事,由始至終有誰可憐過我?我就想……為什麽不告訴你真相,說不定你會理解我的,我們的婚姻還可以挽回!可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見不到你人,東西經過你媽媽的手選擇權就不在我了。後來的流産手術就像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甚至會想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這就是報應。”

她流下眼淚,程東整顆心也像浸泡在堿水裏,又苦又澀:“你不該瞞着我的……為什麽要瞞着我?”

他這幾年得到的難道比失去的多嗎?

“所以我也受到懲罰了不是嗎?”莫瀾抹掉眼淚,“後來我也想明白了,這種事本來就不該由我來跟你說,你不知道真相,不過是因為時機未到罷了。命運安排好的事,我們誰都無能為力。”

莫瀾說的最後這句話,始終在程東腦海裏回響。他見慣生老病死,卻不肯相信命運之說,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莫瀾會屈從與命運的安排,并把他們的錯過歸結于此。

肝癌的病程發展很快,患病的人幾乎一天一個樣。程越峰形容憔悴,越來越容易疲勞,漸漸離不開醫院和病床。

他自嘲地笑道:“當初下決心離開醫院的時候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又回來了。”人總是這樣,不管走多遠的路,到頭來看看腳下,仿佛還是回到原點。

程東幫他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讓他在床上坐得舒服一點:“聽說你最近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想吃什麽,我去買來給你。”

“我想吃以前醫院大門口的早點鋪裏賣的蒸餃和紅棗糕,剛才還夢見了,我跟你媽媽一人吃半籠,剛好用一張糧票。也就是想想而已,剛做完化療的人吃得下什麽東西,而且那爿店也早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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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事事休。

程東沉默不語,以前難得見到父親,好像總有話跟他聊,如今不生分也生分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程越峰看着他道:“莫瀾全都告訴你了?”

他點頭:“嗯。”

“你別怪她,威逼和利誘總有一樣會管用,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我對以前做過的事,一點都不後悔。”

程東終于擡起頭來,自從知道真相,這麽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正視這個他幾乎叫了一輩子“爸爸”的男人。

程越峰笑道:“怎麽,覺得我太狠了?阿東啊,你要記着,無毒不丈夫,報仇也好,報恩也好,要狠一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你得到了什麽?”他其實一直都想問這個問題。多年商海沉浮,名利雙收,有嬌妻稚子,這些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嗎?

程越峰愣了一下。他最近頭發白得很快,時常卧床昏睡,反應也有些遲緩,這一愣竟露出幾分老态,完全像個遲暮的老人了。

“報複情敵和背叛者,難道不算嗎?對不起我的人,我就讓他們也不好過。”

程東扯了扯唇角:“你指的是我媽和鐘老師嗎?他們從結婚後就一直住在一起,幾乎從沒吵架紅過臉,這幾年旅游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要不是我媽生病,他們連南極都打算走一趟。就算是生病,我媽喝的湯、吃的藥也都是老師親自端到手邊,我媽喜歡的東西,就算外面買不到,他自己親手做也要做出來送給她。他們也沒搬家,婚後一直住在你們以前生活的房子裏。這樣的兩個人,你真的覺得他們日子不好過嗎?”

恰恰相反,四年前那場欲加之罪讓鐘稼禾提前從繁忙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有更多時間彌補兩人過去缺失的歲月,夫妻感情反而更好了。

與其說是報複,不如說是成全。

程越峰張了張嘴,反駁的話沒說出口,先驚天動地嗆咳起來。

程東給他倒了杯水,建議道:“天氣好的話,還是多出去走走,長時間卧床對心肺功能都不好。”

程越峰好不容易理順這一口氣,笑了笑說:“說來挺可笑的,我汲汲營營一輩子,到頭來還是幫人家養的兒子守在病床跟前關心我。這麽看我還是有做對的事兒,不是嗎?”

他有一兒一女,女兒背井離鄉,兒子還在襁褓之中,要盡孝道是不太可能了,只有程東這個沒有血緣的孩子一直在身邊,催生出久違的親情向往。

大概因為心底荒涼,程東也并沒有被他這句不加掩飾的“幫人家養的兒子”刺痛,至少沒有想象的那麽痛。果然有的事最終還是會逼迫你正視既有的現實,而凡事只要正視,就少很多當局者的迷惘和感慨。

他現在反倒擔心莫瀾,這回起底往事,無疑又傷了她一次。父輩的糾葛本來是他的家事,在他跟她成立新的家庭之前就已然存在的,不該由她來承擔,可她偏偏被卷進這漩渦,遍體鱗傷。

他知道了真相,卻想不起那天跟她到底聊了些什麽,有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言辭,讓她傷心。

其實莫瀾忙得像個陀螺一樣,時刻不停地轉,幾乎沒有時間傷春悲秋。斷針的案子一審有了結果之後就上了央視的節目,果然被炒得沸沸揚揚,她終于明白了手機要被打爆是什麽樣的體驗。

她是這樣,作為公司內部人士和老總太太雙重身份,趙媛就更不用說了。

她去程越峰的別墅探望趙媛母子倆,意外地發現還有其他人在,對方見她來了就起身告辭。

“那是你們公司之前聘請的律師吧?”莫瀾問。

“你們認識?”

“談不上認識,之前在法庭上打過照面。”

趙媛點點頭:“他是我同學的哥哥,很久以前是我男朋友。”

她坦率得讓人有點驚訝。

莫瀾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我也沒有。”

兩人相視而笑,趙媛道:“他們律所跟我們公司合作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那裏工作,後來合作期限滿了,老程不想再交給他們做,就沒再續約。”

她這樣的敘述,中間至少省略了一部國産電視劇的情節,但莫瀾卻選擇相信她。

“老程非常多疑,我覺得早點劃清界限也好。”

“嗯。”

“他來看我只是出于朋友的情分,一一跟他沒有關系。”

莫瀾笑了:“我知道。”

她們都知道程越峰多疑,有程東這個兒子的前車之鑒,只怕一一剛生出來就做過親子鑒定了。

“你有什麽打算嗎?”莫瀾問。

“打算?老程雖然病得很嚴重,但我不會丢下他不管的,我會陪他到最後。至于公司的事,我其實不擅長管理和運營,還是要交給專業的經理人去做,當然如果有信得過的人接手就最好了。莫律師,你很聰明,又懂法律,可以考慮到來公司工作,不會像你現在這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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